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阿姐以雁南遠方親戚的身份在醇親王住下, 關於心底埋藏的那些疑惑，她並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問。雁南只說了一句“醇親王便是那人”，其他諸如三爺或者活着的話題隻字未提。而自從那日醇親王走後, 雁南也沒再吵着要出去離開, 日子過得反倒是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祥和。
小囡囡恢復的很快, 沒幾天就又是那個活蹦亂跳的小丫頭。過了年, 長了一歲, 看起來比以前穩重多了。或許是經歷了一路的艱辛，也懂得了照顧人，對她娘更不像以前見面就要鬥兩句。望着囡囡蘋果般的小臉兒, 雁南覺得心裡冒出的酸水在嫉妒錢阿姐，在爭得囡囡同意之下, 雁南特意請了兩位西席, 好正正式式的學些東西。
日子就這樣滑向八月。就算是雁南再兩耳不聞窗外事, 很多鬧得轟轟烈烈的事情，還是灌到了耳朵裡, 忍不住幾番唏噓。
八月二日，因安徽北數府，連年災饉，民情困苦，饑民領袖李大志聚衆起事, 終是一場流血的戰場。沒多久, 又發生了蘇北各州饑民搶糧案。再加上之前東三省水災遍地, 15萬難民無處安身。
風雨飄搖的已經不再是京城, 而是大清國上上下下每一寸的土地。
遠處的亭子裡囡囡正在描着丹青, 錢阿姐一邊納鞋底子，一邊跟雁南東扯西扯。
“哎, 你說如今這世道是怎麼了？就沒個消停的。老百姓想過安穩日子真難！不像你們啊！”這幾日錢阿姐在醇親王府裡過，心中慢慢產生了一種很強的不平。在她看來，無論外面鬧鬨成什麼樣子，這王府裡依舊過着有序的、奢侈的日子。貴賤之分的認識，讓她忍不住一吐心中的憋悶。
雁南微微一愣，她剛剛明白自己極力安排的一切，對錢阿姐造成的影響卻是與她的意願背道，抿了抿嘴脣，還是沒捨得說強硬的話，“這是趕上年份不好，誰也沒辦法。阿姐瞧着這裡的日子好過，卻不曉得那些背地裡的扭結裹結，跟年份好壞是沒關係的，能生生的把人困死。”
錢阿姐手上不停，搖着頭咕噥一句“我不曉得。”
雁南長吁了一口氣，那些東西她也不想講，不都是表面的風光。覺得氣氛有些冷，只好轉身對阿靛吩咐“去看看廚房準備了什麼新點心沒，給囡囡端一份過去。”
阿靛還沒答應，錢阿姐就在一旁喊道：“哎呀，還是別了。昨天囡囡就是吃了點心拉肚子來着，估計是東西太好了……”
雁南面上忽的冷下來，掃過錢阿姐略顯尷尬的臉，對阿靛點點頭改口道“即然這樣，阿靛你去告訴廚房，這兩天準備些清淡的給阿姐母女，油膩的一點別帶。這會兒覺得風吹的有些頭疼了，阿靛你先服我回去吧。”
雁南願意對錢阿姐好，因爲曾經那是她訴說心事，尋找依託的人。她也願意對囡囡好，因爲她沒有自己的孩子可以照顧。可這樣並不代表別人可以仗着她的好囂張。離開的時候，雁南甚至沒有同錢阿姐打招呼。連阿靛都不留痕跡的剜了錢阿姐一眼。
被冷淡留下的錢阿姐自然也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她可不想當真吃幾天沒油水的東西。可剛纔話就那麼脫口出來了，如今也收不回頭，她心裡是有些不平嘛。前後瞧了瞧，摸摸鼻子，放下手中的東西去瞧她女兒了。
直到回了房間，雁南還沒說什麼，阿靛反倒氣鼓鼓的抱怨到“庶福晉，您對她們多好啊？可您瞧，人家根本不領情。”
