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兗州府亂不亂,曲阜縣說了算。

曲阜縣如今的一舉一動,牽涉了太多人的關注。

縣衙也不是什麼能夠保守秘密的場所,沈鯉對亂民的態度,以及何心隱的去向,立刻便爲外人所知。

孔承厚、孟彥璞等並肩站在曲阜縣的城牆上,遙遙看着何心隱出城的背影。

“竟然如此託大,單刀赴會,咱們要不要派人將何心隱……”

孟彥璞豎起手掌,橫着抹了一道,續出了話語中的不竟之意。

孔承厚皺眉,心中怫然不悅。

孟彥璞是鄒縣孟家的旁系頭臉,本來商議負責串聯鄒城的大戶鬧事。

結果這廝瞧見巡按御史安九域過境鎮壓民亂,愣是大氣都沒敢出,謊稱什麼族長盯得緊,不好搞小動作。

哦,自己都知道明哲保身,結果到曲阜縣馬上就支棱起來了,慫恿他做掉皇帝面前掛號的人物?

是覺得他孔承厚蠢到家了,還是生怕老孔家破滅得不夠快?

也不看看現在沈鯉發多大瘋,說一句殺戮大戶如草芥也不爲過。

大家都把曲阜縣觸鬚收了回來,連葛成那邊都只留了少數幾個人遙控大局。

孟彥璞能不知道局勢有多緊張?

說到底,還是見兗州府的民亂已經鬧起來了,巴不得沈鯉將怒火傾泄在孔府頭上———兩大千年世家蜷於一地,同樣少不得利益衝突。

孔承厚按捺住心中不滿,陰陽怪氣道:“那還不如釜底抽薪,直接做掉沈鯉。”

何心隱死了,沈鯉多半要犁一遍曲阜。

沈鯉死了,就輪到山東巡撫犁一遍兗州府了。

孟彥璞見孔承厚的反應,便知小心思被戳穿,不過他依舊面不改色: “賢弟說笑了,都是國朝順民,別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

他頓了頓,嘆息道: “我只是怕何心隱壞了事。”

“何心隱乃抗稅殺官的名宗大儒,四海結社的不世大俠,於上面刺過皇帝,於下開壇講道數十年,其人在坊間的聲望實在不容小覷。”

“瞧他身邊的隨從,前腳爲咱們驅使殺官,後腳就替何心隱鞍前馬後,可見一斑。”

“若是放任其和談,我唯恐這些亂民立刻

便會爲其所蠱惑。”

孟彥璞到底年長几歲,臉皮也夠厚。

眼見拿孔承厚當槍使不成,又開始渲染何心隱如何厲害,探起孔承厚的底來。

這次孔承厚並沒有反應過來。

他自信滿滿地冷哼一聲: “不必節外生枝!任他再厲害,葛成身邊都是咱們的人,除非朝廷甘願停下清丈,否則斷然談不攏!”

所謂千年世家,主家往往吃得腦滿腸肥,旁支別系溫飽都難。

國朝二百年裡,旁系好不容易靠着老孔家的名頭打拼出一點家底,竟然說清丈就要清丈,簡直豈有此理!

但凡朝廷不肯收回成命,別說區區何心隱出面和談了,就算衍聖公想配合朝廷,他們這些旁支別系也絕不會答應!

孟彥璞聽了這話,才知道孔承厚竟然控制着葛成!

他這才放下心來。

心裡也不免嘆了一口氣。

到底是孔家,旁系尚且有這等底蘊,自己地位相差彷彿,竟拍馬難及。

害得自己空有能耐,卻只能看人臉色行事,甚至不得不從眼前這蠢貨這裡旁敲側擊。

孟彥璞妒火中燒,面上卻不顯,仍舊繼續試探道: “既然如此,那此後拿掉沈鯉之事,可有我需要配合的地方?”

巡撫和巡撫之間是不一樣的。

省府縣鄉一級一級往下施政的,乃國朝正統官吏,所謂科層制是也。

像當初海瑞的巡撫鹽稅、如今沈鯉的巡撫度田事,因事設位。

說難聽點,就跟東廠的太監,錦衣衛的勳貴差不多,都是隻對皇帝本人的意志負責。

用波剌斯的話來說,這叫寡頭制。

無論什麼事,只要在官僚系統的科層框架內,總是能消化的;而如果國朝搞寡頭制,就會像現在這樣,國將不國,民亂四起。

是故,爲了清丈能夠撥亂反正,沈鯉這種巡撫,必然要拿掉。

這是歷來的老傳統,每次路數不一樣而已。

至於這次具體如何施爲,殷誥、孔承厚在他婉拒組織鄒縣民亂後,並沒有向他透露。

孔承厚並沒有察覺到孟彥璞的試探,只是高深莫測地搖了搖頭: “無甚需要幫忙的,觀其自敗便可。”

孟彥璞最是熟悉孔承厚的性子。

他見孔承厚鼻孔朝天,當即露出愚蠢的模

樣,大驚小怪: “觀其自敗?”

