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雪梨站在樓門口,仰頭往上看,居然數出了五層樓。
大多數窗戶都亮着燈,成了浮在黑夜中的一個個白亮方框。
浸泡着白光的窗戶裡,偶爾還能看見一些人影:有的慢慢徘徊在教室裡,有的站在一塊大黑板前。
還有人把臉貼在窗戶上,一下下用拳頭砸着玻璃、搖晃着胳膊,似乎想要吸引樓外人的注意力——金雪梨也果然被那人引去了目光。
只不過那人背光站在窗前,面孔身影都一片昏黑,既看不清是不是居民,也看不清他(它?)想要幹什麼。
金雪梨隔着一條人行道,只能看見一小部分大廳和樓梯。
不過能見之處,都空蕩安靜,一時既沒有看見人,也沒有看見居民。
她原本還擔心萬一碰上英語老師就不好辦了;但是此刻一看,夜間大學原來是這麼大一棟樓,哪怕想遇上也不太容易吧?
金雪梨回頭看了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她剛纔在便利店被嚇了一回,現在餘悸仍未落地,像飄搖在半空中的羽毛,搖搖晃晃地顫動着她的神經——她免不了有點疑神疑鬼。
那店員是不是已經循着氣味跟上來了?
剛纔一路上,總感覺似乎身後遠處有什麼東西在。
金雪梨的手電光柱刺穿了黑暗幾次,依然什麼也沒看見。
她有點苦惱起來。
原液已經拿到手了……現在是進夜間大學,躲上六個小時再出來,還是冒個險,繼續在巢穴裡走下去,走到那一棟能讓她回家的高樓?
金雪梨回家時跳下去的樓,也是她在吃了好幾次虧、險些丟了一次命之後,精挑細選出來的,大樓內部幾乎當得上一句“安全”——這在巢穴中可不多見。
但精心挑選出一棟能安全回家的樓,也就意味着她回家的地點被固定了。金雪梨沒法就近行便,不管離得多遠,也得在夜色昏黑的巢穴裡一步步走過去。
萬一剛離開大學,就被店員追上怎麼辦?
進去的話,誰知道夜間大學裡有什麼陷阱?
兩個選項都不怎麼樣……
她汗毛忽然微微一立,趕緊一扭身——但手電光打亮的,依然只有一片面無表情的街道。
沒人……是沒人吧?
不行,別這麼大剌剌地站在路上了,感覺就像沒穿衣服一樣不安。
先去樓門口往裡看看,只要不邁步走進去,應該沒事。
金雪梨此刻甚至有點羨慕店員了;前後左右都有臉,哪個方向有危險都能照顧到,多好啊,不像她,走到大樓門口這麼幾步路上,脖子都要來回扭酸了。
她十分謹慎,別說腳步不邁進去了,連頭髮都小心撥回了背後,確保沒有一根頭髮絲進入大樓範圍,以免觸發陷阱。
結果這份謹慎卻全是無用功;她一眼就發現,大廳樓梯下立着一塊宣傳立牌。
—歡迎來到玫瑰嶺—
本校抱持着開放、熱誠的精神,歡迎所有有志向學、希望再進一步的全年齡層人士來本校參觀瞭解。我們鼓勵您與教職員工多多交流。本校有自信能爲您提供最具價值的、足以改變人生的學習體驗。
因此我們特設以下身份——
參觀者:不需要辦理正式入學,就可以入內參觀。我們將會提供課業與教資力量的簡介,學生助理也將竭誠爲您回答相關問題。
即使需要時間好好考慮,不能馬上入學,也不必有壓力噢!
只要參觀者在三十分鐘內離開本校,就可以不必面臨學生所受的限制,來去自由。(每24小時僅可參觀一次,每人只能參觀三次)
參觀者如果決定在三十分鐘時限結束時轉換成學生身份,將會收到一份神秘驚喜歡迎禮!
除此之外,如果您是——
應聘者:
牌子上的文字寫到這兒,就突然全變成了擰絞的一個個墨團,連一個人類單詞也沒有了,很顯然“應聘者”不包括人類,所以玫瑰嶺社區大學也根本沒有打算要用人類文字,把詳情寫出來。
金雪梨使勁閉了閉眼,用眼皮把一個個好像黏附在目光上的墨團給擠下去,才跳過“應聘者”一段,繼續往下讀。
學生:詳情請向助理諮詢。
教師:本校不允許吞吃學生,請謹記在心。至少,不允許吞吃好好完成了課業的學生。另外,謊言、陷阱、哄騙、威逼利誘等一切不在授課範圍內的手段,也請不要用在學生和參觀者身上。
還特地用人類文字把最後一段寫出來了……就是爲了讓人放心吧。
金雪梨沒打算入學——她也想不出有誰會嫌人生太平淡,主動來入學。
如果作爲參觀者,那她只能在大學裡待三十分鐘……然後呢?
