伊奴畏懼地躲在母親那桃紅色香絲綵衣的後面,緊緊抱着雙肩,這令她身上的窄袖白底紅色碎花緊緊地包裹着她的身體,讓她更顯得纖細。
她眨巴着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盯着端坐在太師椅上白白胖胖的大太太,她那身黑色的衣裙襯托得她那本來就白的臉更加的慘白,她的眼中滿是好奇與驚訝。
母親的聲淚俱下並沒有打動這位大太太,她漠然地坐在哪裡,就象她們娘倆兒根本就不存在。
外祖母就要不行了,再晚些只怕是見不到最後一面,母親哭得淚人兒一般。伊奴心裡暗想,這要是父親沒去東京汴梁的話,一定不會讓母親哭成這個樣子,而且準還會親自送她們娘倆兒去看外祖母。可是現在父親不在,作爲小妾的母親只能哀求掌管伊家的大太太開恩,讓她回孃家去一趟。如果當家的大太太不點頭,她不顧一切地擅自回孃家去,再想回來可就難了。
大太太臉卻一直板着臉,臉上嘟嘟的肥肉都橫着,雖然沒有什麼說得通的因由,可她一個“不準”就讓母親萬般無奈了,她是伊家的大太太,特別是現在,伊老爺不在家,更是沒有人管得了她了,她就是這個家的女王。
伊奴悄悄伸長了脖子,怯怯地將頭伸出母親的肩頭,靜靜地看着大太太的身後,忽而眼睛一閃,一絲強忍的笑意劃過她的頰邊。
她這輕輕的一個小動作別人沒有在意,可是卻讓母親慌了手腳,她慌忙扯住了眼淚,拉着還在盯着大太太瞧的伊奴離開了堂屋。
等到了沒有人的地方,母親這才站住了,壓低聲音問她:“奴兒,你這回又看到了什麼?”
“貓!”見母親一臉的惶恐,伊奴不由得低垂下了眼簾,每當她告訴母親看到奇怪的東西時,母親都是這樣的驚惶失措,“黑貓,好大的一隻,兩隻綠眼睛象小燈籠那麼大,就站在大太太的身後。”
一陣寒意穿過母親的身體,她長嘆一聲,焦灼的目光裡滿是心痛,她不能責怪女兒,她又有什麼錯,她只是把看到的告訴了自己。
“奴兒,那裡並沒有什麼貓,你知道大太太最愛乾淨,不準家裡養這些貓貓、狗狗的。對別人千萬不要說這些,要是不能分辨出是不是真的有這些東西存在,就少說話。少說一句不會出事情,可是你多說這麼一句,會要了你的性命的。奴兒,一定要記住啊。”
面對母親擔憂的目光,伊奴低下頭去,勉強地點了點頭,兩隻眼睛盯着自己那雙簇新的繡花鞋。鞋子上繡的是她最喜歡的桃花,那桃花繡得活靈活現的,看着那桃花,你甚至能聞到淡淡的桃花香氣。
母親在一旁看着她詭異的笑意,眼裡又多了一分憂慮,她真怕哪一天伊奴說漏了嘴,這可不是什麼小事情,如果人家不把她當成瘋子,也會……把她當成妖怪……
這天夜裡下起了雨,那雨淅淅瀝瀝地下了整整**,就象有人在深夜裡悄悄地啜泣。
伊奴瞪着大眼睛盯着窗外,透過油浸過的青紗,看着那窗上搖曳的大桃樹的影子,看着那點點的雨帶着飄落的花瓣散去。
漸漸地,她只覺得眼前怪怪的,在那陣陣香雨中,外婆笑盈盈向窗前飄來,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楚,她疑惑這是不是真的,便躺在那裡盯着,外婆那笑呵呵的面容已經是近在咫尺了,伊奴正想起身去迎接外婆,卻在這時,一聲貓的叫聲傳來,外婆的臉色大變,瞬時消失在瑟瑟的雨中。
伊奴驚訝地看着這一幕,她不知道這是出了什麼事情,難道……外婆害怕貓嗎?還是那隻貓不是一隻普通的貓?那隻貓會不會是大太太身後的那隻……
躺在一旁翻來覆去睡不着的母親感覺到伊奴有些不對,便問她怎麼還不睡,雖然她此時是心急如焚,卻還是把聲音放得儘可能地柔和。
聽到母親問她,伊只不吭聲,她不想再把自己看到的說給母親聽,她知道那樣只會讓母親更加的擔心,可是她的心裡卻又着急,不不知道外婆會出什麼事情。
母親溫柔地手撫在她那頭濃密的青絲上,以爲她還在想着白天在那裡大太太請求回孃家的事情,輕聲的安慰着她:“奴兒,別多想了,等你爹回來,娘再帶你去看外婆。”
說這話時,她的眼睛裡浸出了淚,可是對着女兒,她表現的卻是那樣的平靜。
“娘,”伊奴轉過身來依在母親的懷裡,必竟還是個孩子,她忍不住又來問母親:“你真的沒有看到大太太身後那隻黑貓嗎?它總是跟着大太太的。你真的沒有看到?”
