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姑娘倒是認真聽了玄武的話, 一連幾天也都小心翼翼,可偏偏什麼事都沒發生,漸漸的也又鬆怠下來。反倒埋怨起玄武大驚小怪, 又不知聽哪個多嘴的說是玉蕊挑的頭, 平添了一堆牢騷。
說起來這二姑娘的脾氣也不知像了哪個, 犟得很不說還認死理, 對人就兩種情緒, 喜歡和不喜歡,半點折中沒有。可衝着她的身份,明明這世道就容不下她的特立獨行, 偏還要擰着一根筋走到底。再說就要道她命好,總有人替她擔着攬着。老輩的總說, 自己實現不了的, 就希望有人能替自己完成。或許, 玄武也好,雁南也罷, 包括玉蕊在內,對二姑娘,或多或少都有這樣的心思吧。可如果始終不曾經歷風雨,她又怎知別人的艱難?對雁南,是她挑了春熙班大梁後才明白。對玉蕊, 更是搭上了一條命才懂得。
雖說二姑娘沒將事情放在心上, 玄武倒是一直擔憂, 着人私下裡打聽着。可不等打聽的人有消息回來, 事情就擺到了他們面前。
大紅燙金的帖子, 顏體字寫的相當規矩。
“息聞韓璇霜、韓玄武二位老闆乃崑曲當家,愚將於六月十八景園置兩國曲藝交流之盛會, 祈兩國邦交之和睦。懇請蒞臨參加。池田濟夫恭候。”
玄武打從看到那穿着和服,趿拉着木屐的日本人,就已經眉頭深鎖了,如今看完帖子上所寫,更是兩眉都要擰到了一起。在場的人都是擔心的神情,獨獨二姑娘是氣憤大於擔憂。
若不是玉蕊攔着,那帖子早不知被撕成何樣了。只聽二姑娘憤然的說“什麼東西,還祈兩國邦交之和睦?讓我去給日本人唱戲,門兒都沒有。哥,你怎麼說?”
玄武仔細的又讀了幾遍帖子上的請言,真是措辭精妙啊!特別是最後的“恭候”,一般人多用“拜上”,池田濟夫如此落筆,顯然是沒給他們拒絕的機會。可……難道真要去給日本人唱?就是把頭擰下來,玄武也不想點一下。又想到了什麼,轉頭吩咐身邊的兩人“你們去別的班裡打聽一下,可是都有收到帖子?收到的便問問班主看預備怎麼着。快去快回。”
他池田即說了是“兩國曲藝交流盛會”,想來不止他春熙班一個,先問問旁人的意思也好。這邊又回神叮囑二姑娘,“璇霜,把你的脾氣收一收,事情還沒明白呢?先等等看。”
二姑娘嘟着嘴,不滿的甩手說:“等什麼?管他們其他人要怎樣,反正我是決不答應的。哥,你別忘了咱爹的仇。”
玄武一掌拍在桌上,唬的衆人一愣,卻聽他提高了音調說:“韓璇霜,不是隻有你記得。可你這麼不問清楚的發脾氣就有用?再說,就算不去也要想好了藉口,你看看他這話裡,是那麼好讓我們脫身的嗎?”
