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南失蹤後沒多久, 醇親王和三爺各收到一封信,信裡沒旁的,只是一截斷錦, 一個留名。其他的, 不言而喻。
而此時, 醇親王正準備着銷煙, 三爺正預備着出獄。
往日裡總有些熱鬧的牢房, 如今因爲三爺的怒火,能躲能閃的早不敢在跟前。唯獨崑崙,一臉擔憂外加自責的跪在三爺面前。
“爺, 請責罰崑崙。”
“起來,男兒膝下有黃金。有你跪的功夫也該去辦正事。”三爺的聲音聽起來很沉穩, 可誰又知道他此時的心裡已經跟煮沸的水一樣, 翻騰不息。
“是啊, 崑崙,我看這人此次是有備而來, 你光是自責也無濟於事。爺如今還不好出去,還要你在外面打探消息呢。”繞是足智多謀的許先生,也沒想到加藤吉英會如瘋狗般亂咬人。雖然他們也早提防了,可還是百密一疏。
崑崙又看了看三爺,嚯的起身, 保證般的說:“爺放心, 崑崙一定會救出小姐。”
“回來。你這樣出去, 只會浪費時間, 咱們要好好合計合計。哼, 以前的賬我還沒算,他又來招惹, 那就別怪爺不留情面。”
“爺的意思是?”
“崑崙,按你之前說的,加藤吉英如今是丟了靠山,無意外的話,此次行動該是他個人所爲。那麼,咱們要找的範圍就小了許多……”
許先生很快明白三爺的意思,捋着山羊鬍,接着說道:“能讓加藤吉英放心的沒幾人,崑崙最好還是先去找找那個浩二在什麼地方,或許有所斬獲。”
三爺輕點頭,又說:“如果估計的沒錯,他們現在不敢太過囂張,爲了安全起見,人一定還在京中,或許還可能就在日升票號裡面。畢竟,外面對他們來說更危險。”
若是三爺夠冷靜,他應該還會發現那斷錦上有些淡淡的蘭花香,這時候還開着的蘭花,大概也只有那個地方的寒蘭了。
同一時間,醇親王那裡也一連串動作迅速。
先是吩咐了人將鴻盛茶館封了,不許任何人進出。當然也沒什麼人了,李嬸子早在昏迷中就被轉送他處。爲的只是看看有沒有什麼線索留下。
其次是濤貝勒領兵嚴守各城門,決不讓任何人有脫逃的可能。
最後,則是醇親王親自找上加藤吉英,貌似最後的談判。
“閣下似乎讓人失望。”客套話一概沒有,迎面的,醇親王就丟過去一聲冷諷。
加藤吉英或許是因爲有了籌碼在手,或許是最後的瘋狂,倒是比原先硬氣許多。梗直着脖子反駁:“是王爺令人失望纔對。”
“好,咱們明人不說暗話,閣下究竟想如何?”看着那副令人作嘔的嘴臉,醇親王要極力的握緊手,才能忍住衝上去暴打他一頓的慾望。
“哈哈……王爺如今才問,不嫌太晚了嗎?”
“晚?不不不,在閣下沒得到想要的前,都不算晚,不是嗎?說吧,是男人就痛快點。”醇親王懶得與他囉嗦,直逼重點。
加藤吉英此時卻擺出不緊不慢的架勢,一副長期對抗的模樣。冷淡的說:“不如王爺先說說您能做到什麼程度,在下再考慮如何?”
“本王倒是有一事疑惑,聽說南滿株式會社那邊即將有一個大佐趕往赴任?”
“王爺,這事與您無關吧?”提起來這點,加藤吉英就覺得牙恨的癢癢。
醇親王搖搖頭,好笑的看着他說:“怎會無關呢?這可攸關閣下的身份問題。是日升票號的少東家?還是南滿株式會社的社長?”
如果是少東家,最多算是有背景的商人,在日本軍方不願插手的情況下,都是醇親王隨心所欲的問題。如果是南滿株式會社的社長,就算日本軍方一時半會兒不想撕破臉,醇親王也不得不考慮日後可能出現的麻煩。
這麼明顯的所指,加藤吉英豈會猜不透?黑着一張臉,恨恨的開口:“王爺還是說說什麼時候將東西歸還在下好了。”
醇親王無奈的攤手,說:“可惜閣下說晚了,皇上已經扮旨,五日後的午時三刻在午門前銷煙。屆時還請閣下去觀景兒?”
