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連着幾天,玉蕊的戲份都被二姑娘尋了藉口將戲改了。李嬸子衣服送晚了些,也惹得二姑娘好一通脾氣。
戲班裡好不容易緩和的氣氛,一下子又降到了冰點。只不過也沒持續多久,因爲雁南迴來了。
不算全好,但背上也結痂了,雁南便也不想躺着,本意是過來跟大家說說話,只不過有人不這麼認爲。
雁南正跟韓師傅聊天說的高興,那邊二姑娘進了屋,立刻臉色陰沉的說:“呦,這不是雁老闆嗎?怕我搶了你的戲,這麼急着回來登臺啊?”
韓師傅一陣皺眉,斥責一句:“璇霜,怎麼說話呢?”
雁南倒不當真,笑着問:“怎麼?二妹妹擔心?怕輸給我?”
二姑娘臉色更沉,氣鼓鼓的坐到一邊兒,歪着頭斜瞅了雁南一眼,沒好氣兒的說:“我還怕你回不來呢?讓我贏也贏的沒意思,哼!”
“要二妹妹替我擔心,真是不容易呢。多謝了!不過,我這次是來看師傅的,至於登臺的事情,暫時我還不想,難得有機會休息。”
雁南的話剛落,外面又急火火的跑進來一人。
滿頭大汗的劉掌櫃見到雁南,兩眼放光,直接衝過來說:“哎呦,我的雁老闆啊,可算是找到您了。早知道您在韓師傅這兒,我就不用跑到您那兒去了啊!”
“劉掌櫃,您這火急火燎的做什麼啊?”雁南好笑的望着劉掌櫃。
劉掌櫃抹了把汗,也顧不得跟韓師傅和二姑娘打招呼,湊到雁南跟前,鞠了一大躬,就說:“我說雁老闆啊,今兒個您一定要救救我了。”
二姑娘眼見着劉掌櫃眼裡沒她,心裡氣不打一處來,嘴上不饒人的說:“我說劉掌櫃,您真該去看看大夫了,怕不是眼睛有問題就是腦子不好。我師姐又不是神仙,還能救您的命?”那“師姐”二字說的咬牙切齒。
劉掌櫃看也沒看二姑娘,繼續盯着雁南說:“雁老闆,我也是剛得了消息,醇親王要來,指明瞭要聽您的戲。雁老闆,您可一定要救場啊!”
包括雁南自己在內,都愣住了,誰也沒想到是這回事。
“空穴來風未必無因,看來外面的傳聞還有幾分可信呢!”
先是二姑娘,氣呼呼的冒出來一句。韓師傅狠瞪了了她一眼,才轉頭皺着眉,問劉掌櫃究竟怎麼回事。
劉掌櫃胖胖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一臉苦悶的說:“我也不知道,只是有人這麼傳了信兒來,讓我們準備。我都快急死了”
“那能不能麻煩掌櫃的去回話,說雁南的身體不好,暫時唱不了?”韓師傅心疼雁南,加上外面那傳的風風雨雨的事情,心裡不忍心。
劉掌櫃捶胸頓足腿,哭喪着臉說:“韓師傅啊,您當我沒說呢?我都說了雁老闆身體不適,可對方一個冷眼丟給我,鼻子翹的老高說醇親王要聽,她就是死了都要活過來唱。您說,這還讓我怎麼辦?那是醇親王,攝政王,咱得罪不起啊!”
雁南抿着嘴,臉色也不好看,袖子下的手攥緊了又鬆開了,鬆開了又攥緊。阻止了韓師傅還要說的話,冷冰冰的對劉掌櫃說:“劉掌櫃?來人可有說醇親王點了哪折沒?”
