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靛小心翼翼的靠近, 越是親近,越是聽的清楚那斷斷續續的唱曲。忽然想起小時候看一個要出嫁的堂姊家裡做嫁妝櫃子,先是打好了樣子, 再拿木賊草蘸水細細的打磨, 最後櫃子被磨得跟小孩子的皮膚一樣細滑。她聽村裡的老人說, 那樣的手藝是要很有功夫的老師傅才做的出, 叫做“水磨”。
“誰?誰……在那裡?”阿靛小聲的詢問, 原本的害怕,不知不覺消失無蹤。彷彿是被那水磨過的清柔腔調吸引,忍不住慢慢靠近。
曲聲頓停, 那一聲“阿靛”,讓她的心猛然抖動。想起聊齋故事裡的狐仙女鬼, 是不是就是用這樣的聲音去喊書生的名字。阿靛不懂得那些愛或者喜歡之類的, 此時卻似乎又能明白爲什麼王爺會對庶福晉深情不已了。
匆忙的請安, 卻不知道要說什麼。偷偷擡頭看到她脣角間一抹恍惚的笑,然後耳邊便是那柔柔的聲音。
“是阿靛啊, 你起的真早。”
“嗯,庶福晉吉祥。以前要下地幹活,還要準備一家人的早飯,所以習慣了。”
“呵呵,真是個實心眼兒的孩子, 問什麼答什麼。以後不要提太多你是鄉下來的, 會被人瞧不起的。”好像剛纔的唱曲不是從她口中而出, 那神情, 彷彿一直是安靜的坐着跟阿靛閒話。
阿靛抓抓腦袋, 不明白的反問:“爲什麼?”
庶福晉眉眼彎彎,掩着嘴“嗤嗤”的笑, 又搖搖頭說:“算了,你不懂也是好事兒。如今在府裡可習慣嗎?有沒有人欺負你?”
“習慣,習慣,王府的牀好軟,吃的也很好,穿的比我過年的衣服還好。嗯,庶福晉也很好,沒有人欺負我,不是,是奴婢……”
一句話說的斷斷續續,還有點前言不搭後語。聽的人卻像是得了很大的樂子,聲音裡全是笑意,“好了,這裡就我們兩個人,不說奴婢也沒關係。”
“啊?哦!”阿靛傻乎乎的點頭,看到庶福晉手中的花骨朵,又驚訝的喊:“庶福晉,您手裡的就是那個據說很貴很貴的蘭花嗎?”
“很貴很貴?呵呵,也只有你這麼形容蘭花。”看着阿靛迷糊的樣子,庶福晉淺笑着說:“這個是蕙蘭,算是蘭中一個很珍貴的吧,所以阿靛說的也算對。蕙蘭沒有香氣,就是有也很淡,所以被很多人喜歡,譽爲國寶。一般是三月到五月開放,這一朵卻是開的早了。”
阿靛先是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後是想要問庶福晉要過來瞧瞧,又不敢的躑躅不前樣。庶福晉瞧見,主動遞給她,順口問到:“阿靛喜歡什麼花?”
阿靛像是捧着一樣寶貝,生怕把那脆弱的花骨朵弄壞了,頭也不擡的回答:“我沒看過什麼花,鄉下的路邊做多的就是野菊花,我覺得很好看。”
“矢車菊?”
不知道爲什麼脫口而出這三個字,她的頭又開始痛了。像是有什麼東西在往腦子外面掙,卻始終撞不破一張灰色的大網。
阿靛終於發現了庶福晉的不對,很緊張的跑到跟前,紅着小臉兒問:“庶福晉,您沒事吧?呀,手好涼啊!我送您回去吧。”話還沒說完,便不由分說的將人從冰冷的石凳上拉起來,往湖心亭外拖。
那樣溫熱的手心,讓她有片刻的失神,彷彿記憶裡也有一雙這樣的手曾緊緊的抱着她。那樣的熾熱,從手掌透過她的背傳入心臟,溫暖的不止是她的身體。
“馥香?你怎麼又一個人跑出來。”
她們還沒走多久,另一個急切的聲音響起。然後那隻溫熱的手陡然的鬆開,她落入一個與她同樣冰涼的懷抱。忍不住打了冷顫。一瞬間腦海裡浮現的念頭,他不是那個讓她覺得熾熱和溫暖的人。
他說她病了,病的很重,所以忘記了以前的事情。他說她叫馥香,是她的庶福晉,他們深愛着對方。可是爲什麼她總是有點害怕他的靠近。有一種想要推開他的本能。他是她從黑暗中甦醒後看到的第一個人,她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他。他對她總是很溫柔,溫柔到讓她覺得是在小心翼翼的迴避什麼。
“我以前會唱戲嗎?”
