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綏沉默,看出了陸經的意圖。
“老大人高見。”
陸經目光從輿圖上移開,臉上滿是憂慮。
“雲嶺山脈地勢險要,易守難攻。賢王素以自保爲先,不會輕易冒險,何況他駐守滇州多年,與太子本就疏遠,並無深交……”
薛綏輕揚眉梢一笑,“有老大人的舊日恩情,賢王怎好拒絕?”
陸經撫着鬍鬚,意味深長地睨着她,“都說六姑娘聰慧過人,今日老夫纔算領教……這些陳年舊事、人心細微,姑娘竟比老夫知道得還要透徹……”
薛綏微微垂眸:“老大人謬讚。不過是恰逢其會,聽得多些,想得多些罷了。賢王非易與之輩,滇州精兵是他安身立命之本,要他傾巢而出,無異於賭上身家性命。若無足夠的利益驅使和勝算……怕是難以撼動……此事,非老大人不可!”
賢王是崇昭帝的長子,卻因生母身份微賤,自幼沉鬱寡言,謹小慎微,不常與人來往,更不得皇帝歡心。當年,若非陸經拼着幾分老臉力保,他也不可能平安離京,在滇州安穩度日。
“老大人心中已有定計了吧?”
陸經點點頭,說道:“老夫確已遣心腹攜密信前往滇州陳情,曉以利害。不知賢王是否願意蹚這趟渾水……”
薛綏道:“依我看,陸將軍身陷敵營,賢王但凡有幾分良心,也會念及昔日恩情,出手相助……”
“恩情難抵時勢啊。”陸經長嘆一聲,“這份恩情,他認不認,是其一。值此社稷危殆,他是否甘願冒險出兵牽制強敵,是其二。老夫也是姑且一試,靜聽天命罷了……”
薛綏沉默片刻,忽地擡起眼。
“老大人今日找我來,怕不止爲商議西疆戰局吧?”
陸經迎上她的目光,眉宇間憂色更甚。
“六姑娘玲瓏心竅,想必已經猜出來了,老夫有事相求。”
薛綏輕輕一笑,“老大人有事,儘管吩咐。”
陸經沉吟,片刻才道:“太子殿下憂心西疆防線,決意親征永定……”
“親征……”薛綏低聲重複,心頭一沉。
怪不得李肇要提拔陸經出任相國,總攝朝政。
原來是存了託付後方、親征西疆的心思。
“太子一走,朝中必生波瀾。蕭氏餘黨未清,若有人藉機生事,相國肩上的擔子,就更重了……”
陸經微微仰頭,一股浩然之氣油然而生,語氣沉篤,“太子殿下既以國士待我,老夫必會替他看好這朝堂,穩住後方。只要老夫尚存一息,這京城的天,就翻不了。只是……戰局瞬息萬變,兇險難測,殿下萬金之軀,身系天下安危,不可以身涉險啊……”
他看向薛綏,眼神殷切。
“殿下性子剛硬,朝中諸公勸諫,只怕適得其反。老夫思來想去,這世上……只有姑娘的話,殿下能聽得進去一二。能否……請姑娘出面,勸殿下三思而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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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綏離開陸府時,天色已近黃昏。
馬車行至朱雀大街,一羣禁軍正在驅散圍在告示欄前的人羣。牆上新貼的安民告示已被撕扯得破爛不堪,爲首的校尉手握刀鞘,不耐煩地敲打着地面,厲聲呵斥。
“都散了!都散了,莫要在此聚集,擾亂人心……”
薛綏掀起車簾。
幾個衣衫不整的流民抱臂縮在牆角,竊竊私語。
“真要打到上京了……”
“老天爺啊,這可怎麼活……”
如意看着這一幕,憂心忡忡地看向薛綏。
“姑娘想好如何說服太子殿下了嗎?”
“說不服。”薛綏緩緩搖頭,“他決定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來。勸,是勸不住的。”
“那,我們還要去東宮嗎?”