加藤吉英愣住了,他真就不擔心那人嗎?眉眼幾乎都擰到了一起去,冷冷的問:“王爺不怕我痛下殺手?”
醇親王一陣大笑,看着加藤吉英的眼神有些憐憫,“閣下以爲一個一心想離開本王的女人,本王會對她多久的寵愛?用這樣的籌碼來轄制本王,閣下失算了。不過,就算本王不想要了,也會親手毀掉。至於膽敢插手的人,死!所以說,閣下該可以考慮一下,東西和命哪個重要?”
很少見到醇親王震怒的樣子,加藤吉英面部抽搐了很久,卻只是死盯着醇親王,沒有言語。他該選什麼?他能選什麼?如果拿不回那些煙土,他便沒有翻身的機會,沒有翻身的機會,他對軍部來說就毫無用途,最好的結局是遣送回國,最差就是被外頭那些等着他的人弄死。
“在下很惜命,可是王爺似乎並沒有給在下珍惜的機會。日升票號外到現在都還不太平。不過,如果在下死時有美相陪也不錯。”
加藤吉英的教育裡,永遠沒有示弱這一項。
醇親王眼底一閃而過的兇光,轉瞬又眯着笑,淡淡的問:“看來是談不攏了?”
“決定權在王爺手中。”
“真是可惜,原本還想閣下觀景之後送上大禮的呢!看來是不需要了?”
聽醇親王話音有變,加藤吉英直覺的問:“什麼意思?”
“之前閣下不是說想將東西換下嗎?總要有機會才行啊!”
就像是一隻貓捉到了老鼠,卻不一口吞下,而是慢慢的逗弄。給點希望,又很快澆熄,再給點可能。先折騰的半死不活再說。
“王爺同意了?”儘管此時加藤吉英覺得他就是那隻老鼠,可看到希望的時候還是要不顧一切的掙扎一番。
醇親王又擺出那種憐憫的眼神,很隨意的口吻說:“那就要看閣下怎麼做了?”
醇親王的意思再明顯不過,若是加藤吉英不肯放了雁南,那便是玉石俱焚,若是他放人,還有一線生機。
加藤吉英卻皺着眉遲疑的問:“王爺如何保證?”
“本王若是要求閣下這會兒就將人送回,似乎也有點強人所難。這樣吧,五日後你將人帶到午門前,本王看到了人自然會安排一切。當然,銷煙還是要的,皇上頒的旨意不能更改。”
醇親王說的很“合情合理”,加藤吉英找不出反駁的地方,又擔心是個圈套,還是垂首思考了半天才點頭答應。“如此甚好。舒穆祿泉鉞那邊……”
加藤吉英可是聽說了三爺將放出來的消息,當初也送了一截斷錦過去,就是爲了迫使他不敢輕舉妄動,好爭取時間。如今有了醇親王的點頭,自然更希望穩妥。
只聽醇親王爽快的說道“放心,他還沒那麼快出來。放人,不過是平息些怒氣。說到底,還是閣下給本王找的麻煩呢!”
“王爺莫聽信了那些謠傳,這批煙土是在下搭上了全部家底,自然看重,可不是什麼施了毒的。”加藤吉英趕忙的表白,他可不希望到這會兒了又出旁枝。
醇親王笑笑,沒去深究。見事情已談妥,便起身告辭。
回府的路上經過日升票號,果然還有大批的百姓圍堵在門口。
壽元跟在馬車裡面伺候,挑簾子一腳看後,忍不住說道:“王爺,幸虧您今兒個是將加藤吉英叫到別處。不然,瞧這些人,估計都能將咱們生吃了。”
醇親王眼睛沒睜一下,轉而問“濤貝勒那邊可有回信兒?”
