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真有那麼一天,杜太后根本不敢去想,十五歲進宮,旋即得寵,一步步慢慢走來,爲的就是能站在這最高峰俯瞰人間,而不是有一天,必須仰別人鼻息過日子。
柳貴妃、先帝、文莊皇后,還有那許多杜太后已經記不得名字,記不得容貌的人此刻在杜太后腦中如走馬燈一樣的過了一遍。
那麼多的障礙已經去除,還擔心別的嗎?杜太后坐在椅上,面上的神情已經恢復平靜,對皇帝和朱皇后笑着道:“好,好,天子如此,實爲社稷之福。你們兩個,不止是孝順,這會兒天也晚了,我也乏了,你們告退吧。”
皇帝和朱皇后站起身,又問過了安,兩人也就告退。殿內的人依次退去,等殿內的人只剩下杜太后和幾個心腹人的時候,杜太后面上的神色這才重新變了,捶一下椅子扶手:“豎子,竟敢在我面前耍花招。”
“老孃娘!”王尚宮的呼喚裡面,罕見地帶上一絲驚慌,別人或許意識不到,王尚宮卻意識到了杜太后這幾年,算得上節節敗退,就算如願讓文莊皇后死去,新生的孩子也沒有活上幾天。但之後皇帝越來越不願意聽杜太后的話,拒絕秦貴妃正位中宮的要求,執意另外挑選皇后。
而最大的問題是,杜太后看錯了,原本挑中朱皇后,是看在她家世不算出色,聽說性情也有些懦弱才挑選的,誰知,大錯特錯。
朱皇后,簡直是膽大心細到了極點。
現在,榮明太妃的迴歸,秦貴妃的死去,六尚之中,差不多都靠向皇后,杜太后手中的棋子,已經所剩不多。
如果,王尚宮不敢去想杜太后徹底失敗的一天,如果杜太后徹底失敗,是不是就意味着她們也再不能在這宮中呼風喚雨,還包括宮外她們的家人。
杜太后的眼微微閉上,接着睜開,脣邊的笑容重新浮現:“朱氏真以爲我毫無還手之力嗎?你去打聽過了,那個劉澄,娶了朱氏妹妹的那個侍衛,此刻外放的那個,他究竟……”
“臣命人打聽的很仔細,當年皇后在孃家時候,朱劉兩家是通家之好,兩家曾有意結親。”雖然劉澄後來娶了皇后的妹妹,但天下議親,沒有放着姐姐不先議而先去議妹妹的道理。
杜太后也明白這個道理,微微嗯了一聲就道:“這並不算什麼大事,最要緊的是,要有證據。”
“臣,自然會命人慢慢地尋找證據。”王尚宮再次恭敬回答,杜太后打個哈欠:“如此甚好,不過呢,這幾天,還是過年吧。”
王尚宮見杜太后面露疲乏,命宮女上前服侍杜太后歇下,寧壽宮內的燈慢慢熄滅。
昭陽宮內的燈也只剩下皇后寢殿內還亮着了,帝后逗弄了一會兒孩子,奶孃把孩子抱下去,服侍的人漸次退下,帳幔之外,站着今晚值夜的兩個宮女。
皇后打個哈欠,白天所有的端莊都全都褪去,皇帝伸出手,把皇后發上的簪子一拔,皇后的頭髮如烏雲一樣散下。
皇帝把朱皇后的肩摟過來:“歇了吧。”朱皇后並沒說話,只靠在皇帝肩上,半睜星眸,皇帝伸手摸一下朱皇后的眼皮,剛要說話朱皇后已經擡頭瞧着皇帝:“陛下今晚何不叫依依進來伺候?”
這話裡的意思皇帝怎麼不明白?皇帝的手捏一下朱皇后的下巴:“怎麼,皇后又要開醋罈子了?”
朱皇后搖頭:“妾不是開醋罈子,妾只是想着,陛下瞧來對依依甚好,秦貴妃剛剛沒了,這宮中也需要人,陛下若喜歡,依依又是我身邊人,和別人不一樣,陛下就納了她,也是一件好事。”
宮燈裡的光透過帳幔過來,皇帝覺得這樣的燈光之下,談論別的女子,對皇后有些不好,皇帝又笑了:“你我是夫妻,你有什麼事只管和我說,若你不喜歡,不歡喜,那……”
皇帝的語氣微微一頓,接着轉而輕快:“不管是誰,你不願意,朕都不會納了她。”朱皇后知道,自己該爲皇帝的這句話感動進而歡喜,但朱皇后卻怎麼都沒法說出很歡喜的話來。畢竟不一樣啊,面前的男子,是自己的夫君,卻不似別的普通男子一樣,能讓朱皇后理直氣壯的要求,除了自己之外,再無別人。
“妾多謝陛下。”朱皇后躊躇多時時候,終於說出一句中規中矩的話來,這中規中矩的話卻已讓皇帝微笑:“那麼,你要怎麼謝朕呢?”
