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莉安娜簡直懷疑,自己剛纔其實沒獲救,仍舊掉入黑方了。
不然的話,她的神智與身體,怎麼好像都快要一片片地疏離分散了呢?
只是布莉安娜不害怕了。
雙腳似乎踩在霧氣裡,往前引領着她,是浮,是遊,唯獨不像是走。
聽力退得很遠,她仍然聽得見,只是世上一切聽起來彷彿都遙遠無邊。
她恍惚地感覺到,府太藍好像正走在自己身邊,也可能走在世界另一頭。
是他手中那一根菸嗎,到底是從哪裡,綿綿無盡地涌出瞭如此濃厚迷離,氤氳翻滾的雲霧?
白茫茫的人間裡,好像只有他們二人,沉默地一步一步往前走。
神思高高浮在雲上,低聲說:去吧,他就在第一扇門後。
去吧,去殺了他。
她沒有武器,也沒有僞像。她赤手空拳,而爸爸不會對她留情。
假如她今夜再一次、真正地死在這裡,除了想起莫蘭道時仍有綿厚無盡、渴求而不得的委屈,似乎也沒有遺憾了。
但她不會死,不是嗎?
走在她身邊的,是未來呀。
布莉安娜擡起手,慢慢壓下了防護門上的開關——爸爸沒有鎖門。
門自動向牆壁一側滑開了;二人不約而同,向兩旁閃開幾步,各自站在牆後,露出一個洞開的、卻誰也看不見的房間。
韋西萊沉重的呼吸聲,撲出門來,浮動在茫茫白霧裡。
“你們到底要什麼?”
他似乎怎麼想也想不明白。“要目標僞像嗎?要贏得遊戲嗎?你們不都是聰明人嗎?怎麼不做聰明人該做的事呢?”
話音落下,卻無人回答他;室內外陷入了安靜裡。
沒有辦法向他解釋;或許是因爲自己也不懂。
“爸爸,”過了幾秒,布莉安娜柔聲問道:“你房間裡有什麼?”
她一邊說,一邊輕輕地解開襯衫上的扣子。被電話叫醒時,她來不及把衣服穿齊全,只裸着披上了一件襯衫。
府太藍朝她看了一眼。
男人身體,也還是有其方便之處的。
她脫下襯衫,想起這一具瘦削平坦的身體,與韋西萊毫無關係。
這不是很好嗎?
“爸爸,我要進去了。”
話音未落,她擡手一甩——那件襯衫飄飄揚揚地撲進了房間門口。
那一刻,一切都仍舊寂靜無聲,沒有從房間裡激射出槍火子彈。韋西萊沒有受過槍支訓練,也不喜歡親自用槍;何況,槍的威力怎麼能和僞像比呢?
襯衫突然在空氣裡凝固了。
它似乎在那一瞬間生了遲疑,一隻衣袖抓握着空氣,吊在半空裡,好像意識到它可以不再繼續、抽身而退。
但那一種或許還可以回到從前的錯覺,立即被碾碎了。
襯衫彷彿被裝進一隻真空袋裡,有人抽動了氣泵;空氣急速抽離,襯衫被壓扁、扭曲、緊縮,最終擠壓成一小塊看不出原形的東西,跌落在地上。
布莉安娜垂眼看着地上那一小塊襯衫,意識到它才離手不足一秒。
府太藍咂了一下舌頭:“好狠啊。”
“閉嘴吧,”她說。
府太藍輕輕笑了一聲。
韋西萊喘息着,好像精神消耗也不小;他看清地上的襯衫後,什麼也沒說,或許是他知道,說什麼也沒有意義了。
父女都已露了獠牙。
布莉安娜心想,可惜那白茫茫大霧,只存在於自己頭腦裡。否則的話,韋西萊什麼也看不清楚——
啊,等等。
她看了一眼府太藍;少年感覺到視線,也擡起了頭。
布莉安娜一聲不出,看着他,擡手做了一個按打火機的動作,又指了指自己。
打火機,借我。
府太藍點點頭,卻又頓了一頓。
他想了想,從褲兜裡掏出了兩樣東西,一個是打火機,另一個是錢包。他不急不忙,把錢包先清了空——布莉安娜明白了。
府太藍一揚手,先把掏空的錢包扔過了門口。
有一瞬間,錢包也同樣凝固停滯在了半空裡,緊接着就開始被擠壓抽縮——在它變形的下一個瞬間,接踵而來的打火機,卻順順利利地飛過半空,落入了布莉安娜手裡。原來如此。
韋西萊手中僞像,是一種按“命令”發動的東西嗎?