雁南本來還覺得冤呢，可阿靛先替她開了口，她反倒忽然又不氣了，無奈的搖搖頭笑笑，反過來安慰阿靛說：“我還沒說什麼呢，你倒是氣的不輕？雖然也覺得話不好聽，覺得自己的好心……可換個角度想也能理解。她們剛從死亡邊兒過來，突然一下看到咱們過得舒舒服服，總是會有些心裡不平衡。是我疏忽了。”
“庶福晉，您還替她說話？您都是按您的規格安排的，她們還不滿，真沒見過有人嫌東西太好的。”
阿靛還是太小，雖然也吃過些苦，但畢竟沒受太多罪，故此無法理解錢阿姐的心思。反倒是雁南，曾經過過一段討難的日子，知道那種落差的感覺，真的是揪心呢。過了氣頭上，也就更容易寬心了。
“好了，就你話多。這些在我面前說說就算了，不許多嘴，知道嗎？對了，回頭你去廚房再交代一下，錢阿姐母女的吃穿還照着之前的辦，不許有差了。”
到底是心疼她們。
阿靛扁着嘴，不情不願的答應下來。瞧着雁南攏衣服，趕忙的遞了個手爐上來。雖然是八月的天，可秋風已至，以雁南可憐的身體，房間裡早預備了防寒的東西。
雁南抱着手爐，不知道在想什麼，半晌突然冒了句“阿靛，這幾日王府怎麼這麼安靜啊？”
有錢阿姐在，雁南更少去問蘭苑外頭的事情了。說說笑笑的時候倒也罷了，可一個人靜下來，就察覺到奇怪了。
阿靛遲疑了會兒，還是說了實話。“庶福晉，王爺不讓告訴您，可您既然問了，奴婢就實說了。早半個月前老福晉就病了，這幾日好像聽說險了。”
生老病死其實也是人之常情，可這麼突然聽說，顯然還是有些難以接受。更何況，那人曾經對她也確實算無微不至了。可惜，命運把她們推到了不同的路上。雁南忍不住想，如果當年她和醇親王成了好事，如今跟老福晉又是如何光景？
正想着那些，冷不丁的聽到外面有人揚聲問話。
“請問，庶福晉在嗎？”
雁南不喜太多人跟着，再加上醇親王護的緊，整個蘭苑也就那麼幾個熟悉的下人，到雁南屋前的更沒幾人。這聲音聽着有些熟悉，卻又不是她院裡常聽的。本想指派阿靛去看看，卻正看到阿靛驚訝的模樣。
阿靛瞧見雁南疑惑的望着她，尷尬的說“庶福晉，聽聲音是阿黛姐姐。我去瞧瞧。”
雁南心裡也忍不住嘀咕，阿黛？倒是許久不見的人了。瓜爾佳氏身邊的人到她這兒來，實屬難得，除非有什麼大事。
沒多大會兒，阿靛又回來，小聲的說：“庶福晉，是福晉來請您，說是到老福晉那邊請您過去一趟。”
呵，剛纔提到的人，這會兒就派人來請她？雁南對這種巧合只能無奈的笑笑。懶洋洋的窩着，頭都不轉的吩咐，“你去問清楚，到底是老福晉要見我，還是福晉要見我。若是福晉，那就回說我身子不爽。”
阿靛初時沒明白，轉念想起福晉那些手段，也就通透了。又急匆匆的出去。
到了，雁南還是出門了。阿黛還沒解釋清楚，老福晉身邊的魏嬤嬤也跟來了。能讓跟了老福晉一輩子的魏嬤嬤出動，雁南也沒什麼好擺架子的。
才跨進老福晉的院子，雁南就迎面碰上瓜爾佳氏，身後跟着位嬤嬤，一邊抱着的韞媖格格，一邊牽着二阿哥。雁南和瓜爾佳氏彼此忘了一眼，又很快的彼此錯過。
倒是二阿哥很高興看到雁南的樣子，從她身邊經過的時候還扯了一下雁南的袖子，小聲的喊了句“狐狸姨娘”。雁南突然樂了，這稱呼是誰教他的，還真是能耐。衝二阿哥微微的一點頭，也算是答應了。
臨出門的瓜爾佳氏忽然頓住腳，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兒子，又望了望雁南的背影。
錦繡牀上，一個病弱的老太太，若不是知道是老福晉，雁南還真難想象。她們也不過是數月不見，竟然成了這般模樣。
