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各地有大小的戰事消息傳開, 京城早已是繁華覆蓋下的動盪。加之剛發生過醇親王被刺殺的事件,京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戒備,人人自危之時更顯得死氣沉沉。而這個時候傳出了春熙班即將重新登臺的消息, 真格兒的引起了不小反響。
馥香錯過了法源寺之約, 整個人又變得慵懶起來, 終日的足不出戶。悄悄綻放的蘭花, 一陣陣若有似無的香氣, 總覺得記憶深處有根弦被不停地撥動。
阿靛成了極度忠心的丫頭,跟前跟後一刻不肯讓馥香離開視線,生怕她再受到傷害。馥香有些不習慣, 可每次看到她眼巴巴的樣子,拒絕的話便又咽了回去。如果沒有她在, 自己是不是活的安靜的一如死去。
“庶福晉, 我聽說京城來了個鼎有名的崑曲班子, 什麼時候咱們去聽聽吧。”
“庶福晉,聽說他們要在鴻盛茶館登臺, 那裡不是說書的地方嗎?”
“庶福晉……”
小丫頭的嘴巴總是閒不住,不停的將外面聽到的事情告訴馥香。馥香安靜的繡着帕子,不知爲何她總是喜歡繡南飛的雁兒。最後一針結束,絞了絲線,擡頭問:“什麼崑曲班子, 這麼讓人說道?你喜歡聽?”
“好像叫春熙班, 爲什麼那麼多人說他們, 我也不知道啦。我是鄉下丫頭, 只聽過我們那裡的小調, 不知道什麼是崑曲。”
鴻盛茶館?春熙班?好熟悉的名字,一不留神針尖紮了指肚, 冒出一滴殷紅的血珠,落在雁兒的翅膀上。像是傷了,飛不起來。
“你想聽?那我們改天去好了。”甩開心底的古怪感覺,想成全阿靛的歡喜。
小丫頭果然一臉喜色,很快又搖搖頭,說:“還是不要了。”
“爲什麼?”
阿靛左顧右盼了好一會兒,故意壓低了聲音說:“王爺肯定不會答應的。庶福晉,我說了您別生氣啊。聽說鴻盛茶館曾經有個叫雁南飛的女戲子,就是現在要登臺那個戲班的人,年前咱們王爺還把人娶進來做側福晉的,聽說那個戲子還跟一個叫什麼三爺的人有關係。可沒多久人就歿了,有人說是殉情,有人說是被害死的,總之傳的多呢。還有人編成故事來說書,就是咱們府裡面不許說這事兒,連側福晉的名字都不準提,不是很奇怪?”最後還又自作的聰明加了一句:“我相信王爺是喜歡庶福晉的。”
馥香聽到自己的心“噗通、噗通”,幾乎要跳出來一樣。“三爺”,是她記憶中的那個名字嗎?又看看手上的帕子,雁南飛,南飛雁,那個側福晉與她又有什麼關係?她病的時間不正好也是年前。
“你怎麼聽說這些的?”詢問的聲音有些顫抖,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爲什麼會這麼不安。
阿靛似乎沒有察覺馥香的不對勁,乖乖的回答說:“之前我跟阿黛姐姐出府辦事的時候,偷偷跑到鴻盛茶館聽說書知道的。呀,庶福晉不會告訴管事嬤嬤吧?”
馥香被阿靛緊張的神情逗得微微一笑,她都說了纔想到擔憂,真是個傻丫頭。搖頭,壓下心底的不安,淡淡的說:“不會告訴管事嬤嬤的,放心好了。既然府裡不讓傳的事情,以後也不要說了。等有空了我們去聽戲,你不是沒聽過嗎?”
“好啊,好啊,謝謝庶福晉。”
她的天地只在蘭苑,是他的保護,還是故意。像是隨意的詢問:“阿靛,阿黛現在還在福晉那裡伺候嗎?你跟她感情很好?”
