醇親王自然也知道了三爺回京, 春熙班登臺的事情,卻一句話沒有的將情緒隱藏。將大街小巷的議論、揣測隔絕在蘭苑之外。馥香曾問他去聽戲的事情,醇親王不置可否, 只說有機會再定。看不出反對的樣子, 卻也不像是同意。他不說, 馥香也不急。真相總有大白的一天, 她等的是阿靛的消息。
是夜, 醇親王不曾留下,阿靛伺候馥香躺下後,悄悄說:“庶福晉, 我向阿黛姐姐打聽過了,她知道的也不多。只曉得側福晉新婚那晚就服毒死了, 您當時不知怎的也中毒了, 卻是萬幸救了回來。”
馥香淡淡點頭, 像是不曾放在心上,卻問:“那之前的呢, 一點不知?”
“據說您當初是突然被王爺帶回來的,當時因爲王爺事忙,就讓您先在福晉那裡。後來就出了側福晉的事情。下人們都不太清楚您的身份。我倒是聽說,是福晉當初嫉妒您,這才設計了您跟側福晉。後來, 側福晉死後, 福晉房裡的丫頭、婆子全換了。阿黛姐姐就是那時纔過去的, 所以知道的很少。”
阿靛說話的時候牙齒咬的咯咯直響, 引得馥香側目。儘管心裡思緒翻滾, 面上卻沒露出一絲,側身, 彷彿極倦怠了,輕聲低語“知道了,謝謝你阿靛,去睡吧。此事別讓人知曉。”
房門關上,馥香便又起身,伴着燭火搖曳,心事飄忽。
究竟是什麼樣的內情,讓他們瞞的如此之緊。或者可以先理理其中關係,側福晉是春熙班的花旦,嫁給王爺卻又與三爺有關,新婚之夜與她一同中毒而亡。那爲什麼她的記憶裡也曾出現過三爺,甚至是很親密的感覺,她又與側福晉何關?可惜,伊人已逝,如斯往事,無處覓。真是一團亂啊,抽不出頭緒。又爲何心底總有個聲音,答案就在這一團混亂之中。似乎有什麼被她忽略了。
“不要以爲你是頭名花旦,就可以耀武揚威,我總有一天會超過你。”
又是誰在她耳邊喚醒她斑駁的記憶,爲何總是這樣突然的隻字片語。那個驕傲的聲音,年輕的女子印象,是誰?頭名花旦,說的是她嗎?
同樣醒着的是書房滿面愁思的醇親王,奏摺堆案,卻又原封未動。他的擔憂終於應驗,他還能瞞下多久,留她在身邊多久。
“壽元,幾時了?”
“回爺,三更剛過。”
“隨我去蘭苑看看吧。”
“爺,庶福晉怕是已經歇了。”
“嗯,我知道,我想看看她。”
因爲害怕,所以患得患失,因爲患得患失,越發的擔憂。愛不得的苦,果然最痛,卻連佛祖都度化不了。
怕驚了她,只敢在窗前躑躅,更深露重,溼了滿襟。他不知他的身影印在窗櫺上,她看的清楚。隔着一扇窗,卻像是千山萬水,朦朧的不止是彼此的身影,還有心意。
無聲的嘆,她的心一定早有了進駐的人,不然爲何對如此深情的人還不爲所動。
“王爺?”攔住他轉身離開的背影,她也說不清爲何會匆匆而出。
醇親王最先看到的是一雙光潔的玉足,急忙打橫將人抱起,有些生氣的說:“怎麼赤足出來?爲何還沒睡?”
“王爺又爲何深夜而來?”
他溫柔的替她掖合被角,躺在她身側,眷戀的看着她說:“沒什麼,批摺子累了,出來晃晃。”
這樣仰望他的側臉,分明的棱角,一閃而過的念頭,她曾經也這樣望着誰。帶着迷濛的問“王爺,過去真的那麼難以述說嗎?缺失的空白,會讓人發慌。”
背抵的懷抱有些僵硬,他將蠟燭熄滅,看不到表情。很久的靜默後纔有聲音響起,似低語呢喃,自說自話。
“馥香,若是你知道了那些過去便要離開,我又該怎麼辦呢?”
