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書房傳來的那一聲嘶叫,像人、像狼,又像居民,但痛苦來不及伸展迴盪,就被死死壓回了嗓子眼裡。
空氣裡薄薄一層寂靜搖盪着,隨時會裂開縫一般。那個聲音很快又響了起來,像是被病痛低燒糾纏時,不由自主流出來的呻吟。
……布莉安娜明白過來了吧。
府太藍遙遙坐在轉角後一大棵綠盆栽後,等了一會兒。
一個人搖搖晃晃地從書房裡走出來,失魂落魄。那人在走廊上站了幾秒,像抽咽又像吞嚥着什麼似的,嗓子裡咕嚕作響,慢慢消失在另一頭陰影裡。
假如布莉安娜不怎麼聰明,一輩子也沒有反應過來,那就好了。
最起碼,他是這麼希望的——儘管他也清楚,這不可能。
府太藍怔怔地又坐了一會兒。
假如有人能告訴他一個謊言,一個能令他寬慰放鬆,撫平一身皺巴巴褶痕的謊言……他又一輩子識破不了,那該多好啊。
算了。
反正他也不是爲了幫布莉安娜做心理療愈才說的謊——他自己目的達到了就好了。
府太藍感覺到嘴裡舌頭滑起,頂了一下面頰。
他一時有幾分想笑。
未來的柴司在拿到“傳言”之後,想必很得意、以爲自己很了不起吧?說不定又對他那份所謂好運沾沾自得了吧?
好想看看當自己奪走“傳言”後,他臉上會是什麼表情……簡直快要等不及未來了。
府太藍悄無聲息地站起身,側耳聽了一會兒,一步步重新走回書房。
布莉安娜想必以爲,他現在準備以韋西萊的面目逃離莊園了吧?
她一定不會就這樣放自己走。
畢竟,如果府太藍與她易地而處的話,府太藍也不會簡簡單單放她走嘛。
莊園中的警衛力量不知仍有多少,但封鎖莊園、不讓任何人進出,想必是做得到的……再說,韋西萊資源雄厚,說不準還有什麼沒拿出來的手段,可以給他編織一個天羅地網呢。
不好走的話,那就不走了唄。
讓布莉安娜上外頭捉去吧,莊園裡這麼大,還怕找不着一個藏身之處嗎?
他將書房門輕輕合攏,反鎖上了,四下看了一圈——伏在桌上的韋西萊,已失去了此前那一種叫人恍惚的力量,此時只是一具普普通通的屍體。
府太藍的目光從他屍身上劃過,就像劃過書桌、檯燈、書櫃和筆記本電腦一樣——他忽然又轉回了眼睛。
……電腦?
不知道能打開嗎?
書房裡的保險櫃、上鎖的抽屜,即使他頂着韋西萊面孔,也沒有一點打開的希望;但電腦就不一樣了——頂替身份的僞像,能騙過電腦上的人臉識別嗎?
府太藍決定試試。
多年以來做獵人的習慣,甚至還叫他下意識地思考起了另一個問題:頂替身份之後,他留下的指紋,是自己的,還是韋西萊的呢?
這和人臉識別一樣,都是下一次測試僞像性能的新方向——哦,對了,他已經不是摩根家的獵人主管了,不必替他們操心了。
……不太意外的是,電腦沒有對着他的面孔甦醒。
真是的,他就不能有一件事是順順利利完成的嗎?
沒有親手用過屍體的人,根本想象不到,這個過程究竟有多麼煩纏磨人又令人不適。
何況他又是一個人,連個搭把手的犯罪夥伴都沒有。
府太藍得靠自己,先抓起韋西萊的腦袋,再拉開他的眼皮,對準攝像頭。
第一次試失敗了,他生怕會彈出密碼框,趕緊先把電腦合上;對着韋西萊的臉研究一會兒,府太藍忍着噁心,伸手把他的眼球撥一撥,讓瞳孔回到正確位置上,讓他看起來好像在“正視”攝像頭一樣。
做這一切的同時,還得留心聽着門外動靜,真是煩死人了。
等電腦好不容易終於認可了人臉驗證時,府太藍第一反應,就是使勁在褲子上抹了抹手——滑膩眼球的觸感,卻好像長在肉裡了。
或許是因爲電腦並非性命攸關,韋西萊住所中又都是警衛和保鏢,他的電腦倒是沒有用上安全室那一套複雜的驗證系統——也對,一天裡要開啓不知多少次的東西,要是次次都得花半個小時做驗證,誰受得了?
府太藍一邊想,一邊迅速點開了每一個能打開的文件夾。
有不少文件涉及商業機密,都要求輸入密碼,他只好與它們井水不犯河水;能打開的文件裡,卻又沒有值得仔細翻的東西。
他也沒有當過億萬富豪,也不知道首富用電腦應該是什麼習慣,只能按照一般行爲邏輯去試——想了想,他打開了郵件系統。
韋西萊有好幾個郵箱,看地址基本都是集團公司的內部郵箱;可唯獨有一個,是普普通通的Gmail。
府太藍點開了Gmail。
裡面只有寥寥十來封郵件,最新一封的標題,立刻吸引了他的目光。
“歐馬先生,關於你要求的測試”
……歐馬?
韋西萊用了化名?爲什麼?
