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海蘆葦·薛定諤的麥明河
“頭一回看見吧?”
那一張年輕女孩的面孔上,彎着一個笑。“一個完完整整的活人,保留原有一切的前提下,變成居民……以前從沒見過吧?”
海蘆葦愣愣地趴在地上,明明知道自己應該爬起來跑,卻鬼使神差地“嗯”了一聲,說:“是、是啊……”
“沒見過,就多見見。”居民細細地笑着說。
海蘆葦覺得,他可能正在用生命贊成這個提議。
眼前這一幕,哪怕是在人類最深的噩夢裡,都從沒有發生過:麥明河,正一點一點從麥明河的頭顱裡爬出來。
兩隻手握着臉的邊緣,額頭、眉毛、眼睛……逐漸上升,在昏暗裡浮現出兩張交疊的人臉。
既恐懼,又無法不看——他好像被自己的目光給綁在了原地。僅僅是理解眼睛所傳達的視覺信號,大腦就已經用盡了全力,甚至想不到自己應該逃跑了。
大半個人頭上,多了一個人頭。
從臉裡伸長了脖子的麥明河,慢慢睜開了眼睛。
“好奇怪啊,”新生出的人臉低聲說:“好奇怪啊。”
“哪裡奇怪了?”夢編劇在一旁問道。“快出來呀,爸爸等着你呢。”
“……爸爸?”
麥明河轉過頭,看着夢編劇;底下那張臉沒轉,所以兩張麥明河的臉,一左一右地擰着。
居民好像忘了,它的臉上仍然是那一個年輕女孩的模樣。
“是的,快點爬出來,你重生了。”
“重生了啊……”她恍恍惚惚似地說,“對,我是重生了。”
麥明河——還是麥明河嗎?——又看了看地上的海蘆葦。
“啊……海蘆葦,”
她低聲說,漆黑眼睛裡沒有一絲光,兩張臉上的嘴脣以完全同步的節奏,一張一合。“我記得你……好奇怪啊。”
“究竟什、什麼好奇怪?”他聽見自己的嗓音,顫顫巍巍地問。
居民麥明河低下頭,看了看底下那一個麥明河的軀殼內部。“這個裡面……和外面,一樣,又有點不一樣。”
她在說什麼?海蘆葦聽不懂。
他還不等問,居民已經着急了。“快從那具身體裡爬出來!磨蹭什麼呢?”
麥明河充耳不聞,目光落在了海蘆葦的手錶上。“……幾點了?”
海蘆葦一個激靈,擡腕看了看,結結巴巴地說:“十、十二點三十八。”
麥明河的頭,從麥明河的臉上,歪了一歪。
新伸出來的這一張臉下,好像只有無窮的細長的脖子,至今還沒看見肩膀。
“外面纔是真正的巢穴吧?”
她冷不丁地說,又低頭看了看原軀殼的內部,那姿態就像一個人抻開褲腰,看了看自己的腿。“這個裡面……是一個人造的小世界……是十二點二十……”
如果把“清醒夢”形容爲一個小世界,似乎也可以——但那種事,就留給麥明河和夢編劇去討論好了。
可能是大腦終於從視覺衝擊中緩過來了,海蘆葦的理智重新回了爐。
自己趕緊走纔是正事,跟一個新任居民聊什麼聊?
“你重生了,就不必理會過去的世界了,”夢編劇似乎正強壓着不耐煩,說:“你已經是居民了,快點爬出來。”
“不行啊,我爬不出來。”
這一句話,叫正在往後退的海蘆葦一怔。
他豎起耳朵,儘量不出聲地往門口方向挪。兩個居民好像都對現狀有點把握不準,誰也沒有理會即將逃跑的他。
“哦,莫非你身爲居民的形態,就是這個樣子嗎?”夢編劇似乎理解了。“嗯,1.7張臉的模樣也不錯,很有衝擊力的美……”
麥明河幽幽地看着它,低聲說:“不是。”
“你什麼意思?”
“我已經懂了……這麼奇怪,其實是因爲我上當了,對吧?”
海蘆葦的腳步一頓。
在昏暗大廳裡,他拉開了好幾米的距離,有點看不清麥明河臉上的表情,只聽她說:“這個裡面的世界,是人造的……我填寫完了居民資料登記表,纔看見了出來的通道……以居民的身份出來。”
跟之前相比,居民麥明河的思維和語言,都好像十分鬆散。
“對,”
夢編劇顯然認爲,現在已經沒有繼續矇騙的必要了,細細地笑着說:“那是我編寫了內容的清醒夢,喜不喜歡?夢的劇本結局,就是你如實填完了居民資料,終於以一個居民的身份甦醒了——感覺很棒吧?”
它仰起頭,臉上的一張張面孔急速切換起來,彷彿一個即將完成偉大歌劇的演員,在仰頭唱最後的高音。
“做居民好爽快好開心好幸福做居民好爽快好開心好幸福啊沒有煩惱什麼煩惱痛苦壓力都沒有隻要盡情做自己就好了呀呀呀”
等它最後一個尖音落下,海蘆葦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又滑坐在地上了——即使他拼命堵耳朵,依然沒能阻止破碎的音符,從指縫間扎入腦子裡。
……他的大腦就像一張被扎得千瘡百孔的布料,在昏暗大廳裡搖搖蕩蕩。
“可我一直在思考別的事情,”麥明河不愧是居民,仍然平靜地說,“在填表時……我一直在想,爲什麼仍然是十二點二十呢?爲什麼我知道嚮導的名字呢?爲什麼我少了一個小時的時間呢?”
夢編劇的臉上,凝固成了一片空白。
它仰起頭,看着麥明河高高的臉,說:“什麼?”