阿靛嘟着嘴,不情願的回答:“她是福晉派來監視您的,我說了不要再跟她講話。”
馥香有些主意打定,反倒認真的說:“阿靛,你知道我忘記了過去,王爺又不願告訴我,我想福晉肯定是曉得的。沒有人喜歡自己的過去是空白,我想知道卻不方便去問,你能不能通過阿黛幫我悄悄打聽一下?不能讓其他任何人知道了,可以嗎?拜託你。”
阿靛有些爲難,她直覺的這樣不好,可庶福晉第一次對她說“拜託”,讓她覺得自己很有用。沉默了很久,阿靛終於用力的點頭,答應道“庶福晉放心,我一定幫您打聽出來。”
馥香笑笑,她不想利用這麼單純又對她好的小丫頭,可她的身邊再沒有可以更加信任的人了。
而此時,阿靛並不知道,她看似很小的事情會引起多大的風波。這些暫且不提,端看今夜春熙班京城再登臺。
三爺雖然卸了許多身份,可人脈和餘威還在,想做一件事並不難。所以,很快的,鴻盛茶館被重新收整一新,該請的人,該傳的消息一點不落。
幾乎所有人都在好奇,他舒穆祿泉鉞想排一臺何等的大戲。
鴻盛茶館門口的牌子上,單一折《牡丹亭•幽媾》。
戲臺上已經開唱,夜行船。
“瞥下天仙何處也?影空濛似月籠沙。有恨徘徊,無言窨約。早是夕陽西下。‘一片紅雲下太清,如花巧笑玉娉婷。憑誰畫出生香面?對俺偏含不語情。’小生自遇春容,日夜想念。這更蘭時節,破些工夫,吟其珠玉,玩其精神。倘然夢裡相親,也當春風一度。”生展畫玩介,又唱“呀,你看美人呵,神含欲語,眼注微波。真乃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衆人喝彩,許久聽不到這麼功底深厚的崑曲了,也許久不曾這般熱鬧。略一掃眼,發現全是老熟人,都是年頭好時的票友,如今卻是難得聚上一次。打千作揖,寒暄問候,罷了,觀戲聽曲,卻又忍不住揣測這一折戲可是意有所指?
幽媾唱的是杜麗娘的魂魄來尋柳夢梅,柳夢梅見了自己畫中叫下來的佳人,認爲是命定的宿緣。兩人情深款款,許了夜夜得共枕蓆,不敢忘乎。然是點勘春風第一花。
正唱到“泉下長眠夢不成。一生餘得許多情。魂隨月下丹青引,人在風前嘆息聲。妾身杜麗娘鬼魂是也。爲花園一夢,想念而終。當時自畫春容,埋於太湖石下。題有‘他年得傍蟾宮客,不在梅邊在柳邊。’誰想魂遊觀中幾晚,聽見東房之內,一個書生高聲低叫:‘俺的姐姐,俺的美人。’那聲音哀楚,動俺心魂。悄然驀入他房中,則見高掛起一軸小畫。細玩之,便是奴家遺下春容。後面和詩一首,觀其名字,則嶺南柳夢梅也。梅邊柳邊,豈非前定乎!因而告過了冥府判君,趁此良宵,完其前夢。想起來好苦也。”
如今臺上扮花旦的是二姑娘,將杜麗娘的靜雅嫺淑、清麗動人,曲中的真情演得絲絲入扣。由不得臺下人細思,這二姑娘竟也長進了,只不知換了當年的雁南,又是什麼光景。轉念一想,怕是三爺藉着這戲,欲召了雁南魂歸,普一段現世的幽媾。
二樓上,還是那個位子,忽想起當年初遇,何曾料到走至今日,再放不下她。曾經,他有妻子牽絆,有家族所累,容不得分毫抗爭。如今,他送走子侄,遣散親眷,爲的便是搏一份真心?
幽媾——他便是要那人知道,魂夢相系的二人,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拆不散,分不離。
“崑崙,那人有何反應?”
“發了一通脾氣,卻不見有什麼動作。爺,屬下查到那畫卷出自何人了。”
“哦?”
“加藤吉英。他似乎不打算隱瞞,屬下查的很容易。”
“狐狸和狼哪個比較難鬥?”