“莫非朝中還有與你我一樣,反對清丈的大員?”

按照慣例,只要自己顯得足夠蠢,孔承厚必然開始好爲人師,不耐煩又得意地高談闊論起來。

果不其然。

孔承厚鄙夷地瞥了孟彥璞一眼: “文華殿上盡是新黨,哪裡還有反對清丈的大員。”

孟彥璞望眼欲穿: “那賢弟的意思是………”

孔承厚矜持地昂起頭: “用皇帝的話說,黨內無派,千奇百怪。”

他賣了個關子。

孟彥璞打蛇隨棍上,茫然搖頭。

孔承厚這才心滿意足地解釋道: “沈鯉這廝,生不出兒子,憤世嫉俗,迂直無腦。”

“這廝巡田以來,主張秋風掃落葉,快刀斬亂麻,用最強硬的態度,以最快時間完成清丈。”

“到山東之前,巡田衙門在北直隸的複覈只用了一月,做事粗暴,不近人情,彈劾失職官吏若干,抓捕有罪豪右無數……這些人在朝中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也就罷了,甚至還引得赤民打扁擔。”

“光就這事,保定府、直隸巡撫,就先後上疏彈劾沈鯉。”

“甚至申時行也出面勸誡,說什麼治大國如烹小鮮,撞見困難詳細討論,遇到反對抽絲剝繭,朝廷應當以最安穩的姿態,完成這次清丈。”

“最後雖然皇帝出面按下了爭端,但……你說這民亂之事一出,再把沈鯉意圖殺戮百姓的事好生炮製宣揚,中樞會鬧成什麼樣?”

孟彥璞聞言,露出恍然之色————這下就不是佯裝了,是當真恍然。

孟家的底蘊到底是比孔家差了一籌,朝中局勢知曉得不甚清楚。

孟彥璞雖一度隱隱有所感,卻是霧裡看花,不甚清晰。

如今一經提點,他陡然反應過來!

是啊!哪有鐵板一塊的結社!朝廷又哪有不黨爭的時候!

即便皇帝南郊祭田時大肆貶謫,淘汰精粹,朝中只剩下新黨,也免不了黨爭。

革新這種事,總有人因爲不夠激進,被打入溫和派———申時行那種溫吞性子,遇到沈鯉這種迂直之輩,雙方不起分歧纔是怪事!

孟彥璞試探得差不多了,當即準備告辭。

不過方一動念,他似乎又想起什麼。

他看向孔承厚,再度露出愚蠢的神情,裝模作樣問道: “說起來,即便沈鯉倒臺,皇帝無非就是重新換個人來罷了,屆時又如之奈何?”

清丈可不是某一個人的意志。

嘉隆以來,朝廷的田賦根本收不上去,鹽稅改制前,朝廷一度都到了揭不開鍋的地步了。

清丈這個決定根本就是朝廷求生本能爆發。

不是一個沈鯉下臺就能停下的。

孔承厚再度矜持地昂起頭,喊了一聲。

他顯得胸有成竹: “換人是必然的。”

“不過,若是同樣迂直無腦,不近人情,那也要不了多久就要被趕回去,隆慶年間的海瑞,如今的沈鯉,莫不如是。”

“而若是那種明白事緩則圓的大員接任……“

孔承厚頓了頓: “你知道孫丕揚在南直隸怎麼做的麼?”

孟彥璞茫然的神情給出了答案。

孔承厚意味深長: “以休寧縣爲例,以休寧編戶的三百一十里爲基礎,一里爲一圖,設圖正;將縣城之內的十里分成四隅,設隅正;縣城以外的三百里分爲三十三都,設都正。”

“此三正,務得端靖長厚者一人職之。”

“清丈的田土糾紛,也由三正調解,官府概不出面。”

“孫丕揚獨獨只要求,田畝數較往年溢額三成。”

“你說,是不是雙方都有了交代呢?”

孟彥璞心中一動。

他先是誇張地感慨道: “孫立山忠君愛國,又不失人情,實乃敦厚長者。”

旋即才露出尾巴來: “那,咱們如今這位餘巡撫可是敦厚長者?咱們要不要算計一二?”

