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爾佳氏踉踉蹌蹌的跑開, 眼中的淚模糊了腳下的路,好幾次都險些摔着。她還爭什麼,求什麼, 奢望什麼, 她以爲得到過的才害怕失去, 可原來她從不曾擁有過。她還滿心滿眼的想着, 還時時刻刻的緊張着。多可笑啊!
宮苑裡的醇親王自然不曉得他只是一個小小的微笑, 竟起了這麼大的變化,兀自說着後面的話。可惜了,瓜爾佳氏未聽到的話。
“壽元, 本王做人是不是太失敗了?先負了嫣兒,又負了瑤環。”
這一路走來三個人的辛苦, 壽元看的一點不落, 說不出誰對誰錯, 腦子裡就是四個字。造化弄人。忍不住也是一聲長嘆,頗有點感傷味道的說:“爺, 奴才不懂那些,可奴才知道爺最苦。”
醇親王心底一震,他最苦,可不是他最苦嗎?到頭來,傷了兩個女人, 卻還是沒得到自己想要的。這般苦澀, 卻又都是他一人主導, 苦亦怨得了誰?
也虧了皇上是瓜爾佳氏肚子裡出來的, 不然像她這麼不着邊際的亂跑, 早不知被拿下幾次了。不知是不是心氣不順,瓜爾佳氏跑的極快, 彷彿只有這樣才能忘掉剛纔的一幕。如此一來卻苦了身後追趕的大丫鬟阿黛。
要說自蘇嬤嬤去後,瓜爾佳氏精神一直不好,於是就打發了一批屋子裡到年紀和看不順眼的丫頭。阿黛運氣好,因爲性子安靜,竟一下子被提到了瓜爾佳氏身邊做一等丫頭,雖說背地裡也沒少得擠兌,可她偏一副什麼都不知道的模樣,吃虧了也不吭聲。殊不知,這一切瓜爾佳氏都看在眼裡,對她倒是越發的倚重,漸漸把往日當紅的幾個都壓了下去。
等阿黛氣喘吁吁的追上,瓜爾佳氏已經在湖邊站了許久,那模樣簡直跟尋死一般。
“福晉,不可啊……”
阿黛一把將瓜爾佳氏拉離湖邊,因着動作突然,自己也收不住力,徑直的向後仰去,連帶的瓜爾佳氏也倒在一邊。繞是這樣,還是落了一隻花盆底子下湖。
夜風中發出細小的一聲“咚”,像是遠遠的聽到梆子聲,又像是砸到人心上。
阿黛沒顧着背上石頭隔得生疼,先是着急的問“福晉,您沒事吧?傷着沒?奴婢不是有意的。”
瓜爾佳氏先是一陣呆楞,一臉委屈的看着阿黛,下一秒竟是抱着阿黛開始痛哭。哭得像個無知的稚子,哭得阿黛措手不及,連安慰都忘記了,只是呆呆的保持半坐的姿勢,等瓜爾佳氏哭完。
夜風帶走那痛哭聲,嗚嗚的沉悶,像極了那戲文裡講的女鬼,半夜上門,哭碎了書生的心。
過了好一陣子,瓜爾佳氏才漸漸的止住哭,帶着點羞澀,又想極力的維持優雅的看向阿黛。阿黛報以一個無比燦爛的笑,瞬間融化了瓜爾佳氏所有的尷尬。
“福晉,奴婢幫您整理一下吧,時候不早了,府裡等着您回去呢。”
沒有詢問,沒有同情的眼神,用與往常同樣的口吻,彷彿剛纔的一幕不過是夢,做過了便消失。
瓜爾佳氏點點頭,此時已經恢復了她一貫高貴、穩重的形象,略帶感激的說:“我就知道當初沒有看錯你。回吧,王府還是我的家。”
那最後一句話,與其說是講給別人聽,不如說是在極力的安慰自己。
家,她曾經期待的地方,她以後也要度過的地方,卻一直缺少着一個重要的人。
“福晉小心,天暗,這湖邊地滑。”
阿黛一心一意的伺候着瓜爾佳氏,對別的彷彿一無所聞。只是心底從此埋下了一粒種子,生根發芽後長出含羞的花,只要是愛情來時便會收起笑容的花。
如果愛情這麼傷,那麼爲什麼還要奮不顧身?