突然變了問題,崑崙沉默。
“只怕這畜生有着狐狸的狡詐,狼的狠毒,綿羊的表皮,那才真的難鬥了。”
崑崙依舊沉默。
戲臺上已唱到柳夢梅與杜麗娘相見。
柳夢梅:莫不是莽張騫犯了你星漢槎,莫不是小樑清夜走天曹罰?
杜麗娘:這都是天上仙人,怎得到此。
柳夢梅:是人家綵鳳暗隨鴉?
杜麗娘搖頭,不答。
柳夢梅:敢甚處裡綠楊曾繫馬?
杜麗娘:不曾一面。
柳夢梅:若不是認陶潛眼挫的花,敢則是走臨邛道數兒差?
杜麗娘:非差。
柳夢梅:想是求燈的?可是你夜行無燭也,因此上待要紅袖分燈向碧紗?
杜麗娘:俺不爲度仙香空散花,也不爲讀書燈閒濡蠟。俺不似趙飛卿舊有瑕,也不似卓文君新守寡。秀才啊,你也曾隨蝶夢迷花下。
柳夢梅:是當初曾夢來。
杜麗娘:俺因此上弄鶯簧赴柳衙。若問俺妝臺何處也,不遠哩,剛則在宋玉東鄰第幾家。
柳夢梅:是了。曾後花園轉西,夕陽時節,見小娘子走動哩。
杜麗娘:便是了。
曾無數次想過,她若是半夜敲門而來,他會不會如柳生詢問再三,敢是夢也,則怕未真。可惜,他夜夜難眠,終不見她前來赴一場平生之願。原來,他們並不曾陰陽分隔,又豈會有魂夢相約。
“你持了我的拜帖去見加藤吉英,約他有空喝茶。”
給了他這麼大的人情,如何能不聽聽對方要些什麼。坐等不是他泉鉞的性子。
那夜,鴻盛茶館如多年前一樣,從寂寂無聲到聲名顯赫。
這一次,成就的是二姑娘旦角的第一把交椅。只是,所有人在提起她的時候,總忍不住感嘆一句“要是雁南飛還在就好了。”
喧囂過後,許多人都不能平靜。空蕩蕩的院子裡,二姑娘獨自望着明月。身後是未在人前露面的齊青陽。
“青陽,我想我能理解當年她承擔的是什麼了。”
夜風徐徐,吹散二姑娘清婉的聲音。齊青陽心念一動,竟不知要回答什麼。
“爹曾說,他捨不得我受那些苦,所以纔會對不起師姐。我原不明白,只看到了掌聲、追捧,還有逢迎,以爲那樣的生活便是站在了其他人之上,得到的是尊重。其實,我們不過是那些老爺大人眼中的玩物,一個鮮活的會對他們說笑的玩物。你可知今晚有多少人暗示我,只要跟了他們便有榮華富貴?呵,他們是以爲三爺如今不在臺面兒上了便能欺負我們。到那一刻,我才知道,師姐當年做出的交易究竟代表的是什麼。爹和哥沒說錯,是我們欠了她。”
人總是要經歷過之後纔會長大。當有人爲你遮風擋雨的時候,也許永遠不會知道前路有曲折。而當你懂得的時候,那個曾經單純到無畏亦無憂的自己便不存在了。
齊青陽想起自己第一次與雁南遇上,那時她笑着問“公子但凡遇上生人都是這樣嗎?”如今才微微懂得了其中的意思。原來,他曾經也是個沒長大的孩子。
“你在王府遇到的人真的是她嗎?”
齊青陽點頭又搖頭,實話實說:“或許吧,只是懷疑。”
“我希望是她,那樣,我還有機會告訴她,以後不需要她再爲我做什麼了,因爲我自己的人生自己負責。還是有點討厭她,又不是萬能,幹嘛什麼都不說。”
再說着討厭,卻已不是當初的味道。
齊青陽忽然想,若是被雁南知道了璇霜如今的變化,不知道會開心還是難過。
亙古不變的,似乎只有天上的明月與驕陽,日復一日交替着看盡世間變遷,看着每一個人從出生,習語,懵懂,長大,成熟,死亡。
日月交錯,輪迴罔替。
注:①【意不盡】是《幽媾》中的一個曲牌,覺得與此章很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