果然,過去不能探究,是傷心和着血淚。
“這樣便可以永遠?”
兩廂沉默,他聽到他心底的聲音,“因爲知道不能永遠,所以才更不願放手。”
妝奩上紅豆未動,相思究竟爲誰?
晨光中醒來,他不在身側。昨夜是一場瑰麗的夢,看清彼此的心意。他愛她,很深,所以不惜隱藏過往,只爲了留下她。她應該是不愛他的,卻會爲了他深斂的眉頭心痛。
這樣的相守,即便永遠,也是折磨。
“庶福晉,您醒了?太好了。老福晉來了,門房上不敢真攔,正僵着呢。”
馥香緩緩露出笑臉,阿靛總是能帶來驕陽的溫暖。急聲快語,這纔是鮮活的生命啊!“去請老福晉過來吧,怎麼說都是長輩呢!”
“嗯,奴婢還是先伺候庶福晉您起來吧。穿什麼好呢,可要給老福晉留個好印象才行……”
小丫頭自顧的開始忙活,馥香想說,老福晉對她的印象早已極差,何必麻煩。話到了嘴邊竟改成了“那件鵝黃的吧。”不知爲何,她似乎有些期待跟老福晉的見面。對那個雖然罵她“狐狸精”的人並不討厭。
“阿靛,你不要忙了,我簡單的挽個髻就好,去把人請過來吧。我怕門房上真的衝突起來。”彷彿有人在告訴她該做什麼樣的打扮,這樣的會面帶着熟悉感。
是直覺,還是記憶深處的印象?
“嫣兒長的美,再簡單的妝扮都遮蓋不住。”
明明只有她一個人的房間,銅鏡裡卻出現一老一少兩個身影,老的將一枚碧玉簪子插在少女的發間。兩個人像母女般的親密。
“福晉取笑我。”
年輕的嬌滴滴的聲音,終於看清了那個少女的容顏,青黛筆掉落,與她一模一樣。
“還叫福晉?”慈愛的人輕聲詢問,帶着寵溺和狹促。
“額娘……”
第一次那麼清晰地人影在眼前滑過。少女是她,那另一個她喚額孃的是……聽到身後有聲音傳來,轉頭,驚呆了神智。那記憶中浮現的另一個人——正是站在門口的老福晉。
“給老福晉請安,老福晉吉祥。”垂首的時候,鞋面上的錦緞吸進了一粒水珠。她的神智清明,可爲何在落淚。
“嫣兒?”這一聲喚,是驚訝,是嘆息,似乎還有點厭惡。
“老福晉在喚馥香嗎?”她曾經叫嫣兒嗎?徘徊不去的念頭。
老福晉眼中也是滿含的淚花,急行上前將馥香抱到懷中,“心肝、嫣兒、好閨女”的喊個不停。馥香覺得頭好痛,要裂開了般。
“額娘……”
自己彷彿成了兩個人,一個躲在暗處嘲笑的看着這一幕,一個置身其中。喊出口的又是哪一個。
“乖孩子,你受苦了。”
就這樣聽着旁人的勸阻,聽着老福晉說許多心疼她的話。像是在看別人的故事,點頭是她,搖頭也是她。有些東西在心底翻滾,卻又不停的想按壓下去。
“嫣兒該早一點告訴額娘啊,就不會吃那麼多苦了。若是早一點回來,也不至於到如今之地步。”慈愛的臉跟銅鏡裡看到的一樣,可爲什麼總覺得不同。
“老福晉,您能告訴我過去嗎?”不想喚額娘,每一次稱呼都是心痛,所以想忘記。
老福晉臉上一閃而過的複雜,低頭輕抿一口香茶,很久才說:“嫣兒這麼想知道?”
笑,淡淡的回說:“老福晉來不就是爲了告訴馥香那些?”