她只是隨意的問問,卻感覺到他牽着自己的手微微一抖。
“嗯,也不能說會吧,只是以前沒事的時候,我們兩個喜歡一起票兩嗓子。剛纔在唱什麼嗎?”
感覺到他有所隱瞞,她回覆一個淡淡的笑,說:“沒唱什麼,是很奇怪的就唱起來的。好像,是……《尋夢》吧?記不清了。你不喜歡嗎?”
“沒有”,他回到的很快,然後纔好似整理了一番後繼續說:“只要是你喜歡的,我都喜歡。不過,以後不要一個人跑出來,我會擔心的。回去吧,看你,手又這麼涼。回頭太醫開的藥你又說苦了……”
她想說,其實是他的手涼。苦的不是藥,而是她好像吃什麼都只是苦的感覺。
阿靛被忽視在一旁,看着相攜而去的兩人,先是愣了好久,然後低着頭看那朵沒開的蕙蘭發呆。還沒綻放,就從枝頭掐去了,那不是生生的把活路斷掉嗎?
其實,蘭苑的活很少,最重要的就是伺候好庶福晉,並且不要讓外人打擾了庶福晉。所以阿靛的事情其實也很少,就是在庶福晉心情好、精神好的時候陪着她說話。唯一的目的是逗庶福晉笑。也不知是哪天阿靛說了什麼,庶福晉突然說三月三的時候要去踏青。王爺本是不同意的,卻拗不過庶福晉,勉爲其難的答應了,卻是怎麼都不放心。爲此,蘭苑難得的有幾天忙碌。
三月三的這一天,留下守園子的人是鬆口氣,跟出去的反倒很緊張。誰也不知道中途會不會出意外,若是再牽涉到庶福晉,到時候怕是少不了被王爺責罰。
可惜,衆人的情緒卻影響不到阿靛,一路上小嘴巴嘰裡呱啦的說個不停。她對面的就是庶福晉馥香,也是心情很好的聽她說話。兩個人似乎都忘記了馬車裡還有一個人,而且庶福晉正懶洋洋的窩在那個人懷裡。
醇親王也不計較,反而是看到馥香開心,自己也心情舒展,有時候還插上一兩句,“都是今天拋繡球?那同一個人被兩個繡球砸到怎麼辦?”
“呵呵……”阿靛還沒回答,馥香就先笑起來了。轉身白了醇親王一眼,說:“王爺,就算是同一天拋繡球也不會是同一個臺子吧?您怎麼問這麼傻的問題。”
阿靛想笑卻不敢,憋得小臉紅彤彤的。過了好一會兒才能正常說話,“回王爺,我們那兒是小地方,誰家要嫁女兒拋繡球,好幾天前就知道了。到了三月三這天,搶繡球的人想去誰家都是早琢磨過的,不會亂來。再說,如果被一家的繡球砸中,就不能再去別家了,這可是最起碼的。”
馥香不理會醇親王的尷尬,又問:“那拋完繡球之後呢?不會直接拜堂吧?”
“不是,拋繡球這家的兄弟會把人迎進家,由長輩們相看,如果都沒什麼意見才能見到他們家女兒。然後也不會趕急的拜堂,而是讓兩個人去趕歌圩,要得到大家的祝福。然後還要雙方親人議定婚慶之類的,很多事情呢。”
“這麼說來倒是比所謂的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要融通許多呢。怎麼辦,阿靛來了京城,豈不是要後悔了?”
“我……”阿靛鬧了大臉紅,扭扭捏捏的接不上話。
路上的行人又聽到一陣清靈的笑聲,從那個由雪白烏蹄駿馬拉着的青布車中傳出。引得衆人紛紛側目,忍不住猜測馬車裡是哪家的小姐,又是何等的仙姿。
“雖然阿靛趕不上三月三的拋繡球,可出來踏青一下,洗濯祓除,去宿垢疢,也不錯。或許還能遇到一名心儀的男子,到時候我替阿靛做主好不好?”