“這倒沒有。”劉掌櫃抹了把汗,未加思索的回答。
“那成,您去告訴他們,包場的銀子比以往多兩倍,總要給其他客人個交代。這事兒我應了。還有,我只唱一出,身體不好。若是不答應,就真當我死了吧。”
雖然雁南沒表達出來,可在座的幾人都感覺到了,她生氣了,而且怒氣很盛。劉掌櫃心裡沒底,小聲的說:“雁老闆,您這……”
雁南忽的一笑,眼波流轉,聲音柔出水的說:“劉掌櫃放心,他是攝政王,怎會爲難我們這些小百姓?保準兒您銀子入手,安安穩穩。”
“那敢情好,敢情好。多謝雁老闆了!我這就準備去,您忙,您忙!”劉掌櫃滿臉的笑,樂呵呵的走了。
韓師傅卻不安的想說什麼,開口的話卻只是一聲“小南……”
雁南笑望着韓師傅,安慰的說:“師父在擔心什麼,不就是個唱給一個人聽嗎?又不是沒唱過,再說只唱一出我還是受得了的。”
“是啊,你受得了,什麼都能受。就你是能人,那怎麼不救救咱們春熙班的名聲?哼!”
二姑娘在旁邊嘟着嘴,話裡有話的擠兌人。雁南看看她,淡淡一笑,她說的意思,她明白,卻不想爭辯。如果她永遠能這麼簡單的想事情,未嘗不是件好事。
“師父,我這就到前面去了,好多天沒動,身子都要僵了,讓玉蕊先幫着我壓壓筋骨。麻煩您告訴師兄一聲,今晚改唱埋玉。”
“埋玉?你還真敢唱?”二姑娘一聲驚呼。
雁南扭頭看着璇霜,笑着反問:“爲什麼不敢唱?這埋玉里的癡情可能羨煞人呢!”
韓師傅也是直搖頭,敲敲菸袋子說:“小南,換個吧,這個……悲了!”
“師父,我要的就是這個,您別管,把心放到肚子裡,我保證什麼事兒都沒有。”
“這可是你說的,可別給我們春熙班惹麻煩?誰不知道你……”
“夠了,璇霜,沒你什麼事兒,別在這裡多嘴。”
二姑娘話沒說完,被韓師傅堵了回去,整個人氣鼓鼓的跑走。留下笑得真假虛幻的雁南和一臉擔憂的韓師傅。
春熙班的衆人都驚訝於突然的改戲,這在戲班子裡可不是常見的事。卻在韓師傅的明令禁止下,沒人敢大聲議論。唯獨二姑娘韓璇霜極度不滿說些風涼話,衆人也就大概知道了因由。又是一陣唏噓。
臨登臺前,玄武還擔憂的看着雁南,原來每一次她有事的時候,他都無能爲力。
“師哥,你不用這樣看着我,好像一會兒上了臺我就下不來了似的。”即使沒有回頭,也能感覺到身後那熾熱的眼神。突然覺得好笑,她又不是上斷頭臺,有必要人人這麼緊張嗎?
“呸呸呸,小南別胡說。”
“呵呵,知道了,師哥,真的沒必要這麼擔心。”
一邊說話,一邊挑開幕簾一角,二樓上最好的那個位子,今天換了人坐。想想身後的人,有種感激的心情,與三爺不對盤的他,竟然今天主動提出來要去找三爺來,可見是真的心疼她的。她雁南,何德何能,死裡逃生後遇到這麼些真心疼她的人。
樂聲響,拉回雁南綿長的思緒,微微甩頭,重換上一張看穿世事的容顏。
“下官右龍武將軍陳元禮是也。因祿山造反,破了潼關。聖上避兵幸蜀,命俺統領禁軍扈駕。行了一程,早到馬嵬驛了……”
末生出場,戲開鑼。
這場戲不好唱。不是說戲詞多難,而是那戲本就不適合在茶館裡唱。
埋玉,埋玉,埋的是楊玉環,埋的是那一段亂世下拆分了的鴛鴦,埋的是他們的情愛或者悔恨。馬嵬坡邊,一株梨樹,那紅顏香消玉損,只得錦袍包裹。那金釵、鈿盒,本是定情,卻化作陪葬。恨啊恨,恨君王之愛,宗社之前,不過白練一條。
這樣悲情的戲,試問哪個戲班子,爲了生計,會唱給聽家品味?
而她,單單認定了這一出,又是唱與誰聽?