“我,我不是一時氣急了嘛。”從沒見玄武這麼氣大,二姑娘無奈搶白一句,也慢慢冷靜下來。
其他人七嘴八舌的小聲議論,一時半會兒也都沒個主意,反而顯得更混亂了。也不知玉蕊在想什麼,倒是始終不見開口。
午飯草草用過,一羣人還是等着先前出去打探消息的兩人,去了大半日不見回來,心裡的焦急可見一斑。好不容易看到人影,還沒等他們坐定,已經呼啦的圍上去,你一言我一語的問開了。忽聽得衆人身後一聲嬌斥:“停……”衆人倒真是紛紛住了嘴。
二姑娘環顧衆人一圈,杏眼一瞪,又說:“你們這麼問能問出什麼?還不如讓他們自己說。”她的話倒是給了那二人片刻空閒,紛紛先灌了半壺涼茶才說了各自的瞭解。
原來這收到帖子的戲班也不多,卻剛好都是京城裡有名的幾家。他們也都請示過幾家的班主,卻是意見各不相同。不過也就三種答案,去,不去,觀望。這大半日子的奔波,真說起來也就這麼三言兩語,大家聽完不約而同的望向玄武,等着他拿主意。
玄武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好似根本沒看到大家期待的眼神。還是二姑娘又催了一聲“哥,你倒是說話啊?”才恍然回神,一捶桌子,可憐的桌角今日算是踏了一邊兒,說:“去。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哼,倒要看他日本人能耍出什麼花招。”
“可就這麼去了,怕是於名聲無益。”始終沒開口的玉蕊,忽一盆冷水下來,澆的也算正是時候。
玄武又想了想,搖頭說:“無妨,去之前我親自到梨園各長輩那裡去一趟。一來問問他們的意思,二來將我們的打算稟明,挑明瞭咱們是爲崑曲爭臉去的,也就不怕旁人說三道四。”
衆人一聽都覺如此甚好。雖說那帖子上只請了玄武兄妹二人,可都是一個班子的,生死、榮損什麼都綁在一起,總不希望出事。
主意一定,玄武也不耽擱,吩咐兩人去外面準備拜禮,自己親自往各處去了。其中瑣碎、折騰就此掀過。
六月十八未到,事情卻已成了京城街頭巷尾首等的大事。有人說日本人沒安好心,有人說要藉此一揚國威,但大多都是擔心安危的,便有了要官府出面作保的說法傳出。沒多久,官府也真的出來說話,卻是撇清關係的說此事乃民間曲藝之自行其是,非關國政。此言一出,許多本想參加的戲班子都打了退堂鼓。想那池田是什麼什麼身份,南滿鐵路株式會社社長,跟曲藝無關吧,他憑什麼出面辦“曲藝盛會”,不就是背後軍政的支持?可換到了大清國,便成了民間之事,頗有點生死由命的感覺。如何不讓人心寒退卻?
可無論外面議論如何,玄武倒是鐵了心的要去,二姑娘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換個想法說一定要給小日本好看,反倒無畏起來。最擔心的還是悶不吭聲的玉蕊。
當然,京城再是風風雨雨也都傳不到雲南那麼遠的地方,就是想傳也沒那麼快。
這幾天,三爺和齊青陽倒是輕鬆的很。也不知董耀廷回去跟他娘說了什麼,沒兩天董家就有了準信兒,同意了,也沒開很高的價。按照李老太太的原話,既然是對付日本人,就是虧本也做得,只是爲了路上花銷還是先留了一分。這結果已超出了三爺預計,爽快答應。按理說雙方定了協議,事情便拍板定案,三爺也就好回京了,卻因董家盛情又多留了些時日。說到底,董家也是想趁此敲實他們與新軍的關係。因爲不存在矛盾,雙方更顯得融洽起來。
且說這一日恰逢雲南府吳道臺新添了嫡長孫,家中大擺酒席,宴請各方來賓。說起這吳道臺,光緒十四年的進士,雖然一直在外放,但也算官運順暢。如今是雲南驛鹽道①的道臺,鹽之一物,說白了就是銀子,自然他吳道臺也算是佔了肥缺。於是乎,只要是雲南還能數得上人物,今日都聚到了吳家賀喜。就是有沒來,也早送上了厚禮。