聽到餘有丁的名諱,孔承厚立刻神情肅然。

他板着臉,居高臨下道: “孟兄不要妄動,餘有丁是殷總督的學生,先留給殷誥去勸說,再行計較。”

孟彥璞身在局中,此時得聞這話,才終於看懂這些人的謀劃。

他露出一絲小人得意的笑容,與孔承厚好一陣握掌拍肩,互道保重,才告辭離去。

轉身走下城樓,孟彥璞面無表情地掃了一眼身後的曲阜城。

心中一嘆。

希望別被這些人帶進溝裡去。

……

同樣地,山東亂不亂,兗州府說了算。

魯國的封地、孔家的衍聖公、巡撫沈鯉、總督殷士儋,全都擠在這小小的一府之地。

當然,此刻還要再加上早早就自濟南而來,剛剛踏入兗州府地界的山東巡撫餘有丁。

一會早早,一會剛剛,實則是巡撫儀仗在官道上彳亍了好一段時間的緣故,似乎映射着餘巡撫心理上的矛盾。

“你是說,這次兗州府民亂,背後是老師的長子殷誥!?”

餘有丁一把將兒子餘廷檟拽入馬車,掀開車簾露出半個頭驅散隨從後,才壓低聲音再三確認。

餘廷檟神情凝重地點了點頭: “那廝上門尋我親口說的。”

“還真是明目張膽。”得到確認後,餘有丁神情不佳地喃喃自語,“他與你說什麼了。”

犯下滔天大案,還敢主動承認,簡直膽大包天!

是殷士儋的意思?

不,不可能!

殷士儋大事從不糊塗,尤其身居高位,絕不會爲身外浮財惡了皇帝。

餘廷檟面色古怪: “他說,要將通樂園的房產,以及周邊田畝贈我。”

話音剛落,就感覺父親凌厲的視線掃來。

餘廷檟連忙解釋道: “孩兒沒收!直接一口回絕了!”

“他爲此甚惱我,竟當着我面將房契地契燒了。”

餘有丁聞言,身子一震: “燒了!?”

餘廷檟懵然點了點頭。

旋即回過味來,察覺到什麼不對: “大人,可是有什麼不妥?”

餘有丁看着自家兒子,喟然一嘆: “那你怎麼說得清你收沒收?”

餘廷檟愕然。

餘有丁閉上眼睛,緩緩向馬車後背靠了回去。

定然不是殷士儋,他這老師不會用這麼低劣、噁心人的手段來拖人下水。

必然是殷誥!

殷士儋壽限不多,已經到了爲身後名考量的地步,而殷誥連個進士出身都沒有,只能守着田畝家財過日子。

哪怕是父子,但在清丈事上利益也不全然一致。

殷誥有這個動機和膽色狐假虎威。

餘廷檟極爲懊惱,忍不住找補道: “大人,要不我回去將通樂園收了,再一併捐公?”

餘有丁無力地擺了擺手,賴得解釋。

他愁眉緊鎖,兩隻手掌來回摩挲,陷入沉思。

無論是出於仕途考量,還是爲了家國天下,都不可能任由殷誥將自己拖下水。

順勢請罪致仕,躲避風頭?

恐怕同樣遂了某些人的願。

退一萬步說,清丈的關口致仕,皇帝怎麼看他?

所以,要順勢拿下殷誥麼?

恐怕也不行。

即便是殷誥自作主張,那也是殷士儋的親兒子。

一旦將其鎖拿,被沈鯉知道恐怕免不了一死。

屆時惡了自己跟殷士儋的師生關係不說,恐怕還得背上一個忘恩負義的名聲。

況且……殷士儋真的不知道麼?

餘有丁想到這裡,心亂如麻。

他突然掀開車簾,朝外吩咐道: “先不去兗州府衙,取道濟寧州!”

話音剛落,外間立馬傳來應和聲。

餘廷檟見狀,小心翼翼提醒道: “大人,殷誥才私下見了我,這時去濟寧是否有些不合時宜……”

兒子語氣糯糯,聽到餘有丁耳中卻是一道驚雷。

他陡然反應過來,連忙又將頭申了出去:“行程不變!就去兗州府!”

