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懷涼下了班到家,看到霍西正在茶几前泡功夫茶。只見他先用開水把紫砂壺茶具洗淨,接着在紫砂壺中裝入四、五分鐵觀音,把沸水注入茶壺。稍後,霍西把壺裡的茶湯倒入廢缸,再次注入沸水,蓋上壺蓋,片刻之後打開。此時,只見青綠色的嫩葉在水面上旋轉漂浮,青蔥可愛得很。霍西用壺蓋颳去表面的白色泡沫,然後,把茶依次澆注在茶几上的兩隻紫砂茶盅裡。他遞了一隻茶盅給意懷涼,自己拿起另一隻,拂了拂茶盅蓋,邊嗅邊啜,頗有老僧入定的安寧之態。
意懷涼在霍西旁邊坐下,學着他的樣子,也淺斟了一口鐵觀音茶,只覺得齒頰留香。她心中不禁詫異,以霍西的個性,竟然會這一套老人家修身養性的泡功夫茶手藝,並且還做得十分地道,實爲奇事。於是,她開口道:“阿西,真看不出來,你居然會有這麼好的耐性泡功夫茶。”
霍西將意懷涼定定望着,眸色深沉,良久,勾出個一如往常的閃亮笑容。“懷涼,其實我的耐性向來很好。”他把茶盅握在手中,偏頭看了一會兒。“我生日那天,曾對你說過,我小時候有很長一段時間,是我爺爺帶我的。這泡功夫茶的手藝,也是當年他教我的。我學的時候很不耐煩,如今卻覺得,茶如人生。在最沸騰的時候,往往不能酣暢飲盡,只因怕燙而諸多顧忌。待到能夠酣暢淋漓地飲茶時,卻往往已經人走茶涼。此時,再要入口,其實苦澀萬分,卻因在沸騰時,曾經飲茶的記憶,而產生回味甘甜的幻影。”他說完,取過意懷涼手裡的紫砂茶盅,把裡面已經冷掉的茶倒進廢缸。“茶涼了,就別再喝,何苦呢?”
意懷涼思索地眨眨眼睛,“你倒是把茶哲學悟得很透徹。”
霍西重新把沸水倒入壺中,又給她斟了一杯。“小時候,有個比我小几歲的男孩子,跟我住在同一個大院裡,叫做何長其。他是何氏機械的董事長老來所得的一子,打小驕寵寶貝,捧在手心怕碎了,含在嘴裡怕化了,被寵出一副目中無人的蠻橫性子。本來這也沒什麼,可偏偏我十幾歲的時候,比他還要蠻橫上幾分,從來也沒服過誰。於是,我那時就跟這何長其格外地不對盤。
有一次,何長其闖了個不大不小的禍,怕家中責罰,就給我使了個絆子,賴到我頭上。那禍事具體是什麼,我早就想不起來了。只記得我爸知道以後,把我一通胖揍。我心裡窩火至極,就找了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把何長其堵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狠狠地揍了他一頓。”
意懷涼聽得好玩,笑着說:“嘖嘖我完全可以想象,你當年野蠻的樣子。”
“那時太年輕氣盛。”霍西也笑,繼續說:“後來,何長其的家人,帶着鼻青臉腫的他,來我家裡討說法。當時,我爸立刻就抄起牆角的一柄高爾夫球杆,又要打我。被我媽死死攔住,嚶嚶地求情。那天,正巧我爺爺來我家中做客,問明白前因後果之後,把我爸訓斥了一頓。說他以爲自己有了一官半銜,就可以不問青紅皁白地給人定罪。這樣簡單粗暴的教育方式,恐怕用不了幾年,好好的孩子就要被養歪了。
你知道,我爸這人平時威嚴有餘,和藹不足。現在年紀大了,已經比以前親切許多。可年輕的時候,卻讓人十分有距離感。長久以來,都是別人看他的臉色。所以那是我印象當中,頭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我爸被別人訓得面紅耳赤、啞口無言。
之後,我就被我爺爺帶走了,由他照看我。我和他一呆就是四、五年,從我初中到高中,個性定型的最關鍵幾年,一直是我爺爺耐心引導我。他跟我說,率真是件好事,但率性卻只會壞事。爲了磨去我的毛躁和衝動,讓我能夠控制自己的脾氣。泡茶、寫書法、養魚、澆花,這些在當年看來枯燥乏味得要命的事情,我都被我爺爺逼着學過做過。我一直記得他說過的一句話,只要有足夠的耐心和忍耐,就一定能達到目的。”
意懷涼聽完肅然起敬,“你爺爺是個有大智慧的人。”
霍西點頭,“我二十五歲那年,正是事業上最忙的時候,我爺爺突發性心悸梗塞。那時,我正在外地參加一個招標會,等我趕回來時,他的身體都已經涼了。爲此,我頹廢了好一陣,可他畢竟已經不在,我再難過也於事無補。”霍西的表情,在茶盅嫋嫋升起的霧氣裡,顯得有些模糊。“這些事情,都已經過去了。後來,我終於想明白,活在當下,纔是最重要的。”
意懷涼凝視他,她覺得今天的霍西有些不同。雖然,他的言行舉止與往日無異,可他眼眸的深處,有一種深刻的倦怠和令人心驚的平靜。意懷涼的臉上染上一抹憂色,她搭着他的肩問:“阿西,你今天怎麼了?好像不太開心的樣子,是不是工作上遇到什麼麻煩了?”
