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衛塔尖尖直立在黑夜裡,與奢華莊園格格不入。
換班的無人機,如同脫離母巢的一羣巨蜂,在府太藍推開車門時,正好從他頭頂劃過,嗡嗡地四散沒入夜幕。
……他已經進入僞像監視範疇了。
莊園一定知道他來了;但何時能看穿他是入侵者,還未可知。
從現在開始,府太藍知道,自己隨時可能需要動手了。
任何一個通訊,一個眼神,空氣裡一點輕微顫動……都有可能是攻擊到來的先兆。
他緊緊抓着揹包帶子,故意落後兩步,跟在前方二人身後,往安全中心走;每一步,都像是走在無可逃避的巨大眼球之下。
韋氏莊園東側獨自立着一幢小樓,與莊園並不相連,主要是分配給員工和保鏢住的房間;地下一整層,都改建成了安全警戒中心。
遙遙路過莊園主樓時,有一羣緩緩徘徊的低矮黑影,忽然頓住四足,接着朝幾人一步一步走了過來。
立耳,毛髮豐厚的脊背,大型腳爪拍打在地面上的聲音……
……是一羣狗?總不能是狼吧?
府太藍嚥了一下嗓子,總覺得哪裡不太對。
“喂,羅威爾,你別拖拖拉拉的,”
前面一個警衛回頭叫了他一聲,對那一羣越來越近、體型堪比巨狼的黑影視若不見。“嗯?你出來的時候,拿了個包嗎?”
府太藍將揹包挎在肩上,壓根不接他的話茬。“你走你的,管得挺寬。”
那人笑罵一聲,扭過頭。
一頭黑影踱着步子,筆直走向府太藍——看清楚的那一瞬間,他差點一激靈叫出聲來,不由在心裡暗罵了一句。
韋西萊的風格還真是一如既往,就喜歡在人間裡搞些巢穴的東西。
這些似狗似狼的大型生物,離近一看就會發現,不可能是任何一種人間生物:儘管其他部分與狼沒有不同,但吻部長長突伸着,足有二三十釐米,佈滿一條條窄窄細細的縫槽,精細得簡直像人工打造。
每一個覆蓋着短毛的細槽裡,都插着一張……
啊?
那是內存卡嗎?
府太藍瞪着它,愣了好幾秒鐘,直到那“狼”的鼻頭一皺一皺,使勁吸了好幾下氣,他纔回過神,匆匆跟上前方警衛——回頭看了一眼,那“狼”已對他失去了興趣,又轉身踱遠了。
它是起什麼作用的?
反正瞎猜也沒用,府太藍加快腳步,暫時將這一個問題放下,跟着前方二人一路刷卡驗證,進了電梯——電梯門一開,眼前就張開了一個寬廣、忙碌,簡直像是熱線電話中心似的辦公區。
一排排監視屏幕,帶着深黑色操控臺,像幾條長龍似的游出去,又掉頭,折出幾條走道。
戴着耳麥的安保人員,似乎是按監控臺爲單元分配;每一個人,好像都負責監視一部分莊園區域。在電梯門剛一打開時,府太藍恰好捕捉到半句話——“4:42分,Prima就寢中,位置依舊不變,周圍人員無變動異常……”
府太藍低頭掃了一眼手機時間,現在正是4:42分。
Prima是韋西萊的代號吧?
也就是說,每一塊劃分區域,都有人24小時監視動靜;受保護目標的行跡,以每一分鐘爲單位進行跟蹤更新……
但讓府太藍一時驚訝得連邁步都忘記的,並不是這一點。
他盯着電梯正對着的、幾十米遠外的一面牆,一時說不出話來。
那是一份投映在牆上的人名清單。
【11月16日,過去三十分鐘內,方圓十公里內新增人員】
【11月16日,4:42AM,方圓十公里現有人員】
他頂替的這一個“羅威爾”,和另外兩個警衛的姓名,正赫然列於第一個列表下。
在每個姓名下,還有一系列子菜單:個人資料,所在位置,攜帶物品……目前都是收起狀態,一時看不出該怎麼打開。
府太藍低低地吐出了一口氣,感覺手心裡泛了一層涼汗。
幸好……
幸好他頂替的,是一個從安全中心派出去的警衛。
三個內部人員的名字,從安全中心出去了;同樣三個內部人員的名字,又重新回來了——這件事太合理正常,所以安全中心的職員,誰都沒有想到要點開看看詳細資料。
否則的話,只要一打開“攜帶物品”子菜單,他們就會立刻意識到,“羅威爾”身上帶着好幾個不對勁的東西……即使不是人人都識得僞像,負責警戒安排的總負責人,也必定能一眼就認出來。
這麼密不透風的安全網……韋西萊怎麼還會死了?
即將殺掉他的人,是從什麼地方進行突破的?
距離韋西萊死亡,最多隻剩下一個小時了。
府太藍必須先一步找到暗殺者的突破口——他才能趁機獲得漁翁之利。
第一件要做的事,是得把他自己光明正大地送進莊園裡去;而這一點,已經幾乎難如登天了。
即使是安全中心裡值班的警衛,不到輪崗時,也沒有進入莊園的權限……
看來這個身份,也必須要換掉了——況且,他們恐怕馬上就會對自己生疑的。
恰好他知道有一個人,或許是換身份最理想的對象。***
“……一號崗亭的警衛,到現在也沒回來?”
