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天鵝花園酒店,在十二點四十分時,依然只是一棟上世紀中期風格的褐磚老樓——既無花園,也沒有紅色天鵝,唯有樓身上畫着一隻火烈鳥,似乎以供人們指鹿爲馬之用。
反正不是工地就好,麥明河鬆了口氣,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讓巢穴刺激着了想象力。
那妻子應該比她先一步到了;可她說了酒店是工地,它就真能變成工地嗎?
就是巢穴裡的居民,也沒有這種說什麼、什麼就成真的本事呀。
“不用停,我不下車。”
麥明河察覺到出租車慢下來,忙囑咐了一句:“我接下來要再去凱因街看看。”
幸虧她從口紅上賺了一筆錢,纔敢讓出租車計價器一下下在心臟上猛跳。
從凱因街開始,半個街區都同樣被圍上了簡易板材圍牆,佔地範圍遠比瞭望點大街工地大得多——麥明河貼在窗戶上,看着灰白色板材迎上來,從車窗裡一幕一幕地掠過去。
等等。
……剛纔是她的錯覺嗎?肯定是吧?
人坐在車上,哪怕車子開得不快,又怎麼可能看得見圍牆縫隙中一閃而過的人臉呢?
“在凱因街哪裡下?”司機正好問道。
“我不下,”麥明河下意識回答了一句,又立刻更正道:“等等。讓我下車看看,你別走,我很快的。”
司機把狐疑的目光,從後視鏡裡折射過來;她只好將揹包當人質,押在後座上,才順利下了車——麥明河看着板材圍牆,頓了頓,才一步步走到了兩塊板材之間。
……她沒看錯。
她往縫隙前一站,不過幾秒鐘工夫,縫隙裡已擠進來了一片肉色;一隻褐色眼睛緊貼在縫隙裡,看着她,眨了一眨。
短短的黑頭髮,藍色格子襯衫……就連膚色,也是一模一樣的深色調。
麥明河低低地吐了一口氣。
她從口袋裡掏出折迭起來的AI畫像,對牆後工人說:“我找伊文。”
“這裡是工地。”
“我知道,”麥明河早有心理準備,說:“我叫麥明河,我要找伊文。他在這個工地附近嗎?”
“我不知道。”牆後工人說。
“你見過他嗎?”
“是的,”牆後工人說。
麥明河其實壓根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眼下這個情況,別說她只有活了八十六年的經驗,就算她小時候騎過猛獁象,也照樣找不出頭緒。
他,不,應該叫“它”纔對——它說話的規律是什麼,作用又是什麼?爲什麼會出現在人世裡?
伊文沒有下落,卻先一步在黑摩爾市裡發現了不得了的東西……這事,得通知獵人們才行吧?
她滿腹疑問,卻沒有一個答案。
這感覺就像是站在一片昏黑不見五指的夜裡,不知道自己在哪兒,也看不清前路,但模模糊糊地,感到腳腕上噴來了一片濁熱鼻息。
不管是在這個比喻裡,還是在現實裡,麥明河都不知道自己身前站着的究竟是一個什麼東西。
她嚥了一下乾乾癢癢的嗓子。
既然不知道該怎麼辦,做什麼都好像是無用功,那換一個角度而言……她幹什麼都行唄?
“下城區有一個福利住宅改造工程項目,你知道嗎?”
“是的,”牆後工人說。
“伊文在那兒嗎?”麥明河就好像一個不稱職的法醫,問題成了她的樹枝,只顧對着屍體一通亂戳;戳到哪兒時,會讓屍體驚坐而起,那就不得而知了,瞎碰吧。
“不。”
“伊文在這個工地裡頭嗎?”
“是。”
“那你告訴他,我馬上就進你們工地——”
汽車喇叭聲尖利猛烈,彷彿是打在耳膜上的一錘子,一下子就將麥明河從恍惚裡擊了出來;她一個激靈,回過頭,發現司機正從車窗裡探出頭。
“你去哪兒?”他喝道,“你到底還上不上車?”
麥明河喘息着,四下看了一圈。
她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板材圍牆;不知不覺間,她繞過了出租車頭,人已經快要渾渾噩噩地走進馬路中央了。
凱因街遠比上一個工地附近繁忙熱鬧,車輛往來魚貫不絕,要不是司機及時叫了她一聲,她必定會一步步邁進車流交通之間。
麥明河趕緊幾步走迴路邊,掃了一眼。剛纔與她交談的那工人,已經從縫隙裡消失了。“謝謝你,我不走了,”她探腰進車,拿起揹包,把車費付了,“我的目的地,就是這裡。”
司機滿面疑慮地看了她一眼,顯然把她也當成了黑摩爾市裡日漸增多的怪人之一。
“勞駕,我再問一句,”麥明河扶着車門,說:“從我剛纔下車,到我繞過車頭往馬路上走,你覺得過去了多久?”