2026年11月13日14:25PM
你好,歐馬先生
近來一直無法通過電話聯繫上你,因此冒昧給你發了郵件。
自我們11月初的通話之後,我費了很大工夫,一直在尋找身上可能有通路的普通人作爲測試對象,目前已有了一定把握。但是在我真正展開測試之前,我必須將一個剛剛發掘出的新情報彙報給你知道,並請你定奪。
這件僞像是有使用次數限制的,上限是三次。如果第一次測試順利,那麼它還剩兩次使用機會;但考慮到意外與風險,屆時交貨,或許只能轉移一次通路了。
當然,我們是專業獵人,會盡力避免最差情況出現。
請問你依然希望我們繼續測試嗎?
因小女病情不容耽誤,衷心盼望你能儘快給我回音。
此致,
哈維爾郵件顯示爲已讀狀態,但府太藍打開發件箱後,卻沒有看見韋西萊給“哈維爾”的回信。
……不太像是發信之後,主動刪除了記錄。
韋西萊這一個郵箱,似乎是以化名“歐馬”直接聯繫獵人用的,他過往與其他獵人的來往郵件都沒有刪掉。
此外,哈維爾郵件中第一句話就是通過電話聯繫不上韋西萊——看起來,韋西萊倒更像是在刻意迴避他,應該是根本沒回信。
“轉移通路”……?
府太藍真怕自己看岔了、誤會了,又盯着郵件讀了一遍。
沒錯,韋西萊秘密通過哈維爾去尋找一個能夠轉移通路的僞像,而如今看來,這個叫哈維爾的獵人,竟然真找着了。
轉移通路……
那怎麼行?
府太藍察覺到自己正緊緊咬着下脣,咬得幾乎要滲血,強迫自己鬆開了牙關。
他不喜歡這種東西。
不光是柴司那個傢伙可能會得到通路這麼簡單……不,這個僞像真正的意義,不在於誰能得到,而在於誰會失去。
假如有人把這個僞像用在自己身上,拿走了那一個屬於上天眷顧的頂級通路……
那他還剩什麼了?
他在這個世界上,如何自處,哪裡還有立足之地?
做不成獵人,回不去巢穴,他是誰?
府漢會是什麼態度?
知道兒子賺不了錢了的府漢——他一輩子也不想知道,那樣的府漢會如何對待他。
有些事情,還是別去弄明白的更好。
府太藍想過無數次,要是自己天生沒有通路會怎麼樣;當這一個可能性真正擺在眼前時,他該做的事情卻一下子變得清清楚楚。
要從根子上,將通路轉移的可能性掐斷。
他永遠也不能失去通路;柴司永遠也別想獲得通路。
府太藍記下了哈維爾的郵箱地址。
這個哈維爾手握一個能將獵人圈子掀得天翻地覆的僞像,卻能一直忍着不透露出任何風聲……顯然不是出於對韋西萊的忠誠。
從他郵件來看,似乎跟他女兒的疾病有關係……是韋西萊承諾了某種治療方案嗎?
他不太懂;不過世間似乎是有一些父母,是願意爲了孩子付出一切的。
到時恐怕得先說服他歐馬就是韋西萊,韋西萊又已經死了,纔有可能讓他同意向自己出售僞像。
可府太藍沒有證據。
要是說服不了他,就只能讓他女兒病死了吧?到那時,哈維爾就沒有理由不賣僞像了。
府太藍並不願意走到那一步,但是有一個後備計劃,總比沒有好。
不過這樣一來,他就不能在韋氏莊園裡逗留太久了,哈維爾手上的僞像,越快弄到手越好。出去以後,首先得找出哈維爾是誰,哪個家派的,什麼背景情況,再看情況試着聯繫他……
“咚咚”一陣敲門聲,將府太藍從沉思裡驚回了神。
他及時止住了自己應聲的衝動——剛纔碰過韋西萊屍體後,他就恢復了原狀;此時一開口,門外人就會立刻聽出來,屋內不是韋西萊在應聲。
“韋先生?”門外人恭順地叫道,“您在房裡吧?”
反鎖了,他進不來的,現在該裝作屋裡沒人嗎?
“韋先生,我是伊文。”門外人又說。
府太藍記得,那好像是個保鏢。
門把手微微一轉,停住了。“韋先生,您不在屋裡嗎?”
府太藍皺起眉頭。如果覺得人不在,他怎麼不走?覺得人在屋裡,爲什麼要試着開門?
“封鎖莊園的時候,出了一點意外,所以狄蘭大哥吩咐我來跟您彙報一聲……”門外那個叫伊文的男子,說到一半就不說了,活像是在用這半句話吊韋西萊開門一樣。
府太藍很不願意承認,他確實上了鉤。
封鎖出了什麼意外?他還真想知道。
如果要問話,那就只有一個辦法。
府太藍只好躡手躡腳走近書桌,再次拉起韋西萊的腦袋,在心中向布莉安娜又道了一聲歉——不管怎麼說,這麼來回擺弄她爸爸的屍體,也實在太不敬重。
“另外,我也想再跟您求求情,請您重新考慮一下我的去留問題。”
怎麼回事,韋西萊把他開了嗎?看他這副行事,也不出奇。
“您果然不在嗎?”
身份頂替還沒完成,這個叫伊文的傢伙如果走了,可就有點不好辦了……
“那我可就進去了喔?我這是爲了檢查……巡邏……可沒有不敬的意思啊。”
什麼?等等,他要怎麼進來,難道他有——
“咔嗒”一聲,鑰匙轉開了門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