朱皇后努力讓面上的笑添上幾分嫵媚慵懶,靠在皇帝肩上,伸手攀着他的肩頭,什麼都沒說,昭陽宮的燈也漸漸滅了。昭陽宮後院之中,正在熟睡的柳依依並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又發生了一次改變。
當夜很深,四下都變的安靜時候,朱皇后聽着身邊皇帝傳來的均勻呼吸,悄悄地睜開眼。牀四周都垂着帳子,被子裡很溫暖,朱皇后心中涌上的,並不是得意,不是歡喜,而是難過是悲涼,縱然榮華富貴已經無邊,但很多事,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依依。”第二天當柳依依照常上前服侍時候,朱皇后在柳依依拿起梳子給自己梳頭時候,突然叫了柳依依的名字。
柳依依能聽出朱皇后叫自己名字時候的口氣,和平常有些不一樣,是不是有些自己不知道的事發生了?柳依依雖然覺得奇怪,但還是照了宮規含笑對朱皇后道:“娘娘有什麼吩咐?”
十五歲的少女身條已經抽起來,能看到嫋娜的腰身,柳依依的脖子很長,但又不長的突兀,線條十分優美。這樣側着頭恭敬地聽朱皇后的吩咐,這是一個很美麗的少女。
既然總要有別人,那就是柳依依吧。
朱皇后示意殿內服侍的別人都退出去,輕秀走出去的時候還對柳依依做個果然如此的微笑,柳依依的心也開始狂跳起來,但柳依依還是保持鎮定,依舊瞧着朱皇后,還是那樣的恭敬。
“依依,陛下待你不一樣。”朱皇后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變平靜,甚至還要透着一些親熱。畢竟這種事,朱皇后也是頭一次做,要把美人送到夫君的牀上,還要說服美人和自己一條心。
史上曾有過的賢后在朱皇后腦中如走馬燈一樣轉悠,對皇后來說,薦美人給夫君,如同良臣薦才子給天子。
朱皇后如此說服着自己,面上的笑容也從方纔的不自然變的自然多了:“我想,既然陛下待你不一樣,那就讓你去服侍陛下。你和別人不一樣,是我身邊得意的人,自然也不能從采女做起,御女也低了,寶林如何?”
“娘娘!”柳依依沒想到自己脫口而出的竟然是這兩個字,接着柳依依覺得,這句話簡直就不是自己想要說出口的:“娘娘這樣做,願意嗎?歡喜嗎?”
願意嗎?歡喜嗎?從沒有人這樣問過自己,縱然昨夜皇帝說,若不願意不歡喜,就不會納柳依依,可朱皇后知道,這是皇帝的表態,他怎能容得下自己不願意,不歡喜呢?
朱皇后明白自己該和柳依依說她太大膽了,這樣的話豈是她能問的,可朱皇后卻怎麼都說不出口,眼裡的淚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盈滿眼眶。
柳依依挨着朱皇后的膝蓋跪下:“娘娘,我曉得,娘娘是個很好的娘娘。娘娘若不願意,若不歡喜,娘娘爲什麼不順着自己的心去做?”
“由不得我。”說出這四個字的時候,朱皇后眼裡的淚已經落下,接着朱皇后瞧着柳依依:“你這傻孩子,你不明白,縱然做了皇后,也不是件由得我的事。若能由得我,我想要的,就不是這些。”
嫁自己喜歡的人,過普通的日子,士大夫家的當家主母,當然沒有天子之妻來的那樣風光,可那樣的日子,卻是朱皇后喜歡的,想要的。
夫君若納妾,不,朱皇后已經在心裡搖頭,劉澄不會納妾的,他若真要納妾,朱皇后會和他決裂。
就算擔了全天下的罵名,也要和他決裂。但夫君是天子時候,朱皇后不敢,不能,更不能表現出有一點點的不滿。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血流成河,這是史書上的話。朱皇后,從進宮那天起,就不再是自己,而是皇后,這頂鳳冠就約束着朱皇后,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全都有了規矩。
柳依依眼中的淚也落下,她仰頭看着朱皇后,此刻,兩個女子,身份有天壤之別,但這兩人心中想的,相差並不大。
“你哭什麼呢?”朱皇后的聲音哽咽,柳依依用袖子擦去眼淚:“我想的,卻是連娘娘都不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倒是我想的,太簡單了。”
“依依,我有我的責任。”朱皇后彷彿是告訴柳依依,又彷彿是告誡自己,皇后這兩個字,代表的是皇朝中最尊貴的女子,同時也是,不能胡作非爲。
“那麼娘娘,我……”柳依依的話被朱皇后打斷了:“你不願意嗎?”
“娘娘方纔說過的,那同樣也由不得我願意不願意,歡喜不歡喜。”柳依依的話讓朱皇后露出一抹笑,接着朱皇后就伸手把柳依依扶起來:“既然如此,沒有你,也有別人,依依。我不說別的話,但願你,能好好服侍陛下。”
柳依依再次給朱皇后跪下,朱皇后擦掉眼裡的淚,皇后的責任,是怎麼都不能忘的。
天平十八年正月初八,這一天,柳依依接到一紙詔書,宮女柳氏,冊爲寶林,賜住聽雨樓。當柳依依接過詔書時候,心中升起的,不是喜悅,而是一種莫名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