老福晉似乎感覺到有人來，硬撐着睜開眼睛，在魏嬤嬤的提醒下才認出眼前的真是雁南。從錦被下伸出一隻枯瘦的手，顫顫巍巍的要去拉住雁南。
雁南急忙上前握住那隻手，感覺就是被一層皮包着的骨頭，坐到了牀邊，輕喚了一聲“老福晉。”
老福晉的眼裡立馬蓄滿了淚水，轉啊轉的沿着佈滿皺紋的臉滑下。聲音細弱的反問“孩子，還叫福晉？”
彷彿又回到那年，她們母親子孝的在一起，雁南哽咽的換了稱呼“額娘”。
老福晉不住的點頭，嘆氣，再點頭，再嘆氣……許久後才說“嫣然啊，是我們對不起你啊……”
“額娘，別說了……”
枯瘦的手突然用力的握了一下，雁南明白，開始安靜的聽老福晉艱難的繼續。
“這些年我一直吃齋唸佛，就是想求佛祖饒恕我的罪孽，好好的一個孩子被我們害了啊！瑤環的那些手段，有些我心知肚明，可我能怎麼辦？當年是老佛爺賜婚，如今她已經是載灃的妻子，溥傑他們的母親，也就只能委屈你了。當初逼你離開，不是我狠心，是希望你也能有個好歸宿。我明白，你跟我兒不可能了，舒穆祿家的三小子見過，是個可以依託的。可誰知，載灃對你執念至深，我也只能眼睜睜的看着你們三個人痛苦。現今，我就要去了，看不到那些也是我解脫。剛纔我跟瑤環說過了，她有孩子總是個盼頭，就不要跟你爭了，而你就當是可憐我兒，跟他好好過日子成不？”
雁南有些驚訝，老福晉一心美好的願望，卻不知與現實完全不符。她說不出答應的話，卻也說不出不答應。就這麼僵在那兒了。
老福晉看雁南半晌不說話，以爲她不答應是擔心瓜爾佳氏反悔，忙說：“你不用擔心，瑤環向我保證，日後絕不會再找你麻煩，真的，嫣然……”
雁南搖搖頭，很爲難的說：“老福晉，很多事不是你想好了就能按着做的。我相信福晉確實答應了您，可這樣對她公平嗎？至於我和王爺，總歸是要有個結局的，只是現在誰也說不準罷了。”
老福晉雖然到了彌留之際，可就算是迴光返照也有一時半會兒的清醒，雁南婉轉的回答，她懂。想勸什麼，終究是嘆息的閉上眼，將話嚥進肚裡。可她雖然不說話，手卻始終沒鬆開，使得雁南也只好繼續無聲的陪着。
一旁的魏嬤嬤，匆匆的抹了抹眼角。
醇親王進屋的時候，正看到雁南坐在牀邊睡着了，老福晉卻是圓睜着眼睛，可惜已經是出氣比進氣多。老福晉瞧了下醇親王，想扯一絲笑卻只是嘴脣動了動。
醇親王看了看魏嬤嬤，又退回到外間，問跟出來的魏嬤嬤到“額娘今日可好？”
魏嬤嬤險些又要掉淚，搖搖頭說“連湯藥都喝不下了”。說完又立刻小聲的主動解釋，“是小姐讓老奴把庶福晉請來的，就說了會兒話。小姐勸庶福晉好好跟王爺您過日子，之前福晉在的時候，小姐也勸了她要想開點。王爺，小姐這是在交待後事啊！”
醇親王隔着屏風望了一眼那模糊的兩道身影，嘆了口氣說：“這幾天我都會守着額娘，你去讓人把我和庶福晉常用之物收拾一下，送到隔壁。”
“那……福晉那裡？”
“溥傑和韞媖還小，要小心過了病氣，福晉便留在她院子裡照顧吧。”
其實倒不是醇親王故意把瓜爾佳氏排除在外，老福晉眼看着也就這兩日，她既然擇了雁南在身邊，醇親王便順水推舟的過幾天。若是當年沒有那些變故，如今也就是他們娘仨的日子。
魏嬤嬤是看着所有的一切發生、過去、再被揪起，也只能長嘆一聲，親自往去瓜爾佳氏屋裡去了。今日她聽了老福晉、福晉、庶福晉三個人的話，心知那些矛盾不是老福晉能化解的，甚至不是任何人的三言兩語就能泯恩仇的。她唯獨希望老福晉在最後之時，能過上安心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