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嬤嬤的死被暴病的粗劣藉口掩蓋, 醇親王府裡的空氣似乎更加凝滯。無論私底下多少好的、不好的議論,馥香只做耳邊風,仔細叮囑阿靛也不許多話, 一心準備二十日要去法源寺的事情。
醇親王看着馥香比往日舒展的容顏, 實在鬧不明白只是去禮佛竟這麼開心嗎?或者是那些陷害她、傷害她的陰謀如此不需在意?
“庶福晉, 我把湯婆子也帶着吧, 您這兩天胃老疼, 給您暖着?”阿靛一邊收拾東西,一邊碎嘴的囉嗦,一點沒有主子在前要收斂的意識。
醇親王當初肯留下這小丫頭, 也就是想馥香跟前熱鬧一些,雖然她略顯聒噪了, 可很多時候, 確實能讓馥香展顏一笑。如今聽她一言, 蹙眉轉向馥香問“怎麼,身子不好?怎沒見讓人去請何太醫來瞧瞧?”
馥香嗔怪了阿靛一眼, 辯白道“別聽那小丫頭多嘴,就是前天多吃了些冷食,冰着了。小丫頭大驚喜小怪的,可沒那麼嬌貴。”
“你啊!就是不愛惜自己。阿靛,去跟壽元說, 讓他去請何太醫來一趟。馥香你不許反對。”一聽她不舒服, 再不肯她幫忙整理, 逼她坐在自己身邊休息。
看得出他眼底灼熱的關心, 馥香輕輕靠向他, 將頭枕在他肩頭,小聲說:“何必又添人口舌。”他爲她做的已夠多, 她不想欠更多。
“不許這麼說。阿靛還不快去。”醇親王厲聲說話,卻又是含笑的。
阿靛笑嘻嘻的答應,服了禮就往外退,越過蘇繡四君子的屏風,挑起舶來紫水晶串珠流蘇簾子,阿靛還忍不住又偷偷的回頭瞥了一眼醇親王和庶福晉。晃動的珠簾,晶紫的光芒,讓那幅相依而伴的圖卷美得不似人間丹筆所繪。阿靛腦子想到的竟是可惜了她不會作詩。
隱隱還有珠簾撞擊的聲音,漸漸低了,慢慢遠了,月光宣灑一地,卻比不過那享受片刻寧靜的兩人更覺得柔和。醇親王不知馥香此時所想爲何,卻是可以肯定,他即怕是此刻死了,也甘願了吧。
寧靜間房門被忽然推開,發出“砰”的一聲響,如驚散了池中鴛鴦,驚醒了夢中蝴蝶。不待兩人有反應,卻是迎面的劍氣而來,繞是醇親王反應快,抄起手邊兒的燭臺摔了過去,堪堪的擋下一劍直刺,順勢抱起馥香旋身躲過劍氣所傷。小心的將她護在身後,焦急的問“你沒事吧?”
馥香還有些驚魂未定,卻忽生出一絲感動,他在第一時間想到的竟然是她好不好。微微搖頭,遞給他一個堅定的笑。醇親王這才些許放心,回頭打量那刺客,還真是刺客的模樣,包頭包臉,一身黑衣。奇怪的是,那刺客也不知怎的,從剛纔的一劍之後就是呆楞的模樣,眼神越過醇親王,直勾勾的盯着馥香。醇親王心念一動,將馥香藏的更深,高聲疾呼“來人啊,有刺客。”
直到這時那刺客才恍然驚醒般,又提劍刺來,目標直指醇親王,眼神複雜而兇狠。
外面的護衛估計早已被刺客放倒,連喊了好幾聲都不見有人來。醇親王因要護着馥香,手上又只有打掃用的拂塵,從一開始就屈居下風,始終被刺客逼迫在一隅,退不得出不得。卻是邊擋邊問“你是何人?爲何要行刺本王?”
另一邊也有回答,“你這個賣國賊,人人得而誅之。”手上一個劍花挽起,一道橫光閃過,劍氣撲面而去。
馥香聽得那聲音,只覺得熟悉,卻想不起哪裡聽過。眼前閃過一道亮光,鬼使神差的竟然抱住醇親王,裙裾翻飛,和他的衣襬同畫了一個圓,變成了她的背贏着劍。
那刺客卻是一驚,匆匆收劍,拼盡了力氣也只是錯了個方向,劃過馥香的左臂,刺傷醇親王的右臂。
劍落地,發出“鏗鏘”的聲音。
Wшw¸TTkan¸C ○ “啊!”
“馥香?”
“姐……”
三個不同的聲音,卻誰也沒時間思索那些個稱謂。門被人撞破,涌進來幾個護衛,刺客似乎想去查探馥香的傷勢,卻迫於身後的護衛只能越窗而逃。
空氣凝滯的醇親王府,再一次被攪起波瀾,然後是一石驚起千層浪般的迅速蔓延開去。朝堂震驚,皇上頒旨,全力徹查,嚴懲不貸。
風聲鶴唳。
醇親王府裡卻是奇異的平靜。馥香和醇親王都只是皮外傷,包紮後小心養些日子就可以了。可偏偏醇親王和馥香的臉上都是一副風雨欲來的神情。不知爲誰哭泣的老天,下起連綿的陰雨,讓青磚紅瓦、亭臺樓閣的醇親王府籠罩上一層朦朧的灰色。
風雨飄搖。
阿靛哆嗦的守在屋外,聽着醇親王的咆哮。
“都這樣了?你還要去法源寺,我說了改天陪你也不肯,你究竟要怎樣?”