就像是主動開槍一樣,他必須要看見對象、扣動“扳機”,才能將目標抽成真空;他的僞像無法創造出一個“力場”,讓進入“力場”的東西都倒黴。
所以他纔對着空錢包發動了攻擊,卻沒能及時反應過來,漏過了緊接着飛來的打火機。
看樣子,韋西萊甚至可能都沒有意識到,他剛纔漏過了一隻打火機。
這就方便多了。
布莉安娜浮起一個微笑。
她試了兩次,將她從廳內拖來的一張椅子點燃了。
椅子是絨布面的,裡頭塞了厚厚海綿,一抓住火星,很快烈火就會熊熊地代替秩序。
椅子跟她一起藏在牆後,處於韋西萊視線之外;除非他離開房間,否則他無法將椅子周圍抽成真空,把火滅掉。
布莉安娜靜靜看着它燃燒;頭腦中的白煙與濃霧,終於也從人世裡攀爬升起來了——就像她一樣,不該存在的東西,不受歡迎的東西,依然不放過任何機會,爬進了這個人世。
煙霧越來越濃烈,越來越嗆人,安全室不大,很快視線所及之處,就全變成了與她腦海一樣的白茫茫。
府太藍咳嗽着,早用衣服下襬捂住了口鼻。
布莉安娜解開腰間皮帶,將它卷在手上;沉重的金屬扣垂下手腕,像一隻熟睡的蛇頭。
“你幹什麼!”韋西萊一邊嗆咳着,一邊怒聲喝道:“你要燒死我?你以爲安全室裡沒有配滅火系統?”
布莉安娜眯着眼睛,聽見天花板上煙霧警報器“嘀嘀”響了起來,像一種奇異尖銳的音樂——但一把椅子燃燒起的溫度與煙霧,卻還未足以激活消防噴淋頭。
她看時機差不多了,抓起滾燙的椅子腳,將那把椅子揚手一甩,甩進了屋裡。
燃燒着、跳躍着的火光,彷彿是滑行在白茫茫海浪裡一樣,捲動了空氣與煙霧,又被濃煙吞裹進了深處——布莉安娜貓下腰,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和椅子一左一右,撲進了房間。
身後,府太藍似乎吃了一驚。
她的眼睛一直緊鎖在若隱若現的火光上;從滾滾濃煙裡,她已經隱約看見了一個熟悉的人影。
爸爸,我在這裡呀。
她看見那個隱約人影嗆咳時蜷起的後背;
她看見火光突然湮滅在煙霧裡;
她看見他反應遲了一步,急急朝她轉過身來。
布莉安娜揚起胳膊,皮帶甦醒過來,從空中蕩起一道尖銳響聲,朝那人影甩了上去——金屬頭終於打在皮肉上的聲音,叫她心臟緊緊一縮,彷彿有一種自然生物規律突然鳴響,叫她幾乎掉下眼淚。
韋西萊痛叫一聲時,有一個什麼東西脫手而出,跌落在地上,咚地一響。
布莉安娜覺得自己彷彿在煙霧裡活了一輩子。
她也同樣什麼都看不清楚,卻能夠及時搶上一步,一腳踹開了地上那一件她始終沒看見模樣的僞像。
韋西萊無意義的怒叫聲,在警報器的音樂聲中,聽起來很遙遠。
“住手——你不要‘流言’了嗎——”
從濃濃白煙裡,滾出又一句話:“我是你爸爸啊!”
布莉安娜一拳頂進他的胸腹之間,韋西萊再一次被打斷了叫聲,滾倒在地上。
對不起,很痛吧?
她本來不應該看清的,但她偏偏看清了。那一條被他塞進褲腰裡的短電棍。
那一刻,布莉安娜突然得知了未來。
府太藍不知何時也走進來了,站在遠處,靜靜看着她與她父親。他捂着口鼻,眼睛卻灼亮得穿透了煙霧。
她俯身下去,一把抽走了警棍。
韋西萊扭身轉過來,似乎想要極力看清布莉安娜,還在勸她好好想一想——她在幹什麼?她難道真要對親生父親動手?他並沒有虐待過她,對不對?有什麼必要非走到這一步呢?
“想想你媽媽,她要是地下有知——”
張開嘴,布莉安娜才意識到,自己的嗓子被煙霧薰得又疼又啞。想說出口的話,最終卻說不出來,她無法告別。
爸爸,未來已經註定,歷史不可改變。
爸爸,我們不會在地獄相見。
我和你,會永遠身處兩種迥異地獄裡,遙遙相望。
電棍抵在了韋西萊心口上,她按下開關。
府太藍在那一刻突然大笑起來。他的嗓音被灼得變形,聽來幾乎像是一種解脫了的、放棄了的哭。
布莉安娜從未如此痛苦。
布莉安娜從未如此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