布莉安娜揉了揉兩個眼角。就算是眼下這種奇異又難以定義的狀態,她依然會覺得困累,真是說不通道理。
已經四點多了,纔剛閤眼不久,就被安全中心打電話叫醒,半居民也會受不了。
“是的,據說失蹤已有四十分鐘了。一號崗亭請求指示,於是我們又派出幾個人去搜索,現在還在路上——”
“又?”布莉安娜捕捉到了安全主管的用詞。
負責安全中心的主管不是獵人,也無義務向布莉安娜彙報警衛工作;唯有當他認爲,事情可能涉及到僞像時,他纔會臨時尋求“格林秘書”的意見和幫忙。
送披薩的人,也是一轉身就不見了啊。
布莉安娜一邊聽,手指一邊輕輕敲着桌面。
……風波來了。
越接近終點,危險也就越凌厲。
如今她知道僞像位置了——儘管沒有韋西萊允許,她永遠也不可能觸及它們——眼下的危險會將她也一起捲進去嗎?
爲了那樣的父親再死一次,可就太噁心了。
“僅讓人失蹤沒有意義。”
更何況,失蹤的還是一個最基層的、看大門的警衛。說句不好聽的,他還不配成爲目標。
布莉安娜已經完全清醒過來了。
她站起身,低頭一看,發現自己連衣服都沒換就睡着了,好像是離開安全室後,她太過迫不及待地想要投入另一個世界,把這一個人間忘記似的。
“讓人失蹤後,自己補上那個人的位置,偷偷混進來,恐怕纔是暗地裡那個人的用意。”
除此之外,布莉安娜簡直找不出讓基層警衛失蹤的理由——除非一切只是意外和巧合,比如那人只是抽菸時被車撞了。
但在集齊了四件僞像的關鍵點上,她不相信巧合。
“這個模式很清楚。現場應該有某個總人數的時候,卻總是少了一個——因爲頂替了原主的人,必須要把原主丟棄掉才能頂替他。等他再換到下一個身份時,上一個人就自然呈現失蹤狀態了。披薩店外賣員是第一個,那個叫馬洛的警衛是第二個。以這個模式來看,警衛恐怕早就出事了。”
第一批去搜尋披薩外賣員的三人,一個也不少地回來了,這就說明,頂替了一號崗亭警衛馬洛的人,很有可能又混在那三個人之中,潛進莊園裡來了。
“……有這種僞像嗎?”安全主管遲疑地說。“像接力棒換棒一樣……換身份?”
“巢穴裡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不存在的。”
“我立刻就把那三個人找來——”
“可以,”布莉安娜從桌上抓起幾張小小卡片,大步走出門,說:“但我想,你恐怕找不到其中一個人了。”
“我會再打來的,”安全主管說完,掛斷了電話。
布莉安娜走出主樓側門,大步進了庭院,吹了一聲口哨。
“頭狼?”她站在草地上,叫了一聲。“頭狼,請你過來一下!”
過了一兩分鐘,一個垂着頭顱、脊背高高的黑影,從林子裡慢慢踱步出來了。它一步步穿過黑夜,穿過路燈,皮毛閃爍着幽亮反光,彷彿一道流動着的、糾纏着的噩夢。
布莉安娜看了看自己手裡的卡片,從中挑了一張。
看着像卡,摸起來卻是骨頭質地,或許更應該稱爲“骨片”。
在今晚——不,應該說是15日晚上了——會見府太藍時,她就帶着這一張骨片。
她不相信巧合。
如果今夜無風無波地過去了,那麼布莉安娜還可以相信,府太藍之前只是不小心打錯了電話。
現在再一看……未免太碰巧了。
自己在來莊園的路上,他“打錯”了電話;自己來到莊園後不久,就有人利用僞像,悄悄潛進來……
“這一個裡面,”
在頭狼的眼珠子前,她輕輕伸出手,將骨片滑進了它吻部上一個空着的小小細槽裡。“有一個氣味的主人,名叫府太藍。”
頭狼輕輕地張開了嘴;脣裂越張越大,逐漸勾起,直至它變成了一個與人類無異的笑。
府太藍的氣味——或者說,在巢穴生物眼中,屬於府太藍的氣味——登時涌了出來,濃郁地、絲絲縷縷地攀爬掛附在半空裡,彷彿生了許多觸足的濃霧。
那氣味又冰涼、又空洞,邊緣閃爍着近乎豔麗的血銀色光澤;光澤在轉瞬之間腐化了,流淌滴落下來,燒灼得草葉都開始“噝噝”冒白煙。
每個人的“氣味”,都會現化成不同的模樣。
布莉安娜一直沒能提起勇氣,問一問自己的氣味是什麼樣的。
“……在噢。找到這個氣味的主人了。”頭狼以極標準的人言回答道。“‘府太藍’就在附近。”
果然。
還不等布莉安娜問出下一個問題,她的手機忽然嗡嗡響了。
她看着屏幕上的“府太藍”三字,慢慢直起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