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盛茶館因爲泉三爺的到來,着實沸騰了一陣子。這三年,鴻盛茶館也躋身進京城一流的茶館之列。特別是每到雁南登臺的時候,座位也是要早個幾天預訂的。自然都是有頭有臉的人過來,當然也就認識泉三爺。
打千作揖,問好搭話,可算是折騰了一番。好不容易泉三爺在常年留的固定雅間裡坐下,臺上已經開了鑼。
今日唱的是斷橋。
“哎呀鴛鴦折頸,空辜負海誓山盟。好叫人淚珠暗滾。啊呀!怎知他一旦多薄倖!”
一個甩袖亮相,眼波轉,掌聲一片。倒是蓋住了一旁小丫頭的唱腔。
泉三爺手打着拍子,許久沒在茶館裡看她唱戲了,幾乎快忘記了她的眼睛是多麼的勾人心絃。
身後杵着的還是那看起來嚇人的崑崙。終年的面無表情,也在他家主子神色舒展的瞬間,微微的閃神。
一旁的雅間裡,一白面書生看着臺上的雁南竟是愣了。旁邊的中年男子,看他那傻樣子,忍不住摺扇敲到頭上,戲謔的說:“你可別掉進去,那女子,惹不得!”
“表哥,說什麼呢?”白面書生一陣羞澀,急於撇清。
中年男子搖搖頭,細細跟他解釋。
“青陽,那女子是很漂亮,可惜是個戲子,而且是個有主的戲子。所以,不要說我沒提醒你,聽她唱戲可以,欣賞可以,可千萬要管住自己的心。”
“表哥說的哪裡話,我此番來是爲了功名前程而進京的,怎麼能爲了女色之事耽擱。我只是好奇,這京城之中竟也這麼喜歡崑曲嗎?”
白宣樺看着面前人義正言辭的樣子,暗自搖頭,真是書呆子一個。他這姑媽家的小表弟,自由被教導的滿腦子之乎者也,仁義禮儀,對人情世故知之太少了。這番家中捐了個候補官,進京來等消息,家裡卻又不敢明說,只說要他帶着長點見識。這纔到了這鴻盛茶館的,倒沒想到頭一天就遇上了泉三爺,正好藉機教他些俗事。這麼想着,對於他的問題也就認真的說明白了。
“崑曲,也就是這鴻盛茶館唱的纔有人看。”
“爲何?”
“青陽剛纔可看到了衆人都打招呼的那人?此時,大概在咱們隔壁雅間。”
齊青陽點點頭,不無好奇的問:“可是那人稱泉三爺的?好像所有人都認識他。”
“沒錯。先說這泉三爺,也是你日後一定記得的。他可是正黃旗的出身,舒穆祿氏,祖上是武勳王揚古利,雖然現在爵位不在,可卻仍然是朝中說的上話的。最重要的是,京城八成以上的地下勢力都攥在他手裡,所以任你是官是民,是匪是盜都要給他幾分面子。本名泉鉞,字肅恩,家裡行三,所以大家都尊一聲泉三爺。”
“這不是官匪勾結……”
齊青陽還沒說完,就被白宣樺給捂住了嘴,“我的小祖宗,你不要命了。這是京城,不是蘇州,說話當心。你自己惹禍不當緊,我們白家還想在京城過下去呢!”
白宣樺聽聽周圍沒什麼動靜,才白了齊青陽一眼,接着說:“說回那臺上的戲子。京城崑曲的第一人,雁南飛的雁南,人稱一聲‘雁老闆’。要說她唱功,不錯,真的不錯。可她一個女子能在偌大的京城立足,混到如今,靠的還是泉三爺。她啊,是泉三爺的女人。”
齊青陽不知爲何,突然心口猛的震了一下。咕噥一聲“可惜了。”
白宣樺聽在耳中,冷哼一聲,反問到:“可惜?可惜什麼?那是她的福氣。她一戲子,攀上了正黃旗的主子,是她祖上積大德。雖然現在沒名沒份,可也是早晚的事兒,難不成她真打算唱一輩子?當然,除非是泉三爺不肯。”
齊青陽沒有回答他表哥的話,只是心裡依舊很不服氣。這樣好的女子,跟了一個無賴,還沒個名分,難道不是可惜了。
除了白宣樺和齊青陽在討論泉三爺和雁南的事情,大堂裡多的是竊竊私語的人。他們喜歡聽雁南的戲,可也更喜歡聽男女間的熱鬧事情。
“聽說最近韓璇霜的事情了嗎?”聽客甲,抿了口茶,低聲說。
“哪個韓璇霜?”聽客乙搖着扇子,眼盯着臺上,頭也不回的反問。
“哎,還有哪個韓璇霜啊!春熙班的二號女旦,人稱二姑娘的那個。”
“哦,那個小辣椒二姑娘啊?她又怎麼了?”