霍西看着意懷涼眼底的擔憂,那一刻,他的心中忽然就豁然開朗了。
上午在公司裡,聽完江墨然的那番話,霍西有點煩躁。他點了根菸,沒吸幾口又掐了,終於決定調來意懷涼和莫之凡的生平資料。薄薄幾頁紙,卻讓他一言不發地看了一整個下午。那些文字,彷彿有生命一般,躍進他的腦海,字字見血。自他爺爺過世以後,霍西再也沒有嘗過這樣心痛如絞的滋味。
意懷涼和莫之凡的父輩很有些淵源,兩家人算是世交,因而意懷涼和莫之凡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莫之凡比意懷涼大了五歲,在他二十六歲車禍過世之前,他們兩人幾乎有大半生的時間,是在一起的。
青梅竹馬這四個字的厲害,霍西是再清楚不過的,光看好友江墨然和相未濃一路走來的情形,他就能知道。即便是他們兩個沒有在一起之前,江墨然對相未濃也是寵愛有加,在一起之後,便更是不用說。
看完那幾頁紙,意懷涼之前那些令人費解的行爲,霍西陡然就明白過來了。她的失眠,她眼底的死寂,她與年齡不符的清心寡慾,原來一切都是有卯有丁。
莫之凡的生日是農曆大年初二,也就是意懷涼在年初春節時,說要去看一個生日的朋友,結果晚上回到家,混酒精服安眠藥的那天。莫之凡的忌日是六月二十八,也就是意懷涼請假失蹤,霍西翻遍c城,也找不到她的那天。霍西想,那兩天,意懷涼十有**是給莫之凡上墳去了。
而根據資料上所記錄的,莫之凡過世那時,恰好是意懷涼大三升大四的暑假。此後她休學一年,隨後便直接遠赴法國。
莫之凡是車禍身亡的,這就難怪意懷涼對坐車和開車,總有一種深深的恐懼。同時,也能解釋,爲什麼海濱大道練車那回,她會如此失控地撞上護欄。
霍西自嘲地想起他和意懷涼的一次。那晚她喝醉了,在他懷裡一迭聲地叫“煩”,當時,他以爲她是酒後耍性子,只覺得有趣。如今想來,卻只怕是她看朱成碧,而他,卻錯把此“凡”當彼“煩”。他又想到相未濃難產大出血的那次,意懷涼對生命的敬畏。以及當江墨然說他不夠勇敢,所以沒法一個人在這漫長無邊的世上,孤零零地活下去的時候,意懷涼眼角一閃而過的淚光。
下午在辦公室,當霍西看完所有資料,又把前因後果全部想了一遭之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以意懷涼的個性,他能想像,莫之凡的死對她的沉重打擊和致命傷痛。這件事情已經過去七年了,可她的種種表現,都在說明她仍然沒能走出來。只是把這個傷口一層又一層地裹起來,藏在內心最深遠最陰霾的角落,面上卻依舊若無其事地工作生活。
霍西在爲意懷涼的痛而痛的同時,不是沒有想過要放棄。但他又想,假如連他都放棄她的話,那她的餘生,或許真要永遠活在自己與外界隔絕出來的黑暗中了。可他,實在捨不得她那樣。 西風一夜意難涼30青梅竹馬的慟地址 html/27/273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