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王府。
雪聲簌簌,沙沙響個不停。
幾位清客幕僚,如劉隱等人坐在書房裡,如坐鍼氈。
朝中權力格局劇變,他們都不免有些焦急。
“太子藉着西征之功,安插親信,剪除異己。再這樣下去,朝中怕是再無我等立錐之地啊。”
“陸丞相今兒又遞了摺子,要查蕭嵩入朝多年來舉薦的官員。謝延展謝大人,竟也因當年舉薦過蕭氏門生被牽連其中,停職待查。這不是明擺着趕盡殺絕嗎?”
“更可憐的是蕭丞相……聽聞數位御史聯名具奏,要將其凌遲處死,懸首城門,夷滅九族……這、這簡直是……不給人留半點活路了……”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
李桓卻很平靜。
甚至有些過於平靜了。
他慢條斯理地捧着茶盞,聽着幕僚們的議論,並不急於表態。
直到衆人說得口乾舌燥,他才緩緩開口。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我等臣子,遵旨行事便是,不必過於憂心,靜觀其變吧。”
衆人面面相覷。
劉隱怔怔的,臉都白了:“殿下。這都什麼時候了,不能再等了……”
“先生放心。”李桓擡眼,語氣沒波瀾,“本王心裡有數。”
“殿下……”
李桓擺擺手,“父皇還在,太子再獨斷專行,也得顧及君臣名分。我等若是沉不住氣,反倒落人口實。”
見他如此,衆人只得悻悻告退。
人走茶未涼。
李桓起身,信步走向西次間。
女兒阿寧正由乳母陪着玩積木。
阿寧還不到三歲,粉雕玉琢,被養得嬌憨活潑,很得李桓喜愛,性子也就難免有些嬌氣。
她把積木堆得很高,見到李桓時嘩啦一聲塌了,便小嘴一癟,金豆子順着掉下來。
“倒了……我堆了好久……父王……倒了……嗚……”
李桓伸手把她抱起來,放在自己膝頭坐下,溫聲哄道:“阿寧堆得很好,是積木不聽話……父王陪你再堆一個,比剛纔的更高更穩,好不好?”
“父王最好了。”阿寧雙手摟住李桓的脖子,破涕爲笑。
薛月沉端着煮好的姜棗茶進來,看見這一幕,眼底掠過一絲複雜的情緒,很快又斂去。
“阿寧不可任性,快下來,別累着父王。”她輕聲呵斥女兒。
阿寧扭了扭身子,反而抱得更緊了。
“不要!阿寧就要父王抱……”
小孩子也精明,她懂得這個府裡,誰說了算。
“無妨。本王不累。”李桓果然寵溺,笑着拍拍女兒的後背,不以爲意。
“王爺太嬌慣她了。”薛月沉語氣帶着輕嗔。
“孩子還小,嬌慣些也無妨。”李桓漫不經心地瞥過來,“王妃找本王有事?”
薛月沉便不再說什麼了。
她把碗放在桌上,輕聲道:“殿下,陸丞相保舉寒門將領,奏請由戚將軍接管京營,這些事您聽說了嗎?”
李桓將阿寧放到身邊的小椅子上,拿起一塊桂花酪喂她,慢悠悠地道:“戚將軍西征有功,接管京營也是應該的……”
又擡眼一笑,“你三叔不也憑戰功升了遊擊將軍?人盡其才,王妃該高興纔是。”
“三叔憑本事掙的前程,也是薛家的體面,我自然替他高興。可是……”
薛月沉的聲音低了些,帶着難以掩飾的憂慮。
“戚將軍深得軍心,西征期間與太子走得近。如今東宮勢大,陸相、盧太傅等老臣盡皆倒向太子……朝中眼看要成太子一言堂了。殿下就不擔心嗎?”