這事情前後,濤貝勒也沒少忙活。你當日本軍部爲什麼這次沒爲煙土的事情撐腰?全賴了濤貝勒在裡面奔走,包括利用南滿洲的局勢等等。不然依了日本人惡劣的本性,怎麼可能放過敲詐的機會。早前就說過,這加藤吉英運道不好,先是利用三爺不成,如今又被醇親王他們反制。
“嗯,晌午的時候派人過來,說有幾處可能的地方,正查着呢。估計要不了多久就有消息了,請王爺不要着急。”
不急?他怎能不急?明明他們相處的日子已沒有多少,卻還要這樣的分離,要他如何忍受?更何況,這入冬的天氣,她的身子怎麼受得了?
還記得去年的冬天,他滿懷欣喜的迎她入門,結果卻是另一場災難的開始。那一場雪,冰了所有人的心。又是一年啊,他還是沒能贏回她的愛,更要親手送她走。
“告訴他,大冬①之前一定要找到。”
醇親王懶懶的斜躺着,馬車裡被暖爐薰得很暖,外面的天也就是這兩日驟然變冷,眼瞧着要有雪呢。大冬前找到了他才能安心。
壽元心下一愣,大冬是五日後,那天正是要午門銷煙。
“對了,這幾日讓阿靛好生照顧囡囡,那孩子經不得嚇了。再告訴福晉,說本王有要務,暫不回府住了。”
“不回府?爺要到別莊嗎?暖爐什麼的都還要重新添置呢。”
醇親王卻搖搖頭說:“不去別莊,在宮中住幾日就是了。我想一個人靜靜。”
壽元瞧着醇親王有些乏了,也沒敢追問,心裡卻直泛嘀咕,住到宮中就能安靜了?
瓜爾佳氏剛享了些日子的舒服,冷不丁的被通知,醇親王這幾日都不回府。又聽到雁南也不在,心裡早不是滋味了。強撐到月兒露臉,還是喚了車,裝模作樣的帶些東西,進宮去了。
明明已經很晚,可醇親王卻無一點睡意,披着狐裘大衣站在冷冷的院子裡。這裡是單獨給他僻出來的宮苑,皇上的恩典。
外人道他尊貴顯赫,一家兩帝②,他自己更是尊爲攝政王。可他寧願不要這些。如果不是因爲他的顯赫,他或許不用跟嫣然分開。如果不是因爲他的顯赫,他或許不用連見兒子都要上摺子。他只想有個簡單的家,有過得下去的田地,與家人能和和美美的生活就好。可惜,希望與現實總是矛盾。
“爺,時候不早了……”
壽元看着孤伶伶,彷彿天地只有他一個的醇親王,忍不住想勸兩句。
醇親王聽而不動,盯着一直握着的護手,有些感傷的說:“壽元,我有種預感,我見不到她了。”
壽元也瞧見了護手,心想這不是庶福晉小心準備的那副嗎?怎麼到了王爺手中。面上卻異常堅定的回答,“不會的,爺,濤貝勒的話您還不信嗎?”
醇親王拿了一晚上的護手啊,不是給他的東西他卻偷了來,羨慕到嫉妒的看着,卻怎麼都不敢套到手上。十指連心,他怕燒痛了。
“本王相信,可本王更相信舒穆祿泉鉞不會坐視不理。你沒看到嗎?加藤吉英被逼到這一步,其實是他的功勞啊!”
壽元一撇嘴,說:“沒看出來,奴才只知是王爺和濤貝勒的謀劃。爺要是肯說……”
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只聽醇親王說:“本王知你意,可壽元你錯了,就算嫣兒知道了,最多也是改變對本王的看法,而不是改變她的選擇。她就是這樣的人啊,愛和不愛都義無反顧。我已不是她愛的人。你發現沒,她現在很少喚我載灃,都是禮貌的近乎疏離的稱呼王爺。以前,她總是笑盈盈的叫我的名字,那時候的心真暖啊!”
彷彿想起了美好的事情,醇親王的臉上不自覺的露出溫柔的笑。
宮門外的瓜爾佳氏被那樣的笑灼傷了,他從沒有那樣對她笑過。
注:①大冬,也就是冬至。
②光緒皇帝是醇親王同父異母的哥哥,加上溥儀,醇親王家出了兩個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