巢穴中危險莫測,充滿嘲諷與意外;誰都不知道哪一個看似理智正確、符合邏輯的決定,會給自己帶來滅頂之災。
比如說,“在大學裡待三十分鐘”這一決定,金雪梨就能想象出兩種後果:一,店員在附近找不到她,繼續往遠處走了,她等三十分鐘時間一到,就能回家了——這自然是再好不過。
二,店員在大學外等了三十分鐘,她一出去,正好被抓個正着。
怎麼辦好呢?
那些重大的、足以改變人生走向的事情,若是往根源回溯,往往起因只是一個無心的,甚至微不足道的選擇。
此時此刻的金雪梨,只是往門內叫了一聲:“你好,有人在嗎?” ***
布莉安娜重新把上半身伸進賈克琳身體裡,牢牢套穩了,這才終於吐出了一口緊緊繃在胸口裡的氣。
太好了,這具身體沒出意外。
或許是因爲新死不久,既沒有腐壞,也沒有生出居民。
雖然她特地選了一個無人之處,把賈克琳放在樹枝上高高地坐好了,但是她怎麼敢因此就放心?
意外與風險之所以被稱爲意外與風險,自然就是因爲不管人怎麼想象,也預見不到它們的發生——所以直到她匆匆趕回賈克琳身旁,她始終緊繃着神經,生怕回來時,樹上已經空了。
……她當然不能穿着賈克琳去見金雪梨。
任何人往“賈克琳”腳後掃一眼,都會發現地上還拖拽着布莉安娜長長的、無盡的身體。
金雪梨只要看見了,就會知道賈克琳已被居民殺了,自然會接着對她生出警惕與戒心——那時叫她脫下馬甲就更困難了。
“真是的,怎麼可以把我的制服隨隨便便扔在這裡……”
布莉安娜終於重新直立起來,以賈克琳雙腳走出社區公園時,那個便利店店員正在不遠處,咕咕噥噥地從地上撿起馬甲。
店員聽見動靜,直起身,後腦勺上的面孔與布莉安娜對視了一息工夫。
“你還能變形?”
它說話時,從嘴脣中長出來的牙齒,也跟着搖搖晃晃地上下顫動。“怎麼,打算變形了之後繼續礙我的事?可是你很弱很弱很弱弱得簡直只比人類好一點。”
因爲我本來就是人就是人我不是居民我不是
布莉安娜深吸一口氣。
“那個女孩不是已經走得不見了嗎?”她儘量平靜地說,“你也沒法繼續跟下去了吧?”
希望金雪梨確實聽了她的話,找一個規則場地盤躲起來了——即使那也有風險,活下來的希望也總比被居民追殺要大。
“是走得很遠了,”店員穿好馬甲,依然背對着她,用後腦勺說話。“按理來說,那個獵人已經被我驅逐出了加油站,我也沒有必要一定要復仇……”
布莉安娜屏息等了一刻。
“但我一定要復仇一定一定這是我的海誓山盟許下的誓言我要殺掉殺掉我的人再說你竟敢瞧不起我”
“行了,”布莉安娜極不耐煩地打斷了它,“我沒有瞧不起你。”
便利店店員一頓,隨即狐疑地點點頭:“也輪不到你瞧不起。”
“請吧,”布莉安娜一擺手,“請你去追蹤她好了。我絕不礙你事。”
在拖住店員的時候,她捱了不知多少傷,此時哪怕套上了賈克琳的身體,鼻腔裡、嘴裡也依然是一股濃郁生腥的黏膩血氣。
半居民不會像人類一樣流血。
從身體裡流出來的,是她從小到大每一次受傷流血時的記憶與痛,全疊加在一起,被無數舊日的火焰燒灼着,神經一下下在時間裡跳。
除了自己傷口裡泛出來的、回憶的痛苦味道,她什麼也聞不見,也找不出金雪梨的去向。
既然便利店店員不肯放棄,那倒是方便了自己,她可以跟着去找金雪梨。
其實在下決心來見金雪梨之前,布莉安娜還勉強可以維持理智。
但現在不行了她忍受不了,她無法忍受,一刻也不行不行不,不想無法忍受不想讓金雪梨離開自己視野一秒,她想看着她看着她一直看着她一直看下去
直到金雪梨的面容,出現在布莉安娜面前的鏡子裡。
直到金雪梨的面容倒映在莫蘭道的瞳孔裡。
“那個獵人好狡猾。”
便利店店員的聲音,冷不丁地打斷了她腦海中不斷旋轉的無數場景:莫蘭道輕輕的一聲笑,莫蘭道坐在牀邊朝她低下頭,莫蘭道咬緊的下脣……劃開夜幕、霧霾、塵煙後,終於再次見到那一道冰雪般的、自由的藍——她終於可以再次呼吸——
“……什麼?”布莉安娜從遙遠的未來裡,慢慢回過神。
“我去問了,”
店員似乎已經完全原諒了布莉安娜之前的礙事,好像自動默認她也抱着與自己一樣目的,纔想找到金雪梨。它朝身後大樓指了指,說:“她入學了。”
布莉安娜看了它幾秒。
布莉安娜轉過臉,又看了玫瑰嶺社區大學的樓門口幾秒,一時還沒反應過來。
……金雪梨那個狗東西,入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