聽客甲賣了個關子,撇撇嘴,神秘的左右看了看,聲音又壓低了幾分說:“二姑娘惹了醇親王,這次連三爺都擺不平嘍。”
“呦,她倒是能耐,惹到了攝政王?怎麼回事兒?”聽客乙來了興趣。
“具體什麼情況這會兒也說不清楚,當事人都不肯說話,只知道二姑娘還被關在醇親王府呢!”
“這關三爺和雁老闆什麼事啊?”
聽客甲鄙夷的看了聽客乙一眼,說:“這話說的真外道。京城上下誰不知道三爺護着春熙班?憑什麼?憑的就是她雁老闆的牀上功夫吧!嘿嘿。”
“你小子可別亂說,當心傳到三爺耳朵裡……”聽客乙做了個刀抹脖子的動作,眼裡卻是痞子般的笑。
“哎哎,我還聽說這次雁老闆可是卯足了功夫纏着三爺,你沒瞧三爺今天春風得意的過來?可惜,韓璇霜惹的是醇親王,這事,嘖嘖,難嘍。”
兩個人邊聊邊笑,對臺上唱了什麼,自此沒再上心。聊到興致高昂,自然也沒發覺周圍突然多了許多一色灰衣的護衛。
雁南的身體其實很不舒服,唱罷半場下來,就有些吃不消了,滿頭的虛汗,嘴脣發白。
玄武有些擔憂的看着她,說:“不行就取消吧?怎麼突然病了?”
雁南搖搖頭,嘴脣發白,虛弱的說:“不行,今兒個說什麼都要唱完。你,沒瞧見,外頭變樣了。”
“變樣?變什麼樣?”玄武還沒搞清楚狀況。
“哎,你怎麼做的班主,情況都看不清楚。外面突然多了許多練家子,指不定什麼大人物要來。”韓師傅拎着個小紫砂壺,對他兒子的遲鈍直搖頭。
玄武跑到前面挑簾子一看,還真是的。回來再瞧雁南這樣,琢磨着怎麼辦。
這當口,泉三爺進來了。看着雁南虛弱的樣子,也是一皺眉,問:“不舒服怎麼不說?”
“三爺,沒事兒。許是出來的時候喝了涼茶,胃給冰着了。歇會兒就好。噝!”話說完,就忍不住一聲抽痛。又問:“三爺可知今晚要來的是誰?”
“醇親王。”泉三爺也不隱瞞,如實相告。
周圍一陣冷抽,雁南反倒笑了,說:“怪不得今兒三爺突然心情好的要來聽戲。師傅,去跟陳掌櫃要點菸膏子過來。”
“你瘋了,那東西能碰嗎?”
“不準。”
不等韓師傅回答,周圍兩個反對聲音同時響起。泉三爺和玄武對看了一眼,很默契的一致轉向雁南。
“不妨事,只一點點,撐過了這會兒就行了。”
“不用,我去跟醇親王說。”三爺皺着眉頭就往外走,被雁南一把拉住。
“別去。我猜的出,猜得出他來是爲什麼。當初二妹妹沒唱完的,我來接着唱。三爺,也是好不容易說動他的吧。怎麼能讓三爺去出爾反爾?你們不肯給我煙膏,也成,玉蕊,去拿個茶蓋來,再拿些裹腿布過來。”
“小南,你要做什麼?”韓師傅奇怪的問。
“師傅,我只是胃疼,找東西頂起來就好些。反正就剩半場,撐得住。”兩句話,雁南說的斷斷續續,聽得都讓人心疼。
韓師傅一點頭,眼圈這就要紅了,急忙轉頭,邊往外走邊說:“哎,我去告訴師傅們,走慢點兒。”
雁南點點頭,玉蕊回來後,其他人就被玄武吆喝着散了。大家夥兒也都擔心,這場能不能撐下去。
臺上的節奏果然慢了些許,雁南身上的白衣映的臉色不太好。微微掃過二樓正中的雅間,果然看到三爺身邊多了個身影。心頭一顫,差點兒走了音。
“咳,冤家嚇!”
