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件僞像進入人世才幾天,剛做過一次能力檢測,名義上還沒有被賣出去,所以仍停留在摩根家物品庫裡。
但是風聲纔剛一放出去,預定要看貨的,就已經排了好幾個:有一個來自戰亂地區的買家,甚至願意支付“頭籌”費——付五萬刀,只爲能做第一個看貨下單的人,售價自然是另算的;哪怕沒看中,五萬刀也一分都不必退。
府太藍原本就想在那個買家到達本國之前,再做一次檢測;他總覺得僞像潛力很大,或許還能再深挖一挖它的殺傷力。
誰能想到,第二次檢測是在韋氏莊園裡,以人命來試刀的呢?
府太藍將手伸進了褲兜裡。
“府——”
格林面色一驚,反應過來了。
他喊出聲的那一刻,慢得幾乎像是水缸裡嘴巴悠悠張合的金魚。
府太藍覺得自己有如此漫長一段時間——漫長得足以叫人睏乏——激活手裡的僞像。
“——太藍!”格林喊道,仍不覺有異:“是他,馬上開槍!”
時間並非被拉長,也不是被沖淡了;時間沒有變成水波的密度,悠悠地一波一波盪開。
時間仍然在一分一秒地、正常地往前走,只不過在僞像發動後,時間就不再具有參考性了。
當足夠多、足夠頻繁的變故與事件,一起密集井噴起來時,一秒鐘與一百年,又有什麼分別呢?
格林話音未落時,很不幸地,就已經有人聽懂了他的意思。
離府太藍最近的那一個黑髮中年男人,顯然不止是清晰地聽見了“府太藍”這個名字,還意識到了,“府太藍”就是入侵者,就是眼前這一個戴着帽子、低着頭的年輕人。
說起來要囉囉唆唆好幾句話,可化作腦中念頭時,只不過是白駒過隙的一閃罷了。
只需一閃念,就已足夠了。
一個戴着帽子、低着頭、面容模糊不清的年輕人,擠裂了黑髮男人的天靈蓋,彷彿一個從錯誤部位出生的巨型嬰兒——一個眨眼工夫,他的腦袋裡,就爬出了另一個人的上半身。
頭骨早因張裂到極致而成了碎片,一塊塊紮在臉皮和頭皮裡。臉像是一件脫了一半的皮衣,委頓地堆疊在下巴上,早已看不出原本樣貌了。
從他頭骨中裂生出來、戴帽子的年輕人,鑽出了一半,就凝固在黑髮男人的腦袋上。黑髮男人雙腳搖搖晃晃,一個趔趄,終於支撐不住頭上多出來的半個人的重量,一起沉沉砸在了地板上。
府太藍從褲兜裡摸出半根皺巴巴、焦黑掉屑的菸捲,垂下眼皮,沒有看。
又不是什麼好看的東西。
萬一發現他頭骨裡伸出來的那半個“人”,長相與自己還真有幾分相似,豈不是要噁心到明天?
黑髮中年男人,僅僅是衆多倒黴鬼之一罷了。
在府太藍身邊,在安全中心大廳裡,在遠遠近近、或坐或立的人裡,無數腦海中閃現的“念頭”,正像莽原野草一樣,化作實體,從一個個腦殼中生長出來,高高伸進天空裡。
有人聽見“開槍”,第一時間想到了“槍”。
一支金屬槍管登時衝裂了眉心,將那人臉上的碎皮、裂骨、血珠一起,紛紛灑灑揚進了半空——他倒下後,看起來就像是兩眼之間多出一個井口,井口裡還汩汩地往上冒血。
也有人聽見了“府太藍”這個名字,但只知道那是入侵者,是格林秘書口中的“恐怖|分子”,卻沒有看清府太藍的模樣。
於是一個頗具成見色彩、包着白頭巾、一臉絡腮鬍的壯年阿拉伯男人,從那人後腦勺上平平伸出了頭顱,簡直像是在打量原主人後背和屁股。
配上脖子,就像一根莖上掛了兩顆血紅番茄。
府太藍摸了個空,轉頭看着不遠處另一個人,問道:“你有打火機嗎?”
那人完全沒有看見他,好像他透明瞭。
她只是愣愣盯着從天靈蓋上擠出一個府太藍後、不支倒地的男人——看見這一幕後,她腦海中閃過去了什麼念頭,是顯而易見的。
因爲府太藍話音才落,她的腦袋上已鑽出了一個腦袋上鑽出了府太藍的男人;她雙腳支撐不住突然多出來的兩個上半身,往後砸在地上時,激起一陣薄塵。
府太藍忍不住扭過頭,臉都皺起來了。
他不喜歡濺血;但最叫他不願意動用這一件僞像的,還是這個“多米諾骨牌”式的死亡效應——只要看見了、意識到了,前面十個人的死狀,就都會像葡萄胎似的,忠實地從下一個人腦袋裡生出來一大串。
看吧,來了。
後方不遠處,另一個人頭上緊跟着鑽出了一個頭上鑽出了頭上鑽出了府太藍的黑髮男人的女人。
幸虧他身後沒有下一個人了——反而是府太藍前方一個職員,脖子上騰然一下竄起了熊熊火焰;整個腦袋都像是冬天壁爐裡的木頭,噼噼啪啪地作響。
……是因爲自己問了打火機吧。
府太藍垂着眼睛心想,並不後悔。
總比從腦袋裡生出一大串葡萄胎再死的好。
“大家閉上眼睛,坐下不要動!”