兩張——不,2.7張居民的臉——彼此對視了一會兒,夢編劇才說:“那又怎麼樣?你還是把表填完了。”
“是的,因爲一般來說,人很難想到自己會好端端地突然進入夢裡,所以發現不了真相。”
麥明河歪過頭,這次,下面的臉也一起歪了過去。
“等我意識到我其實不是居民的時候,表填完了,我也要開始居民化了……啊啊,好諷刺好諷刺好諷刺”
海蘆葦忍不住皺起了臉。
“表格最後的問題是,‘作爲居民,你是否仍持有死亡時的人類軀體’?”麥明河忽然冷靜下來,說。
夢編劇笑起來。
“這是我爲了讓你以完整人類的狀態,直接變成居民而特設的問題呢!完全的人類,變成居民以後,一定比所有人都強大。”
麥明河擡起一隻細細長長的手,撓了撓自己的頭——另一手,仍搭在下方的臉上。
“看到這個問題時,因爲我仍然一直在思考,就順手填了‘是’。”
夢編劇好像也在耐着性子,與自己的成果說話:“那又怎樣?我說了,你只能寫下真實答案。真實回答了,才能把你變成居民。”
“嗯……我受你的清醒夢矇騙,以爲自己在巢穴病房裡時,就心臟病發作死了。”
麥明河低聲說:“但是問題就出在這裡……回答問題時的我,既持有‘死亡時’那一具身體,又沒有。所以我的答案,既是真實的,又不是。”
“什麼叫既有,又沒有?”夢編劇站在原地,臉上一片空白,問道。
居民麥明河自從露臉,第一次輕輕地笑了起來。
“我心臟病發作時的身體,是一具八十六歲的身體。以爲自己是個居民時的我,卻只有二十多歲。同一具身體,因爲一個僞像,差了六十年。”
海蘆葦睜大了眼睛。
“所以,那具八十六歲的身體……我是‘既有,又沒有’。”
她低聲說,“你是第一次把人變成居民嗎?你追求的答案,都是非黑即白的……但那一個問題,卻無法用是或否來回答……”
居民麥明河擡起雙手,看看它們,又看看下方的身體。
“好像因爲最後一個回答的雙重狀態,我才變成了現在這種奇妙的樣子……我啊,似乎既是居民,又是人類……狀態疊加起來了。”
夢編劇啞巴了一會兒。
“這樣啊……”它像人似的託着下巴,喃喃地說:“不過,只要你是居民,其他的好像也不礙事……”
她是否還能恢復成人類?
但是海蘆葦明白,那不是自己的事。
麥明河下場如何,不是他管得了的;他唯一一件該做的事,是早點逃走。
就算要救她,也該是她所屬家派的責任,不是他的。
要走,現在就要走,他沒有義務——
麥明河與夢編劇,誰都沒有注意到悄悄從圖書館大門中溜出去的海蘆葦;或者注意到了,只是誰都沒在意。
……這一次進巢穴,從頭到尾,都太叫人難受了。
他衝出大門,一口氣撲下臺階,大步跑過那一輛廢棄的汽車時,忽然聽見有人從車裡低低地叫了一聲:“……海蘆葦?”
海蘆葦渾身都炸開了一層白毛汗,踉踉蹌蹌退後兩步,這才意識到,原來是車內廣播又亮了。
“我們今日的幸運聽衆,是來自黑摩爾市的獵人,海蘆葦。”主持人低聲在車內說:“啊……非常感謝你打進電話。請問你現在在幹什麼呢?”
海蘆葦愣在原地,看看圖書館,又看看汽車。
下一刻,他從車內廣播中聽見了自己的聲音——因爲驚慌和逃跑,略微有點氣喘。
那確實是他自己,不是別人假扮的;因爲那聲音說的話,每一句,都是海蘆葦腦子裡的想法。
“在布魯藍區圖書館裡……我才認識不久的一個獵人,麥明河,看起來人很好,很溫柔……但似乎已經沒救了。我從沒有遇見過那樣的居民……我沒辦法抵抗它們。我只好丟下她跑掉了,就像多年前那次一樣……”
“哎呀。人的命運啊……”
主持人低低地嘆了一口氣。“希望你不要將命運的跌宕與嘲笑,放在心上。這次不一樣了,我保證。你看,已經有人趕過去救她了……她真是個幸運的人呢。”
廣播後面說了什麼,海蘆葦沒有聽清——因爲他在自己的聲音開口時,就已經邁步跑了。
他總算仍有理智,知道今夜再詭異,也不能像個無頭蒼蠅似的在巢穴裡亂撞——每走一步,都要小心地試探、檢查,在找出安全路線後,才能謹慎地落下一隻腳。
這樣一來,海蘆葦自然是走不快的。
他擡腕看了看錶,發現都十二點四十九了;可他一回頭,還是能看見圖書館和廣場,壓根沒走出去多遠。
“打擾了,”
前方一個輕柔含糊的嗓音,忽然從夜幕下響起時,海蘆葦甚至都忘了要害怕——他今晚受的驚嚇委實太多,神經都木了。
“我看你好像是從圖書館裡出來的嘛。莫非你就是海蘆葦嗎?”
一個頭上罩着兜帽、接近一米八的單薄影子,從前方路上的夜裡,一步步浮現出來。
從身形與嗓音來判斷,似乎還是一個少年。
“麥明河……就在那個圖書館裡,對嗎?”
好嘛,一個標題裡帶了三個人名,捨我其誰……
話說回來,不論是末日還是僞像,我總是會遇見一個問題,就是不知道該用“他”“她”還是“它”來指代一個角色
感覺我寫的角色,總是遊走在人稱規則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