“娘子!”
臺上戲,臺下戲,人生戲!
直到唱完最後一聲,一入了幕簾,雁南就不支倒地,臉上慘白慘白的,就是胭脂都蓋不住。滿頭的虛汗順着流了下來,妝花了一片。
玉蕊驚訝的喊了一聲:“呀,雁南姑娘你怎麼忍得住的啊?”
招來一羣人的冷眼,韓師傅更是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又關切的看着雁南說:“小南?小南?說的出話嗎?答應一聲……”
玄武早端過來參茶,給雁南硬灌下去幾口,她才緩了幾分,點點頭,小聲的說:“還成。師傅,沒給咱春熙班撂場子。”
韓師傅眼眶紅紅的,抓着雁南的手,不住的點頭,說:“沒撂場子,好,好徒弟。”
雁南被玄武託在懷裡,靠着他淡淡笑了,輕聲說:“大師兄,麻煩你去找三爺,就說二妹妹的事多拜託了。我,我得,歇,歇會兒。”
“好,璇霜那丫頭的事你就別管了。玉蕊、李嬸子、馥香,你們把小南送到裡面休息,小心照顧。”
玄武說完,大踏步的離開,雙拳緊握。他發誓,這一次璇霜若是回來,定要好好的修理她。
二樓上的雅間,兩個錦衣男子,相談甚歡。
“肅恩,不知道你還藏着這樣的寶貝呢!”
說話之人穿了一身暗紅的袍子,年紀不算大,臉有些長,眉毛很濃,高鼻樑,身型適中。總的來說,看着還是挺舒服的一個人。
三爺笑着答話:“王爺,您說笑的吧?您府裡什麼寶貝沒有?還來打趣我呢?這不就跟你討個人情來了嘛!”
“得了,得了,你泉三爺的人情,還要問我討?這美人兒就這麼讓你當回事兒,似乎不像你肅恩的做派啊!”
“王爺謬讚了,女人嘛,總是要哄的。反正不是什麼重要的角色,自個兒開心就好。王爺說是不是?”三爺扭了扭手上的扳指,臉上還是帶着笑。
醇親王一陣大笑,指着三爺的鼻尖子說:“莫不是京城裡的人都說論玩兒的,沒你三爺通透。果不其然,果不其然。”
三爺扳指磕在桌子上,發出輕輕一聲。只見他低頭笑着問:“那醇親王的意思……”
玄武被崑崙大漢擋在門外,只聽到一句“唱堂會”,那邊就眼見着三爺和醇親王出來了。恭恭敬敬的打千,“三爺好,王爺好。”
三爺一見是玄武,笑着介紹:“韓班主你來的正好,下個月王爺家老福晉過大壽,請你們春熙班去唱場堂會,你這班主給個話吧。”
這哪是詢問,明明就是硬壓下來的。玄武雖然明白裡面夾着璇霜的事情,可性子太個直,不肯彎上丁兒點,難爲的說:“三爺,春熙班不唱堂會,這是早就在行裡落下的規矩……”
醇親王微微一愣,還沒見過有人敢當衆拒絕他,特別是有求於人的時候。一時覺得有趣,捏着鼻菸壺問:“規矩?你是什麼身份?夠得上定規矩?”說話着,還有意無意的瞄向泉三爺。
三爺剛看到玄武,就知道他那性子可能出岔子,果不其然。還沒等他說話,後面又跑來一人,請安都沒顧上,就堆笑着說:“王爺,三爺,堂會的事兒我們應了。只是你們歹幫我們說句話,不然我們春熙班很難在行裡立足的。王爺體諒,體諒。”
“這又是誰啊?”對於隨隨便便就有人闖過來,醇親王很反感。
三爺看看他們,淡淡的解釋:“這位是春熙班的老班主,也是雁南的師傅,旁邊這位韓班主和韓璇霜的爹,韓師傅。”
醇親王點點頭,多看了韓師傅幾眼,說:“哦,原來是韓師傅,失敬。肅恩,其他的事你看着辦。”
三爺略一低頭,給崑崙使了個眼色,親自送了醇親王離開。
後院裡,雁南好不容易睡下,雙眉依舊是緊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