他儘量哪兒也不看,揚聲喊道:“有孩子的想想孩子,沒有孩子的想想貓狗。Happy thoughts,happy thoughts——可別說我沒提醒你們——還有,要一直閉着眼睛噢!”
反正只要他們一直閉着眼睛,不來找自己麻煩,府太藍倒也不一定非要他們都死了不可。
當然,在此情此景包圍之中,要別人想一些快樂的念頭,確實有點難爲人就是了。
那個來自戰亂地區的買家,在他印象裡,是在幾天之後,把這個僞像買走了的——別看它有效期僅剩35天,那買家花費之高,卻足夠武裝一支小型軍隊。
但是與它的效果相比,實在算得上是物美價廉吧?
沒有活着的、清醒的人,腦子裡能夠不思考,不閃念。
而一個念頭越呈現暴力相關性,它就越有可能化作實體,從念頭主人的頭顱裡擠出來。 戰場上的士兵,恐怕沒有人會有閒心,想一些“今天天氣不錯”“鳥鳴聲真脆亮”一類無關緊要的念頭——就是有,等他看見戰友腦殼綻裂、鑽出一具屍體以後,也不可能再想晚飯會吃什麼了。
府太藍當獵人五年有餘,還沒見過比它更適合武裝衝突場合的僞像。
他將揹包重新挎好,一手擋在眉毛旁邊,低頭掃了一眼頭狼。
離格林喊出他的名字,到現在纔不過六七秒;頭狼甚至還沒有來得及把嘴重新合上——等會兒,似乎合不上?
頭狼圓瞪着一雙人眼,眼球上紅血絲根根縱橫分明,死死盯着他,卻始終說不出話。
“小眼,”
雖然頭狼似乎沒法咬人,府太藍還是隔了兩步,朝它嘴裡問了一聲,“走嗎?”
兩個眼球一起左右搖擺幾下,並不同步,活像繫着它們的繩子鬆了。
“不走?你要留在它嘴裡?”
兩個眼球上下跳了幾下。
“可是……爲什麼?”
這個問題,就不是僅靠兩個眼球就能回答的了。它們一動不動停在頭狼喉嚨深處,盯着府太藍。
沒想到才相伴了幾個小時,就不得不分別了。
府太藍頗有幾分失落地直起身。
“你確定嗎?那你自己好好保重……有機會再來找我玩啊,小眼。”
雖然給它取了名字,和它一路上單方面有說有笑,但小眼是否真的存在、它究竟是什麼,其實都還是未解之謎。
“巢穴解離症”還真是古怪……
此刻的安全中心裡,已經沒有人能阻止他了。
不知有多少人喪了命;活着的人也都聽了他的話,閉着眼睛,一動不敢動。
大概正在反覆回想網上可愛的貓狗視頻吧?
那個格林,八成在喊完“開槍”的一瞬間,自己就完蛋了,連想一想貓貓狗狗的機會都沒有了——活該。
府太藍很快就從屏幕上找到了他的目標。
他走到監控屏幕前,拉開椅子,這才發現旁邊地面上,原來正坐着一個雙眼緊閉、瑟瑟發抖的年輕女職員。
恐懼自然是免不了的,不過她肯定一直在想無害的念頭——能堅持到現在,說明她自我控制能力很強啊。
“沒事的,大姐姐,”
府太藍忍不住好言安慰道:“想一些花草啊,風景啊,或者是你喜歡的歌手……別怕,很快就要過去啦。”
他在血崩濺起來時,不由自主一閉眼,像是被她的血扇了一耳光。
府太藍抹了一把臉,沒有看那一個軟軟倒向地面的身體,慢慢地吐出了一口長氣。
……算了。
他盯着屏幕不再看她,又摸索了一下安全中心內部的通訊系統設置,隨即抓起桌上電話。
屏幕上,站在一個房間門口的武裝保鏢,擡手按了一下耳機。
“這裡是狄蘭,”他的聲音從府太藍手中話筒裡響起來。
“這裡是安全中心,”府太藍有意沉着嗓子說,“格林秘書有緊急情況要向Prima彙報,很快就到。請你帶着本層樓內的人手,把守住走廊出入口,不要讓其他人接近。”
掛了電話,還得找找格林那個老小子的屍體;希望他死得不要太難看,只要能做出“駕照”就行。
“……收到,”那個名叫狄蘭的保鏢答道。
府太藍掛上電話,直起身子。
即使想要避開目光,眼角餘光裡,邊緣模糊處,也總浮動着血紅殘爛的影子……他忍不住又嘆一口氣。
“怎麼會這樣啊,”他嘀咕道,“該不會韋西萊原來是被我殺掉的吧?”
有一句話是怎麼說的來着,“只要情況還有變壞的可能性,它就一定會變壞”?
今夜簡直是這句話的註腳。
逐漸混亂、逐漸失控、災難一步步擴大,走向人力無法約束的局面……
“看來新聞報道隱瞞了很多事啊,”他自言自語地說。
起碼韋氏莊園安全中心裡所發生的事,新聞是一點都沒提——好像只有韋西萊一個人死了似的。
府太藍拎着揹包,往格林秘書陳屍之處走去;他必須高高擡起腳,跨過一具具屍體,走得很不容易。
然而今夜最叫他一想起來就心堵的,卻不是他動用僞像,殺了許多人——是另一個小小細節,令府太藍覺得,自己下半輩子恐怕都忘不掉它了。
那個女職員喜歡的歌手……爲什麼偏偏是死亡重金屬樂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