餘有丁眨眼之間就收回了潑出去的水,也是忍不住自嘲一笑: “你老子我竟然還沒你鎮定。”

說着,心中也有些後怕。

要是他這個巡撫遇了事還要去請示殷士儋,那他們倆的仕途,恐怕就一齊交代在這裡了。

餘廷檟見父親心亂,乾脆說出自己想法:“大人,依孩兒看來。”

“您就當孩兒沒跟您說過這事,孩兒也當沒見過他,咱們私下查到就高擡貴手,沈鯉、安九域他們撞見了,咱們便公事公辦。”

“說到底,大人只需做好本職,便可聖眷不失,旁的細枝末節,未必會在乎。”

餘有丁聞言,倒有些欣慰於兒子的懂事一一無論怎麼說,比殷誥那種喪門星好多了。

他心中逐漸冷靜下來。

“對,要防着有人拿這事做文章,我必需做好本職,否則皇帝必然疑我。”

“但本職歸本職,卻不能身先士卒,免得越陷越深……”

想到這裡,餘有丁猛然搖了搖頭: “府衙恐怕也去不得了!”

餘廷檟有些跟不上思路,疑惑道: “這是爲何?平定民亂,難道不坐鎮兗州府?安御史還在等着大人。”

餘有丁嘆了一口氣: “如今沈鯉正在曲阜殺人,我不能支持,又不能阻攔,去了府衙只怕平白惹得一身騷。”

說完,兒子仍舊一頭霧水。

餘有丁見狀,只好將話說得明白些: “如今清丈,非止地方上鬥得厲害,中樞也不能免俗。”

“上次沈鯉將北直隸巡田事上報,內閣申時行票擬‘急功近利,根基不固’,禮部尚書汪宗伊也奏請皇帝,收回沈鯉的巡撫符牌,此後小事聯合地方,大事上報中樞。”

“還是王錫爵等人出面力挺沈鯉,主張巡田非常事,當有非常之權。”

“現在黨內,也隱隱有了激進、保守二派。”

“眼下沈鯉在曲阜縣城中大肆殺戮豪右…。 。。 “

說到這裡,餘有丁戛然而止,但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沈鯉現在就是政治旋渦,能不沾染最好別碰———若是尋常時候,餘有丁還能身正不怕影子歪,憑着一身正氣站一站隊,但如今惹上殷誥這個麻煩,就不得不謹慎再三了。

餘廷檟陡然從這種視角剖析時事,一時間有些猝不及防。

他訥訥道: “那陛下……”

話一出口,就被餘有丁不耐煩打斷: “皇帝在清丈事上態度堅決,卻又從來不主張沈鯉這樣濫殺無罪。”

“上次北直隸複覈的爭論,皇帝也只是和了一場稀泥,讓沈鯉正確處理好清丈時的敵我矛盾與內部矛盾。”

“說了跟沒說一樣,誰也猜不準皇帝在這事上是什麼態度。”

若是皇帝不支持清丈,國朝滅亡指日可待。

若是皇帝公然嗜殺,恐怕離民賊獨夫不遠。

於是,皇帝只能既要又要。

就是苦了他們這些做事的人。

餘廷檟似懂非懂,乾脆拋諸腦後: “既然不去府衙,那咱們去哪兒?”

餘有丁思索片刻,最後一次掀起馬車簾子,朝外吩咐道: “來人,替本官帶話給安巡按御史,就說……”

“就說兗州府民變事急,耽擱不得,巡撫衙門分一半步卒給他,與本官分頭行事。”

“我就不去府衙了,這就親自領兵,立刻轉往谷陽、定陶、鉅野、曹縣等處,撲滅民變。”

“剩下的郯城縣、嶧縣、沂州等地就託付給他了!”

說罷,餘有丁緩緩坐了回去。

在兒子複雜的眼神中,餘有丁嘆了一口氣: “天下事壞就壞在這裡,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

子在川上曰。

此川是何川?泗水也。

死去的屍體就像水一樣,鋪滿了整個泗水。

這是民亂之下,悲天憫人的感慨。

只爭取了半日時限的何心隱,馬不停蹄地直奔亂民聚集的寺廟。

寺廟沿河而建,也方便亂民取水飲用。

沿途聚滿了這次動亂裹挾的赤民。

等到寺廟遙遙在望時,最奪人目光的,反而寺前一羣黑壓壓的、狼狽不堪的亂民。

粗布麻衣,皮膚黢黑,手掌上佈滿因爲做工、農活生出的老繭。

有別於衆人口中民亂時罷市遊行的井然有序,眼前這些人不僅沒什麼章法,反而稍顯遊離混亂。

何心隱將這些亂民盡收眼底。

有一路跟在身邊的亂民開路,何心隱很順利地見到衣衫襤褸的亂民,自發分開一條通道。

當然,也起了一些小波折。

在亂民們得知何心隱的身份時,爭相上前,七嘴八舌說着方言,聽得懂的,聽不懂的。

“大老爺,俺們求你了,讓衙門別加稅了!”

