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穌背上的十字架。如果有來世。只願做凡人。」
旗翌晨腳步絲毫未滯, 連看都沒她看一眼:“有本事就扎進去。”
紀然咬緊牙關瞪着他,眼眶已經潮了。滯了片刻,她唰地收回匕首, 刀尖對着自己頸項, 聲音已透着絲冷靜。“放我下來。”
旗翌晨渾身一僵, 猛然停下腳步, 看着她的眼神凌厲得可以將她刺穿無數次。手指緊緊扣進她的皮膚, 他竭力抑住怒氣。“你瘋了嗎?!”
紀然冷笑一聲。“我比以往任何一個時刻都要冷靜。瘋的那個,是你。”
“你他*媽*的真是不可理喻!” 旗翌晨怒視着她,恨不能直接將她勒死在懷裡。
紀然紅着眼不再說話, 只固執地和他對視,手中的刀鋒一點一點地推入皮膚。
眼見兩人就這樣僵持不下, 柳青趕緊衝到前面擋住旗翌晨的去路, 焦急地解釋:“她是爲你好!以你現在的身份送她去醫院, 被發現肯定會有麻煩的!到時候不知道記者會亂寫些什麼出來!況且她的傷不是很嚴重,家裡有繃帶和藥膏, 在家治就行!”
聞言,旗翌晨沉默地盯着她倔強的臉,想要得到她的確認。紀然迅速別過頭去,迴避他探查的眼神。沒入皮膚的刀尖下,什麼在閃閃發亮。旗翌晨定睛一看。是他送她那條沙漏墜飾的鏈子。嘴角微勾, 他一個轉身, 抱着她往回走去。
小心翼翼地將她平放到牀上, 順帶奪走了她手中的兇器, 再輕輕揭開裹在她身上的牀單, 割爛的傷口翻着鮮紅的皮肉,立即敞在空氣中, 像一張喘着粗氣的嘴。
紀然下意識地伸手擋住,並不看他。“你可以走了。旗先生。”
旗翌晨把目光從傷口上移開,落在她胸前的吊墜,明知故問:“結婚戒指都可以摘了,爲什麼還戴着它?”
伸手捂住項鍊,紀然靜靜地望着天花板,目光發直。眼尾忽地滑過一抹晶瑩,跌落在枕頭上,消失不見了。看着她掉淚,旗翌晨連心尖兒都揪到一起去了。輕輕替她擦掉淚跡,他欺身吻上她的眼尾。輕輕柔柔的,棉花一樣軟。末了,輕嘆一聲。“傻丫頭。明明就是喜歡我的。”
紀然眼淚掉得更兇,仍舊只看着天花板不看他,手握緊吊墜,抑制着哭聲。
柳青端了藥箱走進房裡,看見湊在她枕邊的他,情緒複雜。“傷口先消毒再止血。最後上藥包紮。”
旗翌晨起身接過藥箱,衝柳青點頭道:“謝謝。”
紀然擡手擋住眼睛,募地一黑,遮去了所有畫面。“青。讓他走。我不想看見他。好累。”
旗翌晨不理會她,徑自拿出消□□液。“會有點疼。你忍着點。”
“我叫你走啊!” 吃痛地撐起身子,紀然瘋狂地抓起牀頭的任何東西朝他砸去,一件接着一件,卻都是砸在他的腳邊。“誰要你對我那麼好?!你腦子有毛病吧?那麼多正常女人你不要,偏要來守着我這個神經病?!我不要你可憐!你走!走啊!”
旗翌晨不躲閃,只笑了一下,喃喃自語道:“我想,我可能真的是腦子有毛病。”
紀然愣住,眼淚跟着飛濺四溢,聲嘶力竭地喊:“不要!……不要再逼我!你走……快走……!”
柳青趕緊上前拉開旗翌晨,使勁將他拽向門口。“你先出去!”