她的聲音雖然不大,母親卻是一抖,一把將伊奴摟緊,壓低了聲音警告她:“以後不許再說了,聽到沒有。”
伊奴迷惑不解地睜着雙大眼睛看着母親,她不知道爲什麼不能說,那隻黑貓明明就在那裡,可是別人爲什麼就是沒有看到。
“娘,”伊奴依舊低聲說着:“爲什麼我看到的東西別人看不到?”
母親輕輕地將緊抱着她的手放開了,她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她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有說,兩隻媚氣的眼睛看着那窗外,陷進了深思之中。
天還沒有亮,雨已經小了。
大太太讓人傳話來,告訴母親今天可以回孃家去一趟,可必須在天黑之前回來,絕對不允許在外面過夜。
伊奴知道,去外祖母家要翻過兩座山的,下了這樣一場雨,路有多難走是可想而知的,一天的時間怎麼可能回得來,顯見得大太太這是成心難爲母親,可母親卻不再多想,好歹大太太是發了話,準她回去一趟,這就讓她知足了。
伊奴看母親簡單地收拾了一下就要起身,她也爬了起來要跟着去,她不放心母親一個人去走那泥濘的山路,更是想去看看病重的外婆。
母親卻搖了搖頭:“山路難走,下了這一場雨就更難走了,娘帶着你就走得就更慢了,你還是留在家裡等娘回來吧。”
伊奴還想堅持,母親卻執意不肯,她從自己的貼身小襖上解下一個透氣的荷包來,說是透氣,是因爲那荷包是用彩色絲帶編成的,而不是用布料做成的,她從荷包裡取出一個精巧的玉盒,小心地放在伊奴的手上:“這是天竺國的天蠶種子,這天蠶不同於一般的蠶,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要養它,你把它收好了。奴兒乖,娘晚上就回來了。”
說完她再也顧不上伊奴,匆匆忙忙地走了。伊奴將那小玉盒放進透氣的荷包裡,系在裡面貼身的衣服上。
她知道這個對於娘來說非常重要,娘一直將這個荷包帶在身上,現在娘把這個給自己留下,不知道是爲了哄自己聽話,還是爲了別的。
尹家雖然只是個小手工作坊,可是一家人都指着養蠶、繅絲、紡織過生活,而且這日子過得還算是相當的不錯。
下人們都知道這次跟二太太回孃家是個苦差事,都將頭縮進被窩裡不肯出來陪她走這一趟。
一個小妾,老爺又沒有在家,誰陪她去受這份費力不討好的罪。更加之母親也不想多事,更何況,她有自己的想法,壓根也沒想着要帶個下人回孃家去。
看着母親一個人撐着描花油傘的單薄背影消失在院子的月亮門,伊奴的心裡唸叨着父親,真不知道爹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只要爹在家裡,這些人都會趕着跟在娘後面轉的,現在也只能眼看着母親一個人匆匆忙忙去趕那山路了。
伊奴默默地坐在房前那株大桃花樹下,當她擡眼看那樹時,眼裡又流露出詭異的笑意,小巧的嘴巴翹了翹,想說什麼,卻又咽了回去。
現在桃花開得正是濃豔,可憐**的風雨竟然開始凋零了。粉紅色的花瓣飄了一地,也飄落在她白底紅花的窄襟小妖上,分不清哪裡是花瓣,哪裡是衣服上的花紋。
丫頭們想折幾枝桃花去爲大太太播花瓶,被她皺着眉頭制止了,她們雖然奇怪這位小姐這是爲什麼,但她必竟是伊家的小姐,雖然心裡一百個不滿,可還是隻得嘟着嘴走開了。
她卻對着那桃樹輕輕地說了好多這些人爲了討好別人就要折下樹枝來,也不知道樹也會痛的話,丫頭們見了更是離得她遠了,只當這位伊家的小姐腦子有毛病。
她眼巴巴地看着太陽從東邊升起,又向西邊落去,卻還不見母親回來,她想着也許是山路不好走,娘這是被耽擱住了。雖然心裡明白,卻不願意回屋裡去,只巴望着娘能出現在眼前,和她一起回屋裡去,她真不願意聽到大太太那尖刻的責罵聲。
不知何時就撐了燈,點點昏黃的燈光映着小院兒的天井,下人們都當這位小姐腦子出毛病了,大太太又沒有一句關照的話,誰也沒有來理這個沒有孃親在身邊的女孩子,更沒有理她這一天是不是進了飲食。
她眨巴着兩隻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天上跟她一起眨巴着眼睛的星星。
“你還不去睡啊,鬼眼妹?”一個清朗溫和的男生的聲音傳入她的耳畔。
“鬼眼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