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
金雪梨乍然聽見這一條件時,身子不由往後一縮——那時她下意識一退,一腳踩進地上水窪,濺起幾點泥斑,現在還殘留在褲子上。
她使勁拍了幾下褲子,但心神卻不在泥點上。
金雪梨不是一個職業殺手,她沒有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面臨爲錢殺人的問題——那個居民話音落下時,她的第一反應自然是不行,不可能。
解決跟蹤騷擾狂是一碼事,可是要殺一個無冤無仇又無辜的人,就是另一回事了……
再說,花一個億也要殺掉的人,肯定是個重要人物,她可沒有那個本事。
明明不是爲這件事發愁的時候,金錢符號居民的聲音卻再一次浮上了她的耳邊。
“你錯了,不是什麼重要人物噢,只是個普通人。所以也沒有那麼嚴密的防備心。如果是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出其不意地刺殺她,肯定能殺掉,不會太難。”
隨着它眯眼笑起來,眼珠裡綠幽幽的$符號被壓扁了。
“我說過,錢在巢穴裡等於是垃圾一樣。那個人的存在,只是很煩人而已,但她遲早都要死……欸呀,這麼一想,你不也是嗎?
“總之,我們早安排好了,你殺或不殺,她最終都逃不了一死。我只是想用這一大堆沒用又佔地方的垃圾,換她一個早死而已……哪怕早一個月都好。”
砰然一聲,垃圾箱蓋子跌回去、合攏了;像是一聲來自心臟裡的失落。
剛纔堆得又高又滿、一捆捆的現金,被擋住看不見了,但好像已經在視網膜上燒出了痕跡;她幾次眨眼,仍有無數紙鈔的虛影,像揉眼睛太用力後浮起的金星,旋轉飄散在夜幕裡。
“我其實根本不需要你。
“我只是喜歡喜歡錢的人,才找上你而已。你以爲你是唯一一個愛錢的人?你願不願意拿這一億零六百六十萬,誰在乎呢。”
它一邊說,一邊拽着垃圾箱邊緣,重新把它拽回來,擋住自己。
“等等,”
金雪梨叫了一聲,突然慌了起來。然而能說出口的,仍然只有:“等、等一下……”
垃圾箱後一片靜默。
走、走了?
她盯着垃圾箱後的陰影,試圖從影子裡分辨出影子;呼吸卡在喉嚨裡,臉上一會兒涼一會兒燙——一億現金如同蓬勃大火,燒得人不免失常。
“喂!”她忍不住叫了一聲。
“……幹什麼?”
金雪梨被嚇了一跳。“你還沒走?”
不等對方回答,她匆匆說:“反正我必須要先滿足第一個條件對吧?殺人的事……等第一個條件滿足了再考慮,也不遲吧?”
垃圾箱後沒有聲音。
“但是,我得知道一點……你還會對別人提出這個交易嗎?一樣的條件?”
過了幾分鐘,直到金雪梨以爲它真的走了時,那居民才忽然幽幽一笑,說:“當然。”
她心裡一沉。
“你走以後,我還會繼續找下一個愛錢的人,誰先滿足我的條件,誰就可以拿走這一大堆垃圾。”
“可是——”
金雪梨剛開個頭,忽然聽見一陣紙張急速翻動的窸窣聲;她一愣,站在昏暗小巷裡,等了幾秒。
當她壯着膽子,用錘子輕輕頂開垃圾箱蓋時,發現裡面已經空了。
……說不定那個人到時會自己死掉呢?
金雪梨知道這個念頭有點天真可笑——但是居民不也說了嗎?
它們很討厭那個人,所以早就做好了安排;假如那個人遲早要被外力所殺,也許她能……想辦法搭個便車。
如果那人死在巢穴裡,或許不好騙過居民,但如果對方在黑摩爾市裡遇險……該有可趁之機吧?
金雪梨的大部分心神,仍縈繞在那一片淡綠紙鈔裡;她甚至忍不住幻想起,等錢到手之後,應該怎麼把它們帶回黑摩爾市,帶回去以後,又該怎麼讓它們合法了。
就算那個居民還會再找別人,她依然佔有優勢——就是第一個“身家九百萬”的條件。
哪怕是常年往返巢穴的獵人,也鮮少有人能站在九百萬的門檻上。
要達成這一條件,她只差一個原液了。
原液的消息,只有居民才清楚……
然而在金雪梨走了近三十分鐘,有驚無險、有驚有險都遇見好幾次之後,她卻依然沒有看見公用電話亭。
深紫,雪白和寶藍的霓虹燈光,在夜空下一圈圈旋轉,縮放,彷彿往一條條形似黑摩爾市的街道里,注入了忽快忽慢的心跳;若是站立不動看久了,甚至連大腦都開始一下下地打滑。
金雪梨使勁閉了閉眼睛。其實就算找到公用電話,也未必能找出“無限環境的虛擬指南”的聯繫方法……
只不過,除此之外,她還有什麼辦法?
