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懷涼21歲的那一年,六月二十八日,大三升大四的暑假,當她發現自己意外懷孕之後,着實有些措手不及的慌亂。只因她覺得自己還小,且不願意中途休學,擱置她的設計師夢想。
意懷涼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把這個消息告訴了莫之凡。他先是愣了一下,隨即滿滿的幸福和喜悅之情從眼中溢出來。他大笑着抱起意懷涼,貼着她的額頭,絮絮地說:“我要做爸爸了,懷涼,我們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意懷涼被他歡天喜地的樣子直哽得她原本想說的那番話,全都含在了喉嚨口。莫之凡稍稍沉澱了一下激動的情緒,道:“我原本還一直在發愁,怎樣才能讓你點頭,答應儘快嫁給我。沒想到,老天竟然這麼眷顧我。”他環着意懷涼的肩,把她整個人圈進自己懷裡。“懷涼,我們這就回家,去告訴我們爸媽,好嗎?”
意懷涼被他好聞的氣息擾了心神,她一面看着莫之凡對他們兩人的未來無限憧憬,喜形於色的樣子,一面又在自己心中遲疑掙扎,低頭無語。莫之凡沉浸在突如其來的巨大喜訊中,無暇顧及到意懷涼反常的沉默。走到停車庫,扶她上車,繫好安全帶以後啓動車子。
夜幕降臨,汽車奔馳在中環公路上。莫之凡踩足了油門,只想儘快回到家,告訴他們兩家父母這個天大的好消息。
意懷涼忽然開口,語無倫次地,“之凡,其實我...我們...還年輕,我想...”
莫之凡扭頭看她,有點驚訝,又帶了點寵溺的笑。“怎麼了,想說什麼?慢慢說,瞧你,也高興壞了吧。”
意懷涼慌張且不安。她原本盤算好,等她念完G大,就去法國深造兩年。她不曉得莫之凡願不願意等她回來以後再結婚。假如他不願意,那他們就先結婚,她再去法國。反正巴黎最高設計學院的課程很輕鬆,每年三個學期之間都有很長的假期。意懷涼不介意奔波一些,每個假期都回C城與他團聚。她愛設計,就像她愛莫之凡一樣,這好像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天賦與本能。她從沒想過,爲了其中的一樣,而停止追求另外一樣。
一個優秀的設計師,最初的職業發展生涯,是需要高度的連貫性。而如今,意懷涼正處於這種高速的上升階段中。這些年,各種校級區級市級的大小設計獎項,她幾乎拿到手軟,靈感和憧憬都達到顛峰。她不敢想象,假如現在終止學業,她的設計生涯將會遭到怎樣的影響。
意懷涼的額角沁出冷汗,她絞着安全帶的手指扭曲得發白。這...這個孩子的到來,對她來說太突然了。她艱難地說:“我是說,我還小...你知道,我還想去法國念設計,我...我不想休學。之凡,我們...我們能不能不要孩子...不,我的意思是,我們能不能晚些要孩子?”
莫之凡震驚地轉過頭,笑容漸失。“你想打掉這個孩子?”
“我...我不知道...”意懷涼看到莫之凡把着方向盤就要轉彎。她擡頭往前一看,眼見車子過了這個右匝道轉出去以後,就馬上要開到他們家的小區。她心裡很慌,腦中紛亂一片。她怕回到家,雙方父母知道她懷孕後,立刻奉子成婚便成定局。鬼使神差之中,意懷涼伸手去按住方向盤。=烽=火=中=文=網=“之凡,停車好不好?”
莫之凡萬沒想到意懷涼的這個舉動,冷不防地就被她拽着方向盤,往左打偏。他尚來不及反應,車頭就衝破了隔離欄,向左面車道滑出去,正遇上迎面急速駛來的一輛大貨車。莫之凡向右猛打方向盤,一邊急踩剎車。連着幾排隔離柵欄全都被車身撞飛出去,卻仍是避不過那輛大貨車的來勢。
意懷涼被眼前的情景驚得說不出話來,她甚至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只能眼睜睜看着那輛車撞上來。她尖叫着閉上眼,就在那萬分之一秒,在她感到劇烈震盪的同時,莫之凡撲向她,把她緊緊摟在自己身下。
一切都太猝然,一切都來不及。好像只是一瞬間,又似乎是天荒地老。在“轟隆”一聲巨響之後,整個世界翻轉顛倒,然後被按下靜音。意懷涼掙扎着睜開眼,渾身如火燎一般,沒有一處不疼,可神志依舊清醒。她渾身顫抖着去推壓在自己身上,雙目緊閉的莫之凡。“之凡!之凡!”入眼處滿是殷紅的鮮血,分不清是她的,還是莫之凡的。
莫之凡咳了一聲,血洇洇地從他的嘴裡涌出來,大團大團地滲透他的米色襯衫,染紅整件衣服。!