阿靛覺得更羞了,頭垂的很低,手不停的擰着衣角,吱唔的說:“庶福晉欺負人。”
馥香耳朵靈,挑眉又說:“哪裡欺負你了?是關心你的……”話未說完,便突然的停了下來,有點慌張的挑開簾子一邊向外張望,柳眉微鎖。
剛纔她好像聽到了風鈴聲,一頓一頓的,像是隨着轎子的顛簸而發出來的。那一聲聲的響便扣住了她。
醇親王幾乎是條件反射的將馥香拉回自己懷中,順手將簾子放好,關心的問:“怎麼了?外面風大,小心。”
馥香奇怪的望着他,不明白他爲什麼這麼緊張。這麼被打斷,那風鈴聲又聽不到了,像是她的幻覺。搖搖頭,淡淡的說:“沒什麼,想看看外面而已。”直覺的沒有說實話。
醇親王的心“怦怦怦”跳得厲害,他甚至不敢掀簾子,去查探她究竟要看什麼。只是越發的收緊了手臂。
心情還沒定下來,馬車卻定了。聽到壽元在外面稟報:“王爺,有位公子求見。”
醇親王沒來由的一陣怒火中燒,稟告的聲音一連響了兩遍才吼道:“告訴他,今天本王不見任何人。”
那麼大的聲音,不加遮掩的怒意,似乎也不需要轉告什麼了。
壽元略顯抱歉的看着來人,對方卻是不介意的自己開口:“攝政王殿下,在下是日升昌票號的加藤吉英,關於鴨綠江架設鐵橋……”
“譁”的一下車簾被甩開,醇親王半個身子探出來,皺眉看着加藤吉英。卻是先匆匆掃過周圍的行人,纔不冷不淡的說:“不知是加藤閣下,失迎。有什麼事請明日到戶部商議,今日本王有些私事要辦。”
加藤吉英笑的很假,直抒己見:“王爺,在下是受南滿洲鐵路株式會社池田社長的委託,來跟大清國商談協議中資金借貸問題。可是貴國朝中似乎並不明白我等的好意,只好貿然找上王爺了。”
醇親王眉頭幾乎擰到了一起,盯着加藤吉英的眼睛一閃而過的憤恨。卻是硬擠出一絲笑容,說:“是嗎?本王卻是聽說工部、戶部都在緊張的安排商談事宜啊!”
“那怕是王爺高高在上,有些內情不太瞭解。”
“哼,多謝加藤閣下的提醒。閣下沒聽過我國的一句古話嗎?好事多磨,還請閣下耐心等待工部、戶部的消息吧。本王定會催促他們快些辦理的。”
醇親王很生氣,隨隨便便一個票號的人,竟然都敢打着株式會社的名義給他難看。日本人真的是過於囂張了。
加藤吉英一直聽說醇親王是個守成的人,據說大臣們問他有什麼意見,他說的最多的是“照例”。再加上前段時間有關他迷戀女戲子的事情,對他的印象停留在“庸碌”兩個字。今日一見卻似乎傳言不實啊①。
“既然王爺承諾,那在下就多等幾日便是。在下受池田社長委託,生怕事情辦理不好,有不當之處還望王爺體諒。擇日不如撞日,不知能否給在下一個機會,讓在下做東,請王爺和福晉一聚,一來爲剛纔的失禮賠罪,二來在下也想正式結交王爺。”
像是發現了有趣的事情,加藤吉英忽然變得謙恭起來。半垂的頭掩蓋了他眼底的笑,一開始他還擔心對手太弱而沒有意思呢。
醇親王本已經回身入內,聽到加藤吉英的話又轉頭奇怪的看着他。這人聽不懂什麼叫拒絕嗎?而且竟然還窺探女眷,果然好不知禮儀。
“閣下的心意本王領了,只是今日是本王家宴,不便與閣下同道。告辭。”冷淡的說完,醇親王遞了個眼神給壽元,便頭也不回的入了馬車。
車簾挑開,加藤吉英快速的目光掃過,卻是驚訝的愣在了原地。
馬車遠去,直到有人提醒,加藤纔有些清醒。眯起鷹般的眼睛,笑得很放肆的說:“浩二君,你說死了的人可能復活嗎?”
注:①歷史上的載灃確實是喜歡“照例”的人,不能說有功,因爲時局沒有給他機會。但本人想把他寫的帶些血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