那一夜,瓜爾佳氏的心境遭受大起與大落,成了她日後尋求心靈平和的轉折點。彷彿是那一夜的冷風,吹醒了她的執念。那以後,她會安靜的微笑的對醇親王說“命裡無時莫強求”。那以後,她會安靜的微笑着對待雁南的離開,沒有太大的悲喜。
而這一切,黑暗中的雁南並不知道。
已經過去兩天了,除了一日三餐有人送水入口外,雁南她們連口飯都沒用上。璇霜開始還在不停咒罵,此時也已經飢腸轆轆的喊不出來。兩個人相互依偎着,偶爾說上幾句話,好像也是爲了印證對方還活着。
“師姐,我們會死嗎?”已不知是璇霜第幾遍問這個問題。
“不會,都說禍害遺千年,我們兩個都不是好人不是嗎?”同樣的回答,雁南也不知已經說了多少遍。
“呵呵,師姐的嘴巴就是這麼毒。其實師姐很善良,可幹嘛總是一副討人嫌的樣子?不然,咱們的關係也不至於鬧得那麼僵。”
“臭丫頭,說話不憑良心,誰總是一副討人嫌的樣子?你去問問春熙班上下,哪個不說我好,倒是你不知道招了多少人白眼呢。”
“是啊,他們越說你好我越討厭,明明心裡不願意非要臉上擺着笑,師姐不覺得難過嗎?真是討厭死了……”
“璇霜?”聽着璇霜的聲音低下去,雁南心裡驚了下。卻聽旁邊聲音又起,“不要那麼大聲,我又沒死呢!”
“呸,亂說。”
雁南聲音哽咽了一下,說不出別的了。心裡又開始琢磨,她們一定要出去,這樣等下去不知道會有什麼意外呢。再說,就算三爺或者醇親王答應了加藤吉英,那個沒人性的傢伙也不一定會放過她們。
“師姐,你說外面有沒有下雪?不知道能不能看到今年的第一場雪?你不知道,去年那場雪後,三爺頭髮都白了,看起來特別蒼老,每天就只知道盯着你那個荷包看。你沒瞧過吧,那個荷包上有一面是染血的,聽說是當初三爺曉得你的死訊,一口吐在上面的。三爺的福晉也是幾番驚嚇後,沒抗過去歿了。去年冬天真冷啊!骨子裡冷!”
這是雁南第一次聽到這些,不知道是想哭還是想笑。哭他的深情?亦或是,笑自己的幸運?
璇霜仍在繼續說着:“再後來,三爺好了沒多久,就把景軒少爺送走了,說是去德意志。那時景軒少爺不肯走,嚷着要報仇,三爺就對他說‘等你學好了本事,想幹嘛幹嘛’,景軒少爺這纔不情願的走了。其他相關的人,三爺也是能遣的遣,能散的散,我哥聽說的時候直嘆氣。可惜那時候我不明白,還以爲三爺心灰意冷了。如今才知道,三爺怕是早想了要爲你報仇,所以才安排走所有人,要一個人跟醇親王拼呢!可後來青陽去刺殺醇親王,知道了你可能還活着,三爺他們才又改變了念頭吧。”
“原來那次真的是青陽?他不該是在國外嗎?”雁南心中留着疑問,可就是一直沒瞅到機會問,如今璇霜倒是主動說了。
“呵呵,是我告訴他的,我不想他走,就跟他說你死了,他也嚷着要報仇,就留下了。師姐,我是不是特壞啊?總想着自己。”璇霜的聲音又低了些,不知是因爲傷感還是別的。
“別胡說,其實我很羨慕你,真的,自己怎麼想就怎麼做,有幾個人能做到?那青陽現在在哪?”