“俺聽過恁老,幫忙說說話吧! ”

“我們只是示威!沒有謀反!”

喊冤,申訴,請求,不絕於耳。

偶爾夾雜着不滿的呵斥,也很快被哭喊聲、叫嚷聲擠到後面去了。

何心隱艱難應對,中氣十足的解釋也被淹沒在了嚎哭之中。

眼見越來越多人圍攏過來。

時間緊迫,正事要緊,何心隱無奈之下,只得蒙着頭往裡走。

狼狽鑽行好長一截路,才終於豁然開朗。

何心隱神情複雜地回看了一眼,這一幕,註定要死死刻在他的腦海之中。

顯而易見的是,在豪右們完成引導後,亂民中大戶家丁、士人的含量,極速下降,多剩下這些被裹挾其中的佃戶、幫工。

當然,不包括民變的首領們。

何心隱跟着引領,終於進入佛堂大殿,同時,也見到了這次民亂的首領們。

隨從被攔在了殿外,另有兩名大漢看住了門口。

傳聞中的葛成,坐在大雄寶殿的正中間,面無表情。

麾下六名骨幹,面朝大門,依次坐在葛成下手。

何心隱推門而入,雙方甫一照面,立刻便有人先聲奪勢。

“夫山公,只要朝廷願意停了兗州府的清丈,我家葛將軍甘願認罪,自縛入獄!”

一名身材五短,尖嘴猴腮的男子主動開口。

何心隱一怔。

轉頭只見被“甘願認罪”的葛成,面無表情地坐在上首,絲毫沒有開口的意思。

何心隱將這一幕記在心底,面上不動聲色對尖嘴猴腮的男子問道: “你是何人?”

此時,葛成下手的另一人冷哼一聲: “閒話少問,夫山公,你既然代表官府來和談,你就說兗州府能不能停了度田!”

說話之人大腹便便,見之委實不似窮苦人家。

葛成仍舊一言不發坐在上首。

何心隱心中大致有了數,他也含糊,很乾脆地搖了搖頭: “清丈是國策,決不可能收手。”

大腹便便的男子勃然大怒: “何心隱!給你三分薄面尊稱你一聲夫山公,你要是這般目中無人,恐怕今日有命進來沒命出去!”

葛成毫無反應,反倒最先開口的尖嘴猴腮之人出面打着圓場。

後者仍舊保持着基本的禮數: “夫山公,一經清丈,幾乎斷絕了我等小民的生路。”

“如今朝廷執意清丈,我等橫豎都是死,夫山公還是放任我等自尋死路罷。”

說罷,他率先起身,手掌伸出,一副送客的模樣。

另外五人或坐或起身,先後附和着送客。

何心隱進門不過說了兩句囫圇話,眼見就要被送客,哪裡不明白眼前這些人不達目的根本無心和談。

至於動機?

若是朝廷不肯停了清丈,這些人恐怕巴不得寺觀外的赤民盡數死於緹騎的屠刀之下!

屆時自然有人藉此去震動朝廷。

何心隱深吸一口氣: “這位頭領說,一經清丈,幾乎斷絕小民的生路。”

“在此,我以性命擔保!此次清丈!絕不爲小民加賦!”

他雖年過六旬,但聲音極爲洪亮,此時震聲開口,立刻便傳至屋外。

“如今朝廷先禮後兵,我若和談不成,立刻便是緹騎抽刀在後!”

“我觀幾位頭領不是尋常人家,或許可以一走了之,那外面上千人懵懂間便爲諸位的決定喪了性命,又何其可憐!?”

“諸位頭領一言不合便要趕我,我看,不若打開大門說話,來一場千人公議!”

說罷,他毫無徵兆轉身,將手一把按在門上,登時就要拉開!

幾名頭領見他大呼小叫就預感不妙。

此時何心隱一個不留神就要開門,無不勃然變色。

“住口!”

“來人!將他扭送出去!”

守門的大漢也反應過來,立刻伸開雙臂,撲將上前,撕扯何心隱。

後者作爲當世有數的大俠,老當益壯,自然分毫不懼。

左右大漢一齊襲來,鉗住何心隱雙手,鉚足全力想將人按倒。

何心隱雙臂使勁,與兩名大漢角力,借勢一蹬,凌空一腳,將大門踹開!