合上門的瞬間,旗翌晨看見,紀然雙手捂住自己的臉,崩潰而無聲地慟哭起來。緊蹙眉頭定在門口,心刺刺地痛着,眼眸裡聚滿擔憂。難道他對她來說,竟是那麼不堪忍受的負擔嗎?
不知道在門口站了多久,他抽身緩緩走向沙發,坐下,抄起茶几上的煙,點燃一根叼進嘴裡,煙霧立時繚繞,幻化了他凝眸冷峻的神情。腦海裡,始終盤旋着她身上刺目的鮮血和臉上飛濺的淚跡,揮之不去。到底是什麼,逼得她非要自殘不可?
時間在菸圈的不斷輪迴中逝去;等待往往漫長而深刻,足夠讓人做出某些決定。柳青從房裡出來的時候,菸灰缸裡已積滿了菸頭。
“她怎麼樣?” 旗翌晨掐滅手裡的煙,聲音有些沙啞,起身往屋裡走去。
柳青攔住他的去路。“吃了鎮定劑已經睡着了。坐吧。我有話說。”
旗翌晨擡眼往房間看去。虛掩的門內,她似乎睡得很安穩。看了片刻,他重新陷回沙發。“我也有些事要問你。”
柳青抽出一支菸點燃,深深吸進一口,跟着吐出一個晃晃悠悠的菸圈,二郎腿一搭,輕描淡寫地道:“我沒準備回答你的問題。我只是想告訴你。別再追着她了。”
旗翌晨冷冷地斜了她一眼,目光探究。“爲什麼?”
柳青嘆口氣,鮮紅的蔻丹敲下一截長長的菸灰。“李念的病惡化得很快。還能活三個月。難道你想追着一個三個月以後就成爲死人的女人?” 狀似漫不經心的眼神卻精準無比地落在旗翌晨臉上,捕捉每一個細微的神情。
沒料到李念的病惡化得如此之快,旗翌晨的心微沉,跟着凜眉一豎,眼神犀利。“誰說她一定會死?”
柳青冷笑反問:“難道你能在三個月之內找到合適的配型?”
旗翌晨搖頭,神色卻無比堅定。“不一定能。不過凡是問題,總是可以找到解決的辦法。”
柳青斜他一眼,輕哼一聲。“你要怎麼解決?不是有錢就什麼都辦得到。”
旗翌晨嘴角微挑出一個凌厲的弧度。“只要能讓她活着,我可以不擇手段。”
柳青笑道:“那把她勉強留在世上,即使她不快樂,你也認爲是對的?”
旗翌晨冷笑。“是對是錯我不想分清。我只知道我必須那麼做。你現在準備回答我的問題了麼?”
詫異地望着他,眼裡閃着微光,柳青愣了好半晌之後才失笑冒出一句:“你們兩個還真是絕配呢,連說出的話都一模一樣。” 輕笑着抖落手中的菸灰,她道:“紀然一定不會同意我告訴你她的事。不過既然你那麼堅持,我則很希望她可以活着嫁個好男人,所以你問吧,我知道的一定言無不盡。”
旗翌晨凝眉望向房內靜躺的身影,眸底深沉。“她爲什麼會那樣?”
“你說自殘麼?” 柳青搖搖頭,苦笑。“她已經很久沒那樣了。最近由於精神過度緊繃,引起舊傷口再次作痛。其實那並不是真的痛,而是一種心理疼痛。當痛到極致的時候,只有把傷口劃開,精神上的疼痛才能夠得到緩解,就像吸毒一樣。”
頓了一頓,再嘆口氣。“她本來是一直忍着的,從她逼你離開那天起就忍着。只是沒想到事情竟會都湊在一塊兒。你走沒兩天,李念的病就開始惡化,她心情很差,加上她淋了雨在發燒,身體變得很弱,痛感就迅速擴大了。今天周梓笙的婚禮我是勸她不要去的,但是她性子很犟,做了的決定十頭牛都拉不回來。我不敢想象,她究竟要耗掉多少心力纔可以平靜地去面對他做告別,而你呢,又在後面對她步步緊逼,她怎麼可能還會有忍耐疼痛的力氣?”