過了最初的激動,分裂成兩個的自己又合成了那曾經冷淡的模樣。突然覺得,她已經開始心痛,爲那還沒開始的故事。
有些尷尬,卻還是順着馥香的話說:“是啊,額娘我不忍心嫣兒糊塗的過下去。有些話總是要說的。”
馥香挑眉,選在這個時候,真是耐人尋味啊。安靜的等着她繼續。
“嫣兒,其實你是葉赫那拉家的格格,隆裕皇后的親侄女,你祖父就是承恩公桂祥。”
這樣的開頭,夠震撼。馥香這才發覺,不知何時,房間裡只剩下老福晉、她和一個老嬤嬤。
“要說你跟我兒原本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當初是我親自挑的聘禮,讓我兒送到你家。可誰又知老佛爺突然賜婚,你們好好的姻緣便斷了。這都是命啊,後來傳來你病故的消息,我兒也是苦守了幾個日夜。哪曾想嫣兒還活着,說到這兒,我倒要責怪嫣兒了,爲何不早點回來找我們?”
馥香不語,老福晉說的一切,她辨不出真假,只能聽着。
“若是嫣兒早點回來,也不用淪落到去做戲子。那樣我便能做主,側福晉算什麼,保你跟瑤環平起平坐。可惜……”
老福晉攢珠八寶巾上鴿卵大小的玳瑁隨着她的搖頭髮出晃眼的光,馥香覺得眼睛被刺的生疼。
“如今畢竟身份不同了,就是我想偏疼你,可那麼多雙眼睛看着,嫣兒也要爲我想想啊。再說,瑤環這些年裡裡外外的操持,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如今你回來了,載灃他再沒進過瑤環屋子。這怎麼說都不合適,對吧?要我說……”
“要您說,最好我能離開。”有些聽不下去了,答案就在嘴邊兒。這纔是她來的目的吧?
老福晉臉上露出一絲紅暈,連咳了幾聲,卻是沒個話接下去。
“馥香有一事不明,想請教老福晉。”
“嗯?你說,你說。”
“聽聞年前的時候王爺曾娶一位側福晉,也是個唱戲的?我與那人有關係嗎?”
老福晉一愣,心下嘆氣,猶豫着要不要將實情托出。又想到瑤環說的話,終是一狠心,說道:“其實你就是那個側福晉。”
這下子,換作驚訝的倒是馥香了。她想過多種情形,獨獨沒想到這一種。“這怎麼可能?那,那位側福晉不是死了嗎?”
“哎,事實上,你當年因爲被退婚,負氣假死離開。入了個崑曲班子,改名字叫什麼雁南,竟然也在梨園裡頭混出個名頭。去年我過壽還是你來唱的堂會,可惜那時候竟沒人出來。後來你跟舒穆祿家的三小子好上,然後才又遇到了我兒。我兒也是癡心,執意的要娶你進門。誰知新婚當晚,你被馥香,一個侍婢,投毒謀害。好不容易纔救回來的,之後,我兒便讓你用了馥香的名字,對外只說死的是他新娶的側福晉。”
雖然有些繞,可馥香卻是明白了。簡單的說,她是兩度要嫁給醇親王,又兩度沒嫁成。然後兩度要死,還是兩度沒死成。老福晉說的舒穆祿家的三小子,是三爺嗎?如此想來,也就能說通爲什麼側福晉與三爺有關,她也與三爺有關了。她與側福晉本就是一個人。呵,她的故事當真的可以去說書了,阿靛聽的本子還不夠全呢。
“老福晉,您覺得我配不上王爺了,是嗎?告訴我這些,只是希望我自己離開。”
有些話說明白了好。以醇親王對她的執着,老福晉和福晉都不好明着趕她走,唯一的辦法那就是她自己選擇離開。看清老福晉臉上的尷尬與認可,馥香悲哀的點頭,沉聲說:“老福晉放心,我心裡有數了。”
老福晉的臉上瞬間宛若綻放一朵鮮花,忽略馥香蒼白的臉色,不敢與她對視,片刻不曾多留的匆匆離去。
門關上時發出“砰”的一聲,卻像是叩開馥香久閉的心門,紛擾的過往,擁擠着、吵嚷着涌出。
“嫣兒,你等着,我一定會找到一個美麗而寧靜的地方,然後我就在小溪旁建兩間木屋,再種上一大片你喜歡的矢車菊。只有我們兩個人住在那,一輩子快快樂樂,安安靜靜的生活。”
“果然是無情無義。可是,怎麼辦,早被你這無情無義的妖精勾了三魂七魄。”
……
門又被推開,阿靛看到的是——緩緩緩緩倒下的庶福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