日光照進來,屋內陡然一亮。

衙門遣人和談本就是動人心絃的事,再加上何心隱又是震聲,又是撕扯,外間早就聽到了動靜,裡裡外外圍攏了數圈。

見狀,幾位頭領顧不得體面,連忙招呼親信: “此人無心和談!來人,將他攆出去!”

話音一落,人羣中幾名手持棍棒的壯漢越衆而出,直撲何心隱。

說時遲,那時快。

“住手!”

一聲暴喝,從大殿內傳出。

壯漢的動作戛然而止,旋即進退兩難。

屋外的亂民向裡間伸頭探望。

喝止之人,竟是葛成,只見其緩緩起身。

他的眼神略過了神情愕然的幾名首領,背部弓起太陽穴凸高的何心隱。

他看向屋外的“賊衆”,神情肅然開口道: “衙門來人和談,是遊學講道、名震天下、創辦四門會、面刺皇帝之過的夫山公,他說,要咱們開門公議。”

幾名首領面色難看。

其中那名大腹便便的男子,脖頸上青筋跳動,暗中拉住葛成的衣角,咬着牙低聲說着什麼。

葛成置若罔聞,甩開衣角: “兄弟們若是有意,就將門開着,在外席地而坐,一起聽上一聽。”

有了這話,部衆默默在空地上坐了下來。

只剩下方纔手持棍棒的壯漢們,猝不及防之下,還直愣愣站在外面,被席地坐開的兄弟們擠得沒有立足之地。

葛成年齡大概四十歲上下,粗布麻衣在身,卻也有幾分不同一般的氣質。

此時,他纔看向何心隱: “夫山公方纔說,此次清丈,小民不加賦,這話怎麼解?”

面對這一番波折,何心隱早有心理準備。

就算幾名首領無心和談,那屋外的佃戶小工們難道還想跟朝廷死磕到底麼?

至於葛成出面,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了——朝廷都做不到鐵板一塊,更別說亂民,各有各的訴求罷了。

何心隱收斂了鋒芒,整個人再度變成了平平無奇的小老頭: “葛將軍,這話本就是中樞的大政,只是被有心人刻意誤傳而已。”

“這次清丈,乃是中樞爲了從豪右手中釐清田畝兼併、歸攏大畝小畝、爲隱戶登記造冊……從來不曾說要追奪丁稅,加收田賦!”

這話一出口,屋外立刻交頭接耳,窸窸窣的聲音交響。

同樣的話巡田衙門也張貼過佈告。

但是,不同的人說出的話可信度是不一樣的,衙門的公信力,未必比得上何心隱。

“好,夫山公名聲在外,這話我姑且信你,朝廷是對着豪右下刀子的。”

葛成很是豪爽認下了何心隱對清丈的分辨,又不着痕跡瞥了一眼幾名首領。

幾名首領面色難看——打開門說話的時候,葛成就是貨真價實的頭領,在場誰都不好駁他的面。

何心隱則是一喜。

正要開口,葛成的下一句話接踵而至:“但,夫山公以爲,中樞對地方動了刀子之後,地方衙門、大戶、鄉紳們,是自吞苦果,還是對小民變本加厲的盤剝?”

何心隱皺眉。

葛成從大雄寶殿正位上緩緩走了下,身形也甚是魁梧,虎背熊腰,七尺有餘。

一身的遊俠氣質,幾乎遮掩不住。

“小民投獻給大戶田畝,大戶們手眼通天,許多是不給朝廷上稅的。”

“這些所謂的兼併也好,大小畝也罷,往後要全部完稅,大戶們肉痛之餘,會不會給小民加租?”

“再者,門外的黑戶也不少,說是都要登記造冊,暫時免除丁役。”

“那免除期過了又如何?他們能從一窮二白,憑空變出身家麼?”

“朝廷還說了,清丈過後,雜稅要盡數取締,往後只收正稅。”

“說遠點,這本來就是開國時的國策,但後來呢?”

“說近點,幾年下來,整個兗州府,怎麼未見一縣一州合併了雜稅?”

葛成站定在何心隱面前,認真道: “夫山公,這事鬧到這個地步,我死則死矣,哪怕有人承諾我至多幾年牢獄之災,我也嗤之以鼻。”

“若是論和談的誠意,這些赤民我可以將他們驅散回家,我項上人頭也可以交託給夫山公。”

“我就想問一句……”

“何大俠,你是道上有數的信人,你摸着良心告訴兄弟們,清丈過後,小民真的可以不必加賦麼?”

