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的黑摩爾市,寒氣逐漸濃暗起來,陰影一般遊走在街巷角落裡。
白日天光疲弱了,路燈蒙上了霧,夜晚又泛開更深一層黑。
從漆黑海面上刮來的冷風,紮在皮膚上,又痛又刺又癢,像是被巢穴裡的東西摸了一把臉。
降溫也太快太急了,麥明河緊了緊外套,後悔自己出門時忘了戴圍巾。
沒戴圍巾不要緊,讓海浪顛得有點兒頭暈也不要緊,但眼下這一個狀況該怎麼調解,纔是最叫人頭疼的。
“這個人是誰?”
艾梅粒雖然雙手緊揣在襯衫袖子裡,凍得嘴脣都有點發藍,但硬氣一點不減:“看着軟趴趴的,可靠嗎?”
“我本人就坐在這裡,”
海蘆葦穿戴着厚羽絨服,圍巾,毛線帽,暖和得滿面粉紅,說:“我本人,就在你對面,聽得見。”
爲什麼這兩人會跟她一起坐在船上來着?
噢,起因是艾梅粒要報恩。
而且她不允許麥明河推辭,非報不可。
好像是娑北花把自己的電話號碼告訴她的——爲了聯繫面試獵人,凱家當時把衆人的號碼都留下來了。
她們三人從巢穴樓梯間逃離之後,麥明河一回黑摩爾市就去了凱家,給柴司做“路標”,與凱羅南一起將他從黑淵帶裡領了出來;所以最後一次看見艾梅粒,還是在幾人分手、準備各自去打開通路之前。
乍然接到一個陌生電話時,麥明河可高興了。
還躺在公寓牀上時,日子浸在電視聲裡,模糊混沌;唯有偶爾護工打來的電話鈴聲,能穿透灰沌沌的時光,像是世界伸向她的一隻手。
哪怕是打錯的電話,她也能珍重地回味一陣子。原來還有線路,連着她,連着茫茫人間裡不知在做什麼的一個年輕陌生人。
如今即使重獲青春,她聽見來電時的喜悅依然一點沒變;不等對面的海蘆葦把一句“是騷擾電話吧”說完,她已經接起電話了——“喂?早上好呀,你找誰?”
電話另一頭頓了頓。
“這個不是你自己的手機嗎?”一個有點熟悉的年輕女音說,“我給你打電話……我還能找誰?”
“艾梅粒,”麥明河一下子就認出來了,“你平安回來了?一切都好?”
艾梅粒又安靜了幾秒。
隔着電話,麥明河都能感覺到,她抓起一個回答、又扔開,又抓起一個,竟像是陷入了沉默的煩亂與無措裡,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最普通的一句問候了。
“我、我還好。”
她終於說話了,答案配不上剛纔那麼緊張的一陣子思考。“嗯……這一次,我確實受了你的幫助。”
海蘆葦坐在餐桌對面,用眼神刺探着消息。
“不要緊的——”
“很要緊,”艾梅粒打斷了她。“我不是那麼弱的人,我從來不需要別人拉着拽着,幫我脫離危險。但我受了你的恩惠,我就要認。你需要什麼?”
麥明河讓她的話打得一結巴:“需、需要什麼?”
“錢?僞像?下次進巢穴,需要幫手嗎?”艾梅粒說到這兒,又像是咬着牙似的說:“如果進巢穴,我絕不會拖你後腿,再要你拉扯了。我可以證明我的價值給你看。”
但麥明河不需要任何人向她證明價值——人不應該以價值論。
她一時不知道這話該怎麼說,結結巴巴起來,何況艾梅粒好像開炮似的,一句又一句地轟了過來;眼見麥明河推推阻阻,她終於失去耐心,問道:“你今天要去幹什麼?”
“我要出海,”麥明河受她氣勢所迫,老老實實地說了。
“出海幹什麼?”
這個時候,海蘆葦的腦袋已探過了餐桌中央,似乎隱約聽見了對話——老實說,舊手機漏音是有點大——立刻猛擺起手來,好像在叫麥明河別說。
可惜的是,麥明河的回答只有兩個單詞,等他手揮起來時,答案已經滑出口去了:“救個人。”
“又——你專門幹這個的?”艾梅粒真心誠意地疑惑了,“在巢穴?”
“不,就在黑摩爾市內。”麥明河看了一眼臉上五官很忙的海蘆葦,對電話說:“等等。”
她把電話捂在胸口上,問道:“你幹嘛?”
“那是個獵人吧?”海蘆葦立刻答道,“一個勁要往你身邊湊的獵人,很可疑。你不懂,現在的人,都心思叵測……而且你剛纔不是說,這個事跟統治遊戲有關嗎?更不能告訴別人了。”
他忽然停下來,端詳麥明河幾秒。
沉默在桌上走了一會兒,他終於問道:“那個……你電話按靜音了嗎?”