柳青嘴裡說出的每一句,都宛如閃着寒光的利刃,一刀一刀攜帶着責難,赤*裸裸地割在旗翌晨身上,劃出殷紅血色露出青白色骨質。是他。是他逼得她那樣的。如果他不冤枉她刺激她,或許她只要睡一覺吃些藥,病痛就好了。都是他的錯。他後悔得恨不能以身替她承受那些深刻的痛楚。只是,只有確切地知道她心裡的想法,他纔可以對症下藥,做出最有利的補償。“她爲什麼要逼我離開?”
柳青無奈地搖搖頭。“當然是她不想你追着她那樣已經有半個身子埋進黃土裡的人唄。雖然她很不想放手,可是她說,必須要趁她還能放你走的時候,趕緊讓你離開,要是等她愛上你,她就只有賴着你,然後在她死的時候纔可以對你放手了。雖然她曾經對你做過一些錯事,傷害了你的親人,但是如果那時她知道,有一天她會喜歡上你,她是不會那麼做的。”
旗翌晨靜靜地坐着,沉默。聽得見心裂開的聲音。霜發給他的錄音裡,丫頭的用心再明顯不過了。——不想他的世界變成一片廢墟,所以她要抽身離開,還他一個有希望的未來。可是,當時他氣昏了頭兩眼充*血雙耳閉塞,只看得到她對他的傷害,只聽得到她對他的背叛,竟完全看不見一絲事情的真相!思及此處,內心狂躁得幾乎快要徹底崩壞。他究竟,到底,還要傷害她多少?!
見他青着臉不說話,柳青勸慰道:“你不必自責。很多事情她不說,你就很難看清真相。其實,她並不是表面看起來的那麼堅強精明,李嫣曾經說過,她的骨子裡還活着一個貪婪、任性、自私、敏感、懦弱的孩子,有時候無法無天地胡鬧,有時候張牙舞爪地防範。”
第一次聽見對於她那樣的形容,旗翌晨略微詫異地擡眼。柳青吐出一口煙。“讓你知道真實的她,對你對她都是一件好事。她愛錢,很愛。錢對她意味着安全。她任性,喜歡的就特別喜歡,不喜歡的就甩在一邊。她自私,獨佔欲很強。她敏感,心思細密,有的時候很多疑。”
稍微停頓,柳青做了一次深呼吸。“她懦弱。很少懦弱,但不是從不懦弱。就拿李念來說,對她而言,是一個生存的希望,同時也是一個意外的負擔。李念剛生病的時候,她一直寸步不離地守着他,成天提心吊膽連氣都不敢多喘一口,生怕一眨眼那孩子就去了。直到後來她爲錢所迫,不得不明白只有她離開他不再死守在他身邊,他和她纔有活的希望,所以她離開了醫院,四處工作。只是兩年多以來,希望、失望、絕望輪番轟炸,每天都活在李念隨時可能死去的恐慌中,她早就已經疲憊不堪甚至……麻木了,像行屍走肉一樣。但她一直強撐着不可以自殺。她有責任。只是,在她特別累的時候,她曾哭着求過我,讓我殺了她。”
旗翌晨只覺心上有千萬只食肉嗜血的螞蟻在侵蝕啃咬,密密麻麻地整片痛着,深入骨髓。——一個那麼驕傲的人,一個把自尊深藏不允許別人踐踏的人,竟然哭着求別人殺了她。他幾乎可以想象,那是多麼深重沉痛、近乎於毀滅性的一種絕望和放棄,日積月累由時間沉澱而來無可抗拒的重創,每一天,都傷在同一個地方,無藥可愈。他不禁懷疑:“她和李念的媽,究竟是什麼樣的關係?!爲什麼她死都要護着那個孩子?”