“在雲南,他參加了新軍。別問我爲什麼,你該猜得到。師姐,要麼我爲什麼討厭你呢,明明那麼不爽快的人,偏還有那麼多人喜歡。三爺是,我哥是,連……”
“你餓糊塗了不是,不停的亂說話。好了,省點力氣吧,說這些有的沒的不如想想怎麼能逃出去。”
璇霜明白她爲什麼打斷,有些事說白了反而不好。呵呵的笑起來,心裡面一直叫囂着一個念頭,今天一定要把所有話都說清楚。執着的繼續道:
“師姐就是這樣,顧這個顧那個的。今天我偏要將想說的都說了。青陽在雲南做什麼我不知道,可我知道三爺也曾去過一陣子,現在我哥也過去了,爲的可能就是現在的事兒。師姐,如果我見不到他們……別打斷,聽我說完吧,你幫我說聲‘對不起’好嗎?我做過許多蠢事,包括連累玉蕊,我想改了,也在改了,可我怕以後沒機會。玉蕊纔是大傻瓜,誰要她那樣幫我了,我惹得麻煩就該我自己承擔。你知道我當初爲什麼討厭玉蕊嗎?一是她總事事都跟你學,二是她喜歡我哥。呵呵,很驚訝?她以爲沒人知道。我覺得她不配,所以處處針對她。你知道她最後跟我說的一句話是什麼嗎?她說‘不是爲你’,那時候我就覺得特悲傷。果然,我又害了一個人。知道玉蕊死了的消息後,我就想起師姐說過的一句話,你說我只是攤上了個好父親、好哥哥,不然誰會管我。還真是……師姐,我錯了……”
那些哭聲擾亂了雁南所有的理智,聲音裡也有些嗚咽,“你不是說已經在改了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沒有人會再怪你的。”
“師姐,以後不要像對我這樣去包容一個人,只會讓那個人更看不清事實。”
“除了你,我可沒對誰這麼好心。”雁南故意以輕鬆的口吻對答,爲什麼她有種不安的感覺?
“這倒是,有時候看師姐還挺狠心的。當初對馥香那丫頭可沒見你手軟。翠眉倒是挺好,還有你現在那個小丫頭。還好那天翠眉沒來,不然還連累兩個小傢伙呢。”
“是啊……”
雁南許久不想起馥香了,她能頂着這個名字過很久,馥香的結局不問也知。說到底,馥香的死,自己也要負一定責任。或許等日後到了地府,相見時再統算吧。
“二位好興致啊!”
或許是兩天來已經適應了黑暗,雁南能感覺到一個黑影就在她們面前,離得很近。聲音卻又好像很遠。
“喂,你到底要怎麼樣?沒種的男人,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雁南還沒開口,璇霜已經罵了起來,聽着聲音哪還有剛纔的哀哀慼戚。
“哼,韓小老闆中氣挺足的啊,看來餓兩天也是少的?”
搶在璇霜又要開口前,雁南先問道:“加藤吉英,聽起來你想辦的事很順利吧?怎麼?是來放我們的?”
“嗯,果然還是雁老闆聰明點。事情是還算順利,但還要委屈你們在這裡再呆幾日。在下是來看看二位是不是還有氣,死了我這生意就虧了。”
雁南想他倒是直接,轉而問:“這麼說來,一時半兒會兒我們也出不去嘍?不如打個商量如何?天漸冷,加藤先生不希望我們出事吧?是不是給咱們姐妹換個暖和點的地方?”
加藤吉英笑了,說:“雁老闆面子大,外面兩路的人在找您,在下可不敢冒險。地方怕是不能換的,不過這樣吧,在下讓人送點日常用品過來如何?”
這副施捨的口吻,聽得璇霜就火冒三丈,立馬的喊起來“混蛋加藤吉英,有本事別讓本姑娘出去,不然有你好看。”
話一出,雁南就感覺到空氣裡一股殺氣,心道璇霜還是太心急了,惹怒了加藤吉英對她們一點好處沒有。果然,很快就聽到加藤吉英冷冰冰的回答。
“哼,韓小老闆,你既然如此直言,那在下怎能放了你?不如現在就送了你去見你老子吧。”
“你……”
雁南於背後扯了璇霜一把,讓她不要再說話,自己聲音也變冷了許多。
“加藤先生,我師傅的帳咱們還記着呢。你現在大可試試動我們一下,先生該知道,女人狠起心來不比你們男人輕。”
不知是不是被雁南唬住,或者是在掂量利弊,加藤吉英半晌纔不情願的說:“浩二將這裡收整一下,可別傷着二位老闆。”
“嗨。”
雁南此時才明白,爲何那聲音很遠,人影很近。在她們面前的是浩二,說話的加藤吉英始終在離得老遠的地方。
“自古以來歷史上從不少愚忠的人,可惜,最後也都沒什麼好結果,好名聲。”
施施然的,雁南對着黑影唸白一句。只覺得那身形似乎頓了一下,沒有其他。雁南卻覺得好笑,再這樣黑暗中呆下去,她是不是能練就了火眼金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