司機想了想。“不超過三分鐘吧,你站那兒跟牆後的人說話,說着說着,突然一轉身,就往馬路中間走了。”
也就是說,她剛一表示自己想進工地去找伊文,就立刻毫無自知地轉過身,往馬路上走了。
“謝謝,”麥明河真心誠意地說。“你救了我一命。”
等出租車開走,她一時也不敢貿然靠近板材圍牆了,進了馬路對面一家咖啡店;她一邊盤算着是不是應該點些東西再借用電話,一邊往放甜品的櫃檯裡掃了幾眼,因此沒太注意店裡——等乍一擡頭,麥明河不由傻了。
咖啡店店員站在收銀臺後,直直地看着她,面目哀衰,傷心至極。
他面上肌肉一條條地往下淌,眉毛嘴角都掉成了八字,彷彿一個演技極差、又想要演出悲痛模樣的拙劣演員。
“嗚嗚嗚,”就連他的哭聲,都發音標準、一字一截,可眼裡擠不出一顆眼淚。“歡迎,請問要點兒什麼?”
麥明河愣愣地看着他。過了幾秒,她轉過頭,看了看店外馬路對面的工地。
“你……你在哭嗎?”她小心地問道。
“嗯?我怎麼會哭呢,”店員在哭聲中笑了幾聲。麥明河不知道他是怎麼辦到的。“可能是剛纔眼睛裡進了東西,有點發紅。”
他眼睛一點也不紅,倒是兩條法令紋正在勃發用力,使勁地壓下他的嘴角和肌肉。
麥明河挪開目光,又不敢不看着他,只好再挪回來。“我要一杯拿鐵……還想借用一下你們店裡電話。”
她的手機電量充足,但她不敢再用了。
明明一個電話也沒接到、一條消息也沒看到;海蘆葦卻說,他和艾梅粒聯繫了麥明河好幾次,也沒有聯繫上她。
“怎麼可能呢,自從把手機找回來以後,我什麼也沒看見呀。”麥明河當時滿心詫異,“還能有人把消息電話都截了嗎?”
話音一落,電話兩端同時安靜了幾秒鐘。
沒有一點敏銳和警覺,是做不下去獵人的。
“那不可能,”海蘆葦回答她時,語氣十分微妙,輕鬆之下,多了一層影影綽綽的意味。“我想應該是信號不好。”
一起闖過生死的人,即使相處時日再短,對彼此的瞭解大概也遠比不鹹不淡的日常熟人要深得多。
“你放心吧,我沒事。”麥明河也輕快地答道,“不是說好了嘛,你們先去我家,替我看一會兒家,我馬上就到。”
多虧她不改老派人的習慣,身上總有備着一支筆。在掛斷電話之後,她將海蘆葦和艾梅粒的電話號碼抄在一張小票上,立刻將手機關了機。
現在要聯繫海蘆葦,就只能假裝手機沒電、自己着急,反覆懇求店員了。
“嗚嗚嗚,一般辦公室電話是不允許對外借用的,”整張臉都在用力強扭出悲傷的店員,說:“可不要用太久啊,嗚嗚嗚。”
他完全聽不見自己嘴裡的“嗚嗚”聲嗎?
麥明河好不容易纔抹平了臉上不該有的神色,向他道了謝,拿起了話筒。
海蘆葦在第一聲鈴響時,就接起了電話。
“麥明河?”他低聲說,“我們在你家樓下了。你肯定猜不到誰在你家裡。”
“……伊文?”
“對。”海蘆葦似乎正用袖子捂着臉,說:“他之前從雜物室窗戶裡,來來回回地閃過去幾次,不知道在幹——咦?”
怎麼了?
“快看,”艾梅粒的聲音,從電話裡隱約透出來,又硬又焦灼:“那個是不是他?”
“真是——”海蘆葦似乎吃了一驚,趕緊對電話裡解釋道:“伊文出來了,他剛從大門口出來了!”
呼吸聲、風聲、震動聲,一轉眼之間就撲起來,一下下打擊着話筒;麥明河急忙問道:“怎麼回事?”
“那傢伙一出來就突然大步往前跑——”
“他發現你們了?”
“沒有,他一眼都沒朝我們這兒看,一出門就找準方向開始跑——這鬼人怎麼跑這麼快?”海蘆葦呼哧呼哧起來,也不知道是在問誰:“還一步不停的,看着可有目標了!他是打算往哪去啊?”
麥明河在沉默中頓了幾秒,聽着電話交雜的風聲、腳步與低罵,幾乎是福至心靈一般,生出了一個毫無理由、卻說服了她的答案。
伊文知道了。
伊文從海里浮上來之後要做的事,還沒做完……
“他在朝凱因街工地跑,”她喃喃地說,“他……他在衝着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