意懷涼大駭,一邊抖得不能自已地找手機,一邊拼命用袖子去擦莫之凡咳出的血,卻怎麼也擦不乾淨。她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血液凝固,背脊上一片刺骨的寒意,沿着她的每一條神經蔓延到指尖。“之凡之凡,你不要嚇我!”
莫之凡用盡全身力氣睜開眼睛,他望着意懷涼的眼神熱烈且專注,近乎虔誠,包含了千言萬語。他微微啓脣,卻什麼都沒來得及說出來,就緩緩合上了眼。
意懷涼心神俱碎,撕心裂肺地喊:“之凡!”
“之凡!”意懷涼陡然睜眼,從牀上坐起來,牀前站着的人立即迎了過來。“阿西?”她不確定地喚道,一下子有些無法回到現實。
“你終於醒了。”霍西輕輕拭去意懷涼的滿頭冷汗和滿臉淚痕,“你感覺...如何?”
意懷涼逐漸回過神來,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環境,在心中苦笑,最近她似乎總是跟醫院很有緣。^烽^火^中^文^網^“你送我來醫院的?我怎麼了?”
霍西怔怔看她,替她把被子蓋實。“沒事,只是...情緒波動太大。你...好好休息吧。”
意懷涼幾時見過他如此欲言又止的樣子,直起身,抓住他的胳膊。
霍西在她的牀邊坐下,隔着被子把手貼在她的小腹上。他逆光而坐,讓意懷涼完全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只聽到他沉沉的聲音,擲地有聲,字字敲打在她的心房上。“你懷孕了。”
意懷涼一震,猛地擡頭去看霍西,又在下一秒低下頭去。
她想起當年,自己在醫院醒來,得知孩子沒了,跟着之凡一起去了的時候,她整個人都瞢了。那種天崩地裂、痛不欲生的慟,即使隔了這麼多年,仍叫她刻骨銘心。她害死了之凡,害死了他們的孩子,自己卻只是輕傷。她怎麼想也想不起來,當時的她,到底爲什麼會不想要那個孩子?
無窮無盡的悔恨像潮水一樣淹沒意懷涼,啃噬她生存的意志,叫她萬念俱灰,只想隨着莫之凡一起長眠不醒。她的父母日以繼夜地守着不吃不喝不哭不鬧的她。直到第三天,她的父親意爲城終於忍不住老淚縱橫。“懷涼,我的女兒,你想要丟下我和你媽媽嗎?”
意懷涼的眼睛乾澀得發疼,她空洞的眸光逐漸聚焦,落在自己父親彷彿一夜間蒼老了十歲的臉上。她努力擡手,去握住她父親的手。
意爲城乾燥的掌心包着女兒的手,目光是剜心般的痛惜。“爸爸知道...你難過,你後悔...之凡走了,你也不想活了。可是,我和你媽媽怎麼辦?你失去之凡,還有我們,我們失去你,就什麼都沒有了。懷涼,之凡拼了命也要保護你,難道你就打算這樣隨隨便便地輕生,辜負他嗎?爸爸求你,好好活下去。”
意懷涼閉上雙眼,看到自己心中一角轟然坍塌,碎裂成粉末。“爲什麼...爲什麼走的是他?爲什麼...爲什麼還是沒能留住我們的孩子?”
意爲城撫上自己女兒瘦削深陷的面頰,指間觸到她眼角沁出的第一滴淚。那滴眼淚像是打開了一道閘門,成片的水澤迅速凝結,洶涌決堤。意爲城哽咽道:“孩子跟着之凡一起走了也好...這樣,至少之凡就不會孤單了。”
幾天以後,意懷涼出院。莫之凡下葬的那一天,老天像是再也承受不住那麼多的悲傷一般,下起了淅瀝小雨。意懷涼站在C城西郊的墓園裡,看着他們把她深愛的男人的骨灰盒埋進土裡,然後在前面豎起一塊碑。碑上的照片裡,莫之凡的眼眸深邃,笑容乾淨。
小雨打溼意懷涼的衣衫,雨水順着她的臉頰滑落,涼涼地灌進脖子裡。她覺得這個世界未免太瘋狂,瘋狂到令她難以置信。就在幾天之前,她還膩在莫之凡的懷裡,對他撒嬌耍賴鬧脾氣。那時的他,身體溫熱,眼神柔軟,氣息清爽。而今,太陽只東昇西落了幾回,他卻已變成一掊黃土焦灰,被關進那個冰冷黑暗的小盒子裡,長埋地下。他會不會害怕?會不會孤獨?會不會...恨她?
意懷涼看到莫之凡的父母哭得跟淚人似的,他的母親甚至哭得一口氣沒接上,昏厥了過去。她遠遠站在角落裡,注視着這一切,卻一步也不敢靠近。到如今,她已經連光明正大地看他、愛他、哪怕是內疚的資格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