柳青看着他,輕聲說:“你知道嗎?紀然是孤兒。”
旗翌晨愣住。“她不是有母親嗎?”
柳青搖搖頭。“那只是她的養母。李嫣和她,是在同一家孤兒院一起長大的。李嫣大她好幾歲,平時總是無微不至地照顧她保護她。其實孤兒院並不像平時大家看到的那麼有愛,它比普通的學校要來得殘酷得多。被遺棄在那裡的孩子,各個性格都很敏感彆扭難纏,如果不是有李嫣,紀然一定會被欺負得很慘。在她被收養以後,李嫣也一直和她保持聯繫。後來她被養母砍傷,李嫣挺着大肚子守在她身邊,威脅她如果敢做傻事,她就帶着孩子陪她一起去死。她活下來是因爲李嫣和那孩子,所以,她絕對不可能放棄的。”
原來,她竟是孤兒。李嫣對她來說,就像親人一樣,難怪她可以爲那孩子犧牲如此之多。腦海裡,忽地有一絲光線一閃而逝,恍惚中似乎串起什麼往事,卻不容他細想,就已消失不見了。他緊着眉心追問:“她養母能收養她,證明精神狀況在那時是沒有問題的。爲什麼後來瘋了?甚至還砍傷了她?”
柳青掐滅手裡的菸頭,看向遠處的眼神有點兒飄。“當年她養母因爲生育困難,將她從孤兒院裡領出來,對她極好。可是她養父始終想要一個自己親生的孩子,所以在外面養了一個女人。沒想到後來她養母竟意外地懷上身孕,外面那女人擔心自己扶不正,就設計弄掉了她養母肚子裡的孩子,並且要挾她養母離開,否則就要對紀然下手。所以她養母帶着她離開了那個家,逃去了E縣,在那裡重新開始生活。哪知道失去孩子的事對她養母打擊過大,自那以後就時而正常時而瘋癲。在她拿到燕華錄取通知書的那天,她養母忽然疾病發作,癲狂地砍傷了她,跟着就跳了樓。”
嘆了口氣,柳青眼眶微溼。“我們都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甚至無法逃避命運。上一代的悲劇,下一代只有延續。她做的有些事,或許是錯,但是你不要怪她,她沒有那麼多的能力,可以去分辨清楚對和錯,只有選擇一個方向,不回頭地走下去。”
不回頭。不敢回頭。因爲不知道是對還是錯。所以一旦走了,就要一直走下去,直到有一天現實跳出來大笑,纔可以停下來回顧身後的一切。那時候,是對?是錯?都已經無所謂了。終究只是一場,回不去的過去。
她一直,都是用着這樣的心情在生存麼?旗翌晨揉揉痠痛發脹的太陽穴,站起身往房間走去。——如果她不會回頭,那他就只能走在她前面,這樣她才能夠看見他。
關上身後的臥室門。眼前的人兒,睡相純淨不設防,像一個沒被污染過的孩子,剛纔的痛楚和瘋狂在她臉上,已經消失得一乾二淨,跟沒有出現過似的。
輕柔地在牀邊坐下,他仔細替她掖好被子,第一次覺得,她的身子,竟然是那麼瘦小,而強大。等她醒了以後,要把她接回家裡,讓何嬸天天做營養給她補補。他笑着想,手不由自主地撫上她的臉頰,彷彿那裡還有殘留未乾的淚痕。她不是沒有心,只是她的心,已經裝得太滿,容不下無關緊要的人了。
看着她熟睡的容顏,他不禁開始想,究竟是什麼樣的父母,生出這麼聰明水靈的孩子,卻捨得不要她?慢慢由混沌轉爲清明的腦子裡,逝去的那絲微光忽而折返,他想起某些不對勁來。爲什麼媽給他的調查資料上,沒有提到她是孤兒?是調查的人遺漏了,還是……那份資料做過手腳?爲什麼……要刻意抹去她是孤兒的那一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