麥明河回望着他。“靜音是什麼?”
果然,艾梅粒都聽見了,一句不漏。 因爲麥明河按照老式連線電話的習慣,按住的是屏幕;內部藏着麥克風的那一部分,就跟被破獲的案件一樣,大白於天下。
“你什麼時候出海?幹什麼去?統治遊戲是什麼?”對着麥明河,艾梅粒好像忍回了一口氣。“你不說也無所謂,我去幫忙。”
那個口氣硬得,如果不讓她報恩,她好像就要報仇了。
“怎麼能讓陌生獵人跟去?”
等麥明河推脫不過答應了,掛上電話以後,海蘆葦使勁搖了幾次頭,一臉憂愁:“這件事暴露了,你還能回得來嗎?”
他看了看自己重新戴上的尾戒。
它和口紅一樣,在衆人被黑方分解了一次之後,都留在了黑方里。麥明河託柴司去仔細找了一圈,果然找到了——之所以今天一大早就碰面一起吃早餐,也是因爲要把尾戒還給他。
“算了,看在你幫我找回它的份上,”海蘆葦嘆了口氣,“我也跟你一起出海去吧。多一個人,多一個幫手。”
這件事的關鍵之處,麥明河後來回了家,才後知後覺地回過味來,就是她原本不需要任何人來幫她。
但是兩個孩子都想來幫忙,多好的事兒啊?
他們誰都不是看她動不了,可憐她,也不是怕她摔倒了、噎着了。他們喜歡麥明河,她能感覺到。
她想找出靈魂裡最溫熱、最亮堂的東西,揣進那兩個孩子的手裡。
當然,那是中午回家時的心情了。
現在麥明河兩手凍得好像蜷縮雞爪,揣不了什麼東西——而且最重要的是,這兩個人見了面,交換了三言兩語,信任沒建立起來,關係反倒更不融洽了。
“我們已經在海上了,”艾梅粒縮着手,用靴子踏了兩下船內地板。“說吧,我們現在幹什麼?救誰?怎麼回事?”
海蘆葦轉過頭——他熱得額頭上都快見汗了——小聲說:“你把最基礎的告訴她,多的一句也別說。”
艾梅粒的眼珠往上一翻。
“我收到一個消息,說有人就在黑摩爾市中心灣這兒,需要我的幫助——”麥明河開了個頭,沒忍住,問海蘆葦:“你到底穿了多少?”
“我貼加熱墊了,”海蘆葦衝她一笑,“你要嗎?我揭下來給你。”
“體虛吧,”艾梅粒說。
在狀況再次難看起來之前,麥明河趕緊插進了話頭。
“我得到的消息是很可靠的。雖然我不知道那人到底是什麼時候掉進海里的,但是……”
“等等,救一個落水的人?”艾梅粒愣了一愣,“你怎麼知道他還活着?就算活着,萬一被海浪捲走了呢?這不就是真正意義上的大海撈針嗎?”
麥明河剛要開口,不由掃了一眼海蘆葦。
“不可以說,”海蘆葦板着臉說。
“……跟什麼統治遊戲有關係?”艾梅粒倒也不傻。
麥明河點了點頭。
她昨天接到的,並非是告知下一件僞像的《僞像報告》——從上一份僞像報告中,她就知道,她要完成三個行動點,才能獲得一份提示“時間”僞像下落的《僞像報告》。
把口紅賣給市長是第一個行動點,她完成了。
昨天發到她手機上的,是第二個行動點內容。
慈愛的麥明河選手,你的溫柔與大愛令巢穴也讚歎有加。
第二個行動點,完全符合你的一貫行事作風,一定能讓你感到愉快,做起來肯定得心應手。
在你完成第二個行動點後的三十天內,你將會收到下一個行動點提示。
行動點2/3:
最近有一個人不慎在黑摩爾市中心灣落水了,至今還沒有被打撈起來,性命危在旦夕,亟需有人向其伸出援手。
巢穴可以向你保證,這個人依舊活着,依舊在中心灣裡,正在苦苦等待救援。
請你僱上一條船,去黑摩爾市中心灣打撈他吧!
事不宜遲,畢竟人命關天。但是話又說回來,也不能毫無準備,就貿然上場。如果你能準備好船、毛毯、急救包、衣服和有趣的聚會話題,並在夜裡行船,成功救人的機率就會更大些。
加油!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救援對象:伊文·威斯頓,二十九歲,身高一米八。
落水前似乎遭到惡徒攻擊折磨,身上有傷,肩膀脫臼裂洞,只穿着一條褲子;除此之外,一切能證明身份的東西都被惡徒奪走了。
請你從海里撈出他,幫助他的人生重回正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