還沒嫁到端王府,傅氏就告訴她,她將來是要做皇后娘娘,母儀天下的女子。
從前,她也一直這麼認爲的。
太子地位不穩,李桓得勢,與東宮分庭抗禮。那時的上京城裡,她身爲端王妃,走到哪裡都是衆星捧月。
後來太子監國,形勢漸漸微妙。
如今,經過西征之功和清除蕭黨,太子的聲望權勢更是如日中天,反觀端王府,卻像是被人遺忘了一般,沉寂下去。
薛月沉心裡很不是滋味。她想到嫁入鄭國公府,如今被夫家冷落的八妹妹,以及嫁入魏王府卻守着活寡一般戰戰兢兢的九妹妹。還有那個曾經最讓人瞧不上、如今卻活得最自在恣意的六妹妹……
她喉頭堵得發慌。
身爲長姊,她是從小被寄予厚望的薛家嫡長女,很難說服自己,什麼都不做……
祖母年歲大了,父親又是個不頂事的性子。就算三叔立功受賞步步高昇,那也是三房的風光,與大房多少是隔着心的,如何能依靠得上……
薛月沉很着急。
李桓卻似看不明白。
他拿起帕子,輕柔地擦掉女兒嘴角的碎屑,溫和的眼神,幾乎看不出什麼情緒。
“太子是父皇屬意的繼承人,如今立下大功,整頓朝綱,於國於民都是好事。只要父皇安康,社稷安穩,阿寧順遂,府裡上下和睦,本王做一個閒散王爺,也沒什麼不好。”
“王爺……”
李桓擡頭看來,語氣沉了幾分,“王妃似乎思慮過重,可是身子不適?不如請太醫來瞧瞧?”
薛月沉眼眶微微泛紅,“世事無常,妾身只是有些感慨……”
李桓接過話,“世事無常,能求個平安已是難得。王妃不如把心放寬些?”
薛月沉還想再說,阿寧又伸手去拉李桓的袖子,奶聲奶氣地喊:“爹爹,阿寧還要。”
她張大了嘴巴,像只等待投喂的幼鳥。
李桓臉上立刻漾滿慈愛的笑容,又拿了一塊喂她。
父女倆其樂融融,笑語繞樑,格外溫馨。
薛月沉看着男人溫潤如玉的側臉,心裡沉沉地嘆了口氣。
這般相敬如賓的日子,她有些過夠了。
李桓永遠是溫和的,體貼的,卻也是疏遠的,他是旁人口中溫文儒雅、禮賢下士的端王殿下,是外人眼中無可挑剔的好丈夫,卻從來不屬於她。
夫妻多年,她始終走不進李桓的心。
有時她甚至覺得,在李桓眼中,自己不過是他用來裝點門面的擺設。
-
是夜。
李桓在映月居哄睡了阿寧,照常回到書房旁專設的靜室獨宿。
內侍伺候他沐浴更衣後,屏聲靜氣地退下。
李桓熄滅燈火,並未就寢,而是一個人立在窗前望着窗外的漫天飛雪,清冷的面容好似與寒夜融爲一體,眼底情緒難辨……
端王府的後院,一片銀白蒼茫。
萬籟俱寂,雪落的聲音都格外清晰。
良久,就在他準備轉身回去歇息時,窗外忽然傳來一陣短促的驚呼。
向陽急促地低喝。
“誰在那裡?深夜擅闖王府,好大的膽子……”
李桓動作一頓,飛快地攏好衣裳,走出去拉開房門。
只見向陽神色緊繃地站在雪地中,手按腰刀,目光警惕地掃視着角落裡,一個裹着深色斗篷的女子。
那女子聲音哽咽,帶着哭腔。
“皇兄……是我。”
李桓詫異地看着她,壓低聲音,“糊塗!端王府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他轉頭看向陽,“送她從角門出去。”
“我不走!”不等向陽動作,平樂已情緒激動地推開向陽,搶步上前攔在李桓面前。
“你纔是那個糊塗人。”
她一把抓住李桓的衣袖,用力晃動着,語氣裡帶着孤注一擲的瘋狂。
“皇兄,你醒醒吧。我是你妹妹,一母所生的親妹妹,我們纔是血脈相連的親人……”
向陽錚地拔出腰刀,被李桓一個眼神止住。
“下去。”
向陽躬身應下:“是。”
李桓大步邁入書房。
平樂見狀,不顧一切地跟上去,擠進門,反手就將房門合上,後背死死抵住門板,雙眼通紅地看向黑暗中的李桓。
“皇兄,母妃慘死宮中,父皇病重不起,太子步步緊逼,二舅舅,三舅舅,還有蕭家的宗親們,死的死、抓的抓,外祖父也下了大獄,蕭家眼看就要滿門覆滅了……你還要隱忍到幾時?難不成,真要等到東宮把刀架到脖子上,你才肯動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