二重樓上,拿着戲摺子的醇親王,似笑非笑的臉上,看不出情緒。唯獨那從小伺候到大的壽元,猜到幾分主子的心思。心裡免不了爲那臺上膽大的女子捏一把汗。
外面在傳醇親王看上了春熙班的雁老闆,泉三爺捨不得美人,藉口傷了護在家中不見人。
今日故意找上門來說聽戲,卻連醇親王自己都說不清,他是想假戲真做,還是真戲假唱。瞥見那摺子上的戲名,卻是心頭一笑,那人真是不同呢!
只聽得臺上在唱,“臣妾受皇上深恩,殺身難報。今事勢危急,望賜自盡,以定軍心。陛下得安穩至蜀,妾雖死猶生也。算將來無計解軍譁,殘生願甘罷,殘生願甘罷!”
情啊愛啊,他不是沒嘗過,那種刻骨銘心的感覺,到如今都在他骨血裡。可是有幾人能做到像唐明皇一般?爲了一女子癡情至此,也算是帝王中的絕筆了。只不知,那唱這齣戲的女子,又想借着戲告訴他什麼?
“好……”
喝一聲彩,換那人匆匆一瞥。真應了那戲詞,魂飛顫,淚交加。似乎沒幾人會在唱戲的時候真哭,可她那滑過油彩遮面的臉的兩行淚,哀而不傷,彷彿她真是玉環,捨生爲他,只爲他。
怪不是外面都說,雁老闆乃絕色也。
“壽元,你說,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啊?回爺,奴才不知道。”壽元很奇怪,他知道他家主子對那人起了興趣,可問他又沒用。
“是啊,你不知道,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呢!這麼奇怪的跑過來,就是爲了聽這麼一出……埋玉?呵……”寬寬的太師椅,醇親王的右手食指有一下沒一下的敲着。
壽元聽到自家主子用這種細弱的聲音說話,頭皮是一陣發麻。
有人可能要付出代價了。
“你說我要是問泉鉞要她,泉鉞會不會像唐明皇?什麼癡情,到最後不還是負了美人!”
壽元更驚了,自從那位主子離世後,他家主子便沒再對女人上過心。更沒爲了哪個女人去特特的跟別人要的。有點慌張的回答:“爺,這個,這個,奴才說不好。”
“呵呵,我這問你做什麼?百年離別在須臾,一代紅顏爲君盡……”
這沒頭沒尾的問完,竟又跟着臺子上唱開了,似乎剛纔的話都不存在一樣。讓人迷糊了。
“唉,罷、罷,這一株梨樹,是我楊玉環結果之處了……臣妾楊玉環,叩謝聖恩。從今再不得相見了……我那聖上啊,我一命兒便死在黃泉下,一靈兒只傍着黃旗下……”
那一雙玉手,持着白練,比不出哪個更慘白些。
“……這釵和盒,是禍根芽。長生殿,恁歡洽;馬嵬驛,恁收煞……”臺上的唐明皇,哭得肝腸寸斷。
二樓上的醇親王,脣角的那抹笑卻勾的越來越深。“泉鉞還沒來嗎?”也不知問的是誰。身邊不過是一個壽元。
“爺,要奴才去看看嗎?”壽元心裡嘀咕,今晚主子真是怪極了。
“不用,我只是隨口說說。”
鴻盛茶館外面,暗色的夜幕遮蓋了轎子青黑色的簾。轎子一旁,巍巍杵着獨臂壯漢,面無表情,眼睛卻時不時的瞄向轎簾。爺匆匆的趕來,卻又在門口守了快一個時辰了。
因是包場,茶館裡格外安靜,沒了往日的熱鬧。這裡隱約聽到裡面戲臺子上的聲音。好像已唱到了朝元令,那就是沒了雁南的戲。
“長空霧粘,旌旆寒風颳。長征路淹,隊仗黃塵染。誰料君臣,共嘗危險。恨賊寇橫興逆焰,烽火相兼,何時得將豺虎殲。遙望蜀山尖,回將鳳闕瞻,浮雲數點,咫尺把長安遮掩,長安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