第12章 天下大弊,攘爭名器第242章 妄下雌黃,南北大防173.第171章 先天純粹,一念之微109.第108章 拔樹搜根,舐犢情深第146章 鏗鏘有力,摧金斷玉162.第161章 金革無避,軍旅從權第241章 陳師鞠旅,民胞物與第36章 循循善誘,半推半就第218章 敕始毖終,牽馬墜蹬第235章 敬終慎始,紀綱就理120.第119章 急轉直下,心狠手辣192.第189章 遷鶯出谷,重整旗鼓第16章 別宮星霜,外柔內剛第35章 獻替可否,無中生有第224章 鄉野遺賢,根株牽連100.第99章 比肩隨踵,溘然殂薨第242章 妄下雌黃,南北大防82.第81章 坐地分銀,時詘舉贏190.第187章 陰陽順位,懸疣附贅第23章 哀哀君父,洶洶子民第13章 各有謀算,飛蛾赴焰第214章 正本清源,再和池南156.第155章 西學中用,騰蛟起鳳第16章 別宮星霜,外柔內剛民亂故事其二:絲絹案後續107.第106章 宵旰憂勤,案牘勞形第243章 抉奧闡幽,順水推舟第220章 雪霽風溫,霜消日暖第216章 乘風破浪,名飛雲上164.第163章 珥貂葉貴,何妨虜支84.第83章 衆楚羣咻,多事之秋第236章 荒洲古漵,斷梗疏萍第17章 軟刀割心,墮溷飄茵第243章 抉奧闡幽,順水推舟127.第126章 蒲鞭示辱,脫胎換骨第247章75.第74章 榮辱與共,大局爲重第240章 拳腳相加,不悱不發180.第178章 足躡華峰,目觀滄海107.第106章 宵旰憂勤,案牘勞形第246章 廣客蛇影,殷師牛鬥110.第109章 鼉鳴鱉應,大義滅親193.第190章 四不兩直,克盡厥職第52章 南來北往,詐以邀賞100.第99章 比肩隨踵,溘然殂薨184.結卷感言以及明天請假一天200.第195章 見微知著,渾身解數185.第182章 暑往寒來,蜂蠆起懷第27章 蛛絲馬跡,風雨將至60.第60章 稔惡盈貫,記錄在案第51章 三江感言ampampampamp下週三上架第230章 以一持萬,樹碑立傳122.第121章 囊漏貯中,善始善終第5章 文華殿上,再行辭讓第205章 太祖故事,還復舊制第224章 鄉野遺賢,根株牽連第228章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178.第176章 善騎者墮,運籌帷幄64.第64章 調和陰陽,用舍行藏86.第85章 隨波逐流,降格以求142.第141章 一波方平,一波再起96.第95章 陰風晦冥,惡貫禍盈89.第88章 論功行賞,彈觔估兩第221章 詢謀諮度,講信修睦第1章 天狗食日,穿越萬曆74.第73章 量才器使,山東再起第54章 君臣相見,殊深軫念207.第201章 屠所牛羊,狗急跳牆140.第139章 懸石程書,事必有初201.第196章 紛紛茫茫,道阻且長138.第137章 鄉音雅言,破矩爲圓第236章 荒洲古漵,斷梗疏萍第242章 妄下雌黃,南北大防第242章 妄下雌黃,南北大防168.第167章 犀角燭怪,嚴陣以待第31章 關於更新和追讀第241章 陳師鞠旅,民胞物與第16章 別宮星霜,外柔內剛第29章 日升月恆,居中平衡第243章 抉奧闡幽,順水推舟105.第104章 鹹菜豆腐,三怨成府205.第200章 交口稱讚,犯上作亂163.第162章 宮禁邃嚴,密邇天顏第59章 驚雷炸響,摩拳擦掌65.第65章 潛光隱耀,另起爐竈139.第138章 水土不服,矯世變俗81.第80章 及鋒而試,後人故智154.第153章 揮金如土,開海經武第230章 以一持萬,樹碑立傳129.第128章 謊徹梢虛,爲王前驅191.第188章 星懸紫極,亂中求治125.第124章 蠉飛蠕動,量才錄用第214章 正本清源,再和池南93.第92章 鄉黨親故,荊棘滿布第29章 日升月恆,居中平衡第212章 爲王前驅,蛩蛩巨虛第212章 爲王前驅,蛩蛩巨虛86.第85章 隨波逐流,降格以求103.第102章 兔死狐悲,涉艱履危86.第85章 隨波逐流,降格以求