她慢慢轉了一圈,目光從身週一點點劃過。
……其實電話並不難找。
遠處矗立在藍紫色夜幕下的摩天大廈羣裡,全是公司辦公室;一般商業大廈辦公室裡,都是有電話機的,因爲當巢穴生出樓宇大廈時,往往內部設備會一起問世。
只不過,金雪梨之所以沒有一開始就進辦公室,卻是出於一個獵人都心知肚明的原因:理論上來說,越是屬於公共基礎服務範疇的東西,就越安全;越私人的、不對公衆開放的,就越危險。
在私人領域中,可能聚集的人數越多,就越危險。
也就是說,公園比住宅樓安全,住宅樓又比公司大樓安全。
金雪梨自從做了獵人,還一次都沒有進過商業大樓——錢固然好,也得有命去花才行;何況辦公樓也有規模之分,十層小樓與眼前的摩天大樓,能是同一種風險等級嗎?
另一個可能有電話之處,就是餐吧、飯館、咖啡廳一類可能會接外賣訂單的地方了。
……先從餐廳飯館開始吧。
然而偏偏上天不肯給她這一點好運氣:要推門走進飯館餐廳裡,已經是冒了不小的風險了。金雪梨試探着、觀察着,挑了三四家看上去似乎還算安全的餐廳,卻接連撲空,一無所獲。
“你們如今都是APP或網站上點餐預定了嘛,沒人打電話了。”
其中一個餐廳裡,有一個聲稱自己對人類無害的居民服務生,左眼一半陷在右眼裡,很好心地對她解釋道:“雖然我們不會像人類一樣生活,但你不要小看巢穴,我們也是與時俱進的。”
第五家小飯館裡,不僅有電話,還是直接掛在牆上的。
金雪梨又驚又喜,甚至沒顧上飯館裡正坐着幾個吃飯的“人”,一把就將話筒從牆上抓了下來。
“隨便用喲,”店老闆從廚房裡細細地說。
絲絲縷縷的白色引線,彷彿密密編織在一起的無數蛛網,在話筒與電話機之間牽扯着拉開了;溼潤的聲響,就像皮肉緩緩綻開,血與脂肪流涌出來一樣。
金雪梨一愣,下意識地掃了一眼手中話筒。
應該是聽筒的部分裡,伸出了無數細密的、白色枝芽似的東西。
“波”地細微一聲,幾根白絲從另一頭機身上抽了出來,一扭而繞過話筒,撫摸上了她的手。
“是神經”,這幾個字從她腦海裡一閃而過——下一秒,大片大片彷彿電視失去信號時的雪花與噪音,開閘放水一樣涌了進來。
快來快來讓我們連接在一起我們可以體驗彼此的情感與世界喜怒同頻哀樂與共絕對的理解絕對的理解絕對的理解絕對的理解纔是真正的陪伴與愛——
金雪梨猛地一甩手,幾根白神經像指甲尖似的,從她手背上一撓,到底沒能抓住她,滑了下去。
她受了這一驚,頓時轉頭就跑;餘光裡模模糊糊地,好像看見一個食客猛地朝她扭過了頭——下半張臉上,全是觸鬚似的、翻騰扭絞的白色神經。
真是太討厭了……
自己的手機不能用,必須得找巢穴電話,而居民又沒有手機。
看看,又多了一個無論如何絕不能變成居民的理由——它們連手機都沒有;沒手機的日子怎麼過啊?
金雪梨摸了摸兜裡的手機,還是打消了用它試試的念頭。
畢竟她要假裝成巢穴居民,給廣播節目打電話——具體行動細節她還沒有完全想好,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用一部人類手機打過去,就算打得通,恐怕也是要暴露的。
這一趟總不會是白來了吧?
真想像居民一樣仰頭高叫,原液原液原液原液原液——就算叫不來,起碼也能心裡痛快點。
她低低地呻吟一聲,繞過前方馬路上的腳手架,走在馬路邊緣上,一圈圈掃視着身周環境。
今天狀態還算不壞,沒有吸引居民跟上自己,可是那不代表……
等等。
金雪梨停住了腳步。
她站在馬路邊上,想了幾秒,轉過身,擡起了頭。
正在進行外牆修繕的辦公樓,在夜色裡,像是戴着一副長長的面具;黑幽幽的窗戶,從面具間隙裡,一眼一眼地往外看。
……腳手架?
好像……好像可以利用上?
她心臟怦怦跳着,生出了一個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