三爺本與這些無關,可想到日後還要在雲南謀事,便親自登門,由齊青陽的長官引薦,也遞了名帖。那吳道臺多年官府浸yin下來早是個人精,看到舒穆祿的姓氏,便將三爺奉爲上賓。幾番續下來,三爺與他竟還有些沾親帶故,當然是八竿子之外打不到的那種。可場面上的人,不就這樣,沒關係都要扯出來一些,如此方顯親近。問到三爺此行爲何,三爺只拿齊青陽做藉口,倒是將齊青陽在雲南的地位無形中又擡了幾分。
到後來某次出貨,還真虧了吳道臺這層關係,纔有驚無險。這就是後話了。先說眼前,三爺跟吳道臺結交,少不得又被留住幾日。倒是誰也沒想到這幾日還出了點桃色事件。
吳道臺有個小女兒,是正房太太近四十歲上纔有的,往日裡嬌慣了許多,親事說了幾次,可他這小女兒都看不上對方。也不知是迷了哪根筋,遇上三爺倒是掉了進去,嚷嚷着要嫁,連她爹吳道臺都勸不住。再說這吳道臺不知打了什麼主意,竟讓他女兒自己來問三爺,而他那女兒竟也真的尋上門。
三爺聽了吳家小女兒的來意,有些驚訝,有些好笑。仔細的打量來人,二八年華的女子,說不上頂漂亮,卻也是嬌滴滴的千金小姐。看外表也是柔柔弱弱的,沒想到膽子蠻大。先不說彼此年紀,就是他喪偶的身份,三爺也想不明白這吳家小姐看上他什麼。再看她一臉認真模樣,三爺婉轉的開口“肅恩多謝小姐錯愛。”
要說這吳家小姐卻與常人不同,換了別的大家閨秀,聽了這話怕是早託詞離開,偏她還認真的問了一聲“爲什麼?”只是臉色微紅。
三爺心底暗歎,起身,理正衣衫,規規矩矩的向吳家小姐一鞠躬,神色嚴肅的回答“肅恩不知哪裡得讓小姐青睞,想必小姐也聽說肅恩是喪妻之人,又有一子,實不敢拖累小姐。當然還有小姐不知的,肅恩心中有一極重要之人,那人在等着肅恩回去。小姐珍好,日後定能覓得良人真心相待。”
本就沒打算隱瞞,三爺坦坦蕩蕩的說了一切,單等着吳家小姐自己明白,卻半晌都不見迴應。
原來那吳家小姐聽了三爺的話,竟是愣住了,柳眉微蹙,不知想些什麼。好一會兒才幽幽唸到“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②。三爺對她可是這番?”說完便是直勾勾的看着三爺,像是不得了答案不罷休,何其大膽。
“她是肅恩如何相思都不爲過的人。”這話倒是直衝大腦,脫口而出,說完又絕不後悔。反倒是三爺臉上一直洋溢着一種謂之“幸福”的笑。
吳家小姐一切看的清明,也知自己再沒有坐下去的道理。起身行禮,倒不見一絲氣惱,笑着說:“阿瑪常說我眼高,可他挑的那些斷沒一個能說出這番話的。容蓮不後悔來叨擾三爺,還望三爺不要介意容蓮妄爲之舉。若是日後有機會,可允容蓮與她一遇?”
果然是閨中教養出來的小姐,再是大膽也不會出格到哪裡。對她,三爺甚至還有些另眼相看。一個敢爭敢求,又敢放手的女子,在如今並不多見。又是正式的一鞠禮,說“他日若有機會,定帶她故地重遊,與小姐相交。”
那邊是一張燦爛的笑臉,帶着稚趣說“那就這麼一言爲定嘍,我這便去告訴阿瑪。”臨出門前,又懵然回頭,半真半假的問“這世間除了三爺,可還有如此深情之人?”也不真等人回答,問完了便施施然離開,不曾留戀。
直到吳家小姐離開,齊青陽才從內間出來,望着三爺不明白的問“這又是哪一齣?吳道臺想搭上您?”
三爺擺手,無所謂的道“管他吳道臺意欲爲何,這吳家小姐確是個正派的人,不會有事。”
三爺並沒有去打探吳家小姐回去後跟他爹都說了什麼,反正這件事再無人提及,很快的丟進遺忘的角落。若不是後來的那次遇險,也真不會再有人記得。
在雲南逗留了太久,三爺終於踏上了返京之路。後面的便還是他們那些人的博弈。
殊不知,京中又變了一層天。
注:①道臺是清代一種四品外官,有許多的名目。具體到雲南地區有七個名目,文裡只講了其中之一的驛鹽道,掌管全省的鹽政等。鹽在那個時候就是硬通貨,直接可以換東西的,管鹽的官兒都是很肥滴。
②出自李白《三五七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