第12章 天下大弊,攘爭名器第242章 妄下雌黃,南北大防173.第171章 先天純粹,一念之微109.第108章 拔樹搜根,舐犢情深第146章 鏗鏘有力,摧金斷玉162.第161章 金革無避,軍旅從權第241章 陳師鞠旅,民胞物與第36章 循循善誘,半推半就第218章 敕始毖終,牽馬墜蹬第235章 敬終慎始,紀綱就理120.第119章 急轉直下,心狠手辣192.第189章 遷鶯出谷,重整旗鼓第16章 別宮星霜,外柔內剛第35章 獻替可否,無中生有第224章 鄉野遺賢,根株牽連100.第99章 比肩隨踵,溘然殂薨第242章 妄下雌黃,南北大防82.第81章 坐地分銀,時詘舉贏190.第187章 陰陽順位,懸疣附贅第23章 哀哀君父,洶洶子民第13章 各有謀算,飛蛾赴焰第214章 正本清源,再和池南156.第155章 西學中用,騰蛟起鳳第16章 別宮星霜,外柔內剛民亂故事其二:絲絹案後續107.第106章 宵旰憂勤,案牘勞形第243章 抉奧闡幽,順水推舟第220章 雪霽風溫,霜消日暖第216章 乘風破浪,名飛雲上164.第163章 珥貂葉貴,何妨虜支84.第83章 衆楚羣咻,多事之秋第236章 荒洲古漵,斷梗疏萍第17章 軟刀割心,墮溷飄茵第243章 抉奧闡幽,順水推舟127.第126章 蒲鞭示辱,脫胎換骨第247章75.第74章 榮辱與共,大局爲重第240章 拳腳相加,不悱不發180.第178章 足躡華峰,目觀滄海107.第106章 宵旰憂勤,案牘勞形第246章 廣客蛇影,殷師牛鬥110.第109章 鼉鳴鱉應,大義滅親193.第190章 四不兩直,克盡厥職第52章 南來北往,詐以邀賞100.第99章 比肩隨踵,溘然殂薨184.結卷感言以及明天請假一天200.第195章 見微知著,渾身解數185.第182章 暑往寒來,蜂蠆起懷第27章 蛛絲馬跡,風雨將至60.第60章 稔惡盈貫,記錄在案第51章 三江感言ampampampamp下週三上架第230章 以一持萬,樹碑立傳122.第121章 囊漏貯中,善始善終第5章 文華殿上,再行辭讓第205章 太祖故事,還復舊制第224章 鄉野遺賢,根株牽連第228章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178.第176章 善騎者墮,運籌帷幄64.第64章 調和陰陽,用舍行藏86.第85章 隨波逐流,降格以求142.第141章 一波方平,一波再起96.第95章 陰風晦冥,惡貫禍盈89.第88章 論功行賞,彈觔估兩第221章 詢謀諮度,講信修睦第1章 天狗食日,穿越萬曆74.第73章 量才器使,山東再起第54章 君臣相見,殊深軫念207.第201章 屠所牛羊,狗急跳牆140.第139章 懸石程書,事必有初201.第196章 紛紛茫茫,道阻且長138.第137章 鄉音雅言,破矩爲圓第236章 荒洲古漵,斷梗疏萍第242章 妄下雌黃,南北大防第242章 妄下雌黃,南北大防168.第167章 犀角燭怪,嚴陣以待第31章 關於更新和追讀第241章 陳師鞠旅,民胞物與第16章 別宮星霜,外柔內剛第29章 日升月恆,居中平衡第243章 抉奧闡幽,順水推舟105.第104章 鹹菜豆腐,三怨成府205.第200章 交口稱讚,犯上作亂163.第162章 宮禁邃嚴,密邇天顏第59章 驚雷炸響,摩拳擦掌65.第65章 潛光隱耀,另起爐竈139.第138章 水土不服,矯世變俗81.第80章 及鋒而試,後人故智154.第153章 揮金如土,開海經武第230章 以一持萬,樹碑立傳129.第128章 謊徹梢虛,爲王前驅191.第188章 星懸紫極,亂中求治125.第124章 蠉飛蠕動,量才錄用第214章 正本清源,再和池南93.第92章 鄉黨親故,荊棘滿布第29章 日升月恆,居中平衡第212章 爲王前驅,蛩蛩巨虛第212章 爲王前驅,蛩蛩巨虛86.第85章 隨波逐流,降格以求103.第102章 兔死狐悲,涉艱履危86.第85章 隨波逐流,降格以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