“不去。”薛綏放下簾子,靠在軟墊上,閉上眼。
小昭輕哦一聲,“那我們回別院……”
車廂內陷入沉默。
忽地,又聽薛綏輕嘆一聲,聲音低低的,帶着一種溫柔和無奈,“先去東宮吧……看看我娘也好。”
小昭和如意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瞭然。
“是。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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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崇文殿側殿書房。
燭火跳躍着,將李肇伏案的身影拉長。
案頭的軍報堆積如山,足有兩尺。
無形的壓力,沉甸甸地壓在人心上。
“殿下,西疆密信!” 關涯步履帶風,神色凝重地進來,雙手捧着一支細竹管。
“玄鳥冒死送出來的——”
李肇猛地擡頭。
竹管上沾着暗紅的血跡,接過來用力一捏,便應聲碎裂了。
他從裡面抽出卷得極緊的紙條。
潦草的字跡,透着書寫者的急迫與兇險。
“蕭琰囤糧重地,鷹愁澗……守將趙奎,是鎮國大將軍蕭崇麾下悍將趙猛之子,五年前因直言頂撞,被蕭琰貶斥。另,沙泉堡牢中,多爲蕭崇昔年舊部……”
當年勢大根深的蕭氏,蕭崇爲長房,蕭嵩爲幺房。
若不是蕭崇遺恨身死舊陵沼,也不會有蕭嵩一脈的崛起。
這層淵源,大有可爲。
李肇的目光在紙條上飛速掃過,脣角勾起一抹冷笑。
鷹愁澗,趙奎……
“傳令!”他聲音斬釘截鐵,“讓俞千山點齊八千玄甲精騎,輕裝簡從,備足五日干糧、火油……明日子時,隨孤出征。”
“八千?”關涯心頭猛跳,“殿下,那可是深入虎穴,八千人是否太少……”
“兵貴神速,更貴在精!”李肇打斷他,說得不容置疑:“奇襲鷹愁澗,焚其糧草,斷其後路,八千精騎足矣。人多了,反成拖累——”
他將紙條湊近燭火點燃,看着它化爲灰燼,繼續下令。
“待孤離京,你跟隨威遠將軍戚明揚,大軍整裝繼進,以爲後援……記住,定要派人盯死馬坤。他若有異動,或馳援不力……就地誅殺!”
“喏。”
關涯抱拳領命,聲音洪亮。
這時,殿外傳來急促卻刻意放輕的腳步聲。
來福躬着身子進來,聲音略帶驚喜。
“殿下!薛六姑娘來了。說是……來探望雪娘子。”
李肇眼角微眯,眉宇間不自覺地帶上一絲暖意。
“快請!”
他幾乎立刻整了整衣袍,繞過書案便大步迎了出去。
薛綏披着一件素色棉絨披風,靜靜立在階下。
頭上帷帽的輕紗下,隱約可見柔和的輪廓……
“你怎麼來了?”李肇幾步走到她面前,見她眼底帶着幾分疲憊,下意識便伸出手,去探她的額頭。
“這麼涼。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薛綏笑着拍開他的手,從寬大的袖中取出一個油紙包。
“剛從陸府過來,路過西市口那家老店,看到剛出爐的風乾牛肉……”
她的聲音隔着薄紗,顯得有些縹緲,“記得殿下從前提過,說此物佐酒,最是解乏提神。順手買了些,殿下嚐嚐是不是那個味兒。”
油紙包裡是幾塊風乾的牛肉,撒着噴香的芝麻粒,散發出一股誘人的鹹香。
李肇微微一怔,心頭像是被什麼東西輕撞一下,莫名發軟。
“怎麼忽然對孤這麼好?無事獻殷勤,是奸是盜?”
薛綏飛快地瞥他一眼。
“太子殿下明察秋毫。那這肉乾……您是吃還是不吃?”
李肇低笑出聲,笑聲格外愉悅。
他不再多言,引着她步入書房暖閣,揮手屏退了宮人,親自執起溫在小爐上的花水,爲她斟了一杯。
“先喝一口,壓壓寒氣。”
他將茶盞推到薛綏的手邊,動作自然,“下毒的事,有眉目了。”
切入正題,薛綏的神色便沉了下來。
“如何?”
“沸血散的主要原料,生長在雲嶺山南麓,那地方瘴氣瀰漫,毒物叢生,等閒人去不得,因此極難採辦。我們順着這條線查到,去年冬天有一批藥材經朔州入了京,經手人是一個叫疤臉張的藥材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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