“我只是想按原定的時間過去。都說禮佛要心誠,定好了的就是跟菩薩結下的約,怎麼能隨便改呢。再說,我也沒受什麼傷,爲什麼不能去?”馥香只是平靜的回答,她知道這個時間不是最好的,可如果不去,她怕錯過的會終身抱憾。
醇親王定定的看着她,一眨不眨,像是要從那雙分明的眸子裡看到真或假的痕跡。終是頹敗的沉聲問:“你可是跟人有約?”
馥香暗驚,並不動聲色,不說話,也定睛的回望着醇親王。那雙分明的眸子越發清澈,不帶一絲情緒,醇親王卻感覺到了諷刺。
“嘩啦”手邊兒的東西摔了滿地。
自打又與她遇上,他的脾氣再沒好過。先是她不認他,固執的說她只是個戲子。當着他的面兒與別的男人親親熱熱,一個不相干的人都拼死了去救,偏對他不露一點和色。他也知他曾負過她,可當真的這麼不可饒恕嗎?
猶記得那日小登科,多年前他如皇子般大婚也不似那晚興奮。多喝了幾杯,昏沉之即看到的卻是她倒在血泊之中。她竟以那麼決然之姿宣告她對他的怨恨。
不眠不休,整整守了她七天,看到她睜眼的一剎那,他哭了,他曾向菩薩許願,願用自己的性命換她的性命。可當她睜着迷濛的雙眼問他“我是誰”時,他清楚的聽到自己心底的歡呼,他撕毀了與菩薩的約定。於是,如今的每一天,縱使能將她擁在懷中了,卻更加的膽戰心驚,小心翼翼。見到她是擔憂,不見她更是擔憂。只恨不得時時刻刻栓了她在身邊兒,方能解那不安。她的探究,他不是不知,卻是裝聾作啞,自己矇騙自己。寧願這樣過一日便是一日的相守。可她給他的,依然只是防備與疏離。
只是錯了一次,便要永生墮入地獄嗎?他倒也想求求神佛了,如何給他救贖。
繞是心底再氣,看着那烙印到深處的容顏,醇親王還是先軟了下來,討饒的商量的口吻說:“馥香,我是真擔心你啊,咱們改日如何?只要你誠心,菩薩不會責怪的。”
馥香微微側頭,他已經懷疑了啊,即使答應了也會找人看着她,如此想來也沒有堅持的必要。點頭說“那便改日吧。”聽不出一絲勉強,彷彿他們討論的只是日期問題,再單純不過。
掩耳的人盜鈴,徒惹一場笑話。
醇親王卻很高興,臉微紅,在馥香額頭落下一吻,輕聲說:“剛纔的話別介意。”
搖頭,淡淡的笑。她不介意,連她自己都在懷疑的事情,又怎能說服別人相信。那粒紅豆就被她大方的放在妝奩前,也不知他是否看到過。亦或是那個反常的刺客引起他的疑思。想到那刺客,不自覺的心中揪痛,那人最後喊的可是一聲“姐”?
錯過了法源寺的相約,她何時能知?
再說那刺客,也算是能耐的了,自一羣護衛手下脫逃,也不過是些微輕傷,追捕路上又忽然消失,讓後來的搜查簡直無處可尋。
正在官府焦頭爛額之際,巡警部抓獲了幾個人,並從那幾人住的地方搜出了洋槍,爲首的是激進分子汪精衛①。不作他想,巡警部立即將此事上報朝廷。於是,轟動內外上下的醇親王被刺案告以偵破。
“不,你不能去,我不答應。這樣不很好嗎?不用再擔心被人追捕了。巡警部都說是那些人了,你幹嘛還要去自投羅網?”
房間是最簡單的佈置,不需要花任何精力去細看。卻是爭吵中的一男一女,說的話耐人尋味。
青年來回的踱步,卻有些坡,像是腿上有傷。滿臉焦急的說:“璇霜,別人不知道,難道我自己還不清楚,怎麼能讓無辜的人做替罪羊。那是要殺頭的罪啊!”
“你沒聽官府說,那些人是反賊,還有洋槍呢。他們都鬥不過官府,你去了也只是多天一個人赴死!我不管,青陽,總之我死都不會讓你去的。”
誰又能想到那日刺殺醇親王的正是齊青陽?更奇怪的是二姑娘璇霜怎麼和他一起。他們此時理當一個在國外,一個在蘇州纔是。
“璇霜,這是道義,我一定要去救他們。你,別攔着我,還是早些回去吧。哎,當初就該逼着你回去的,韓班主一定急死了。”
要說這一幕的來由,還要說到年前那場劫難。齊青陽犯的事,或者該說只是個引子。是醇親王引雁南入甕的引子,因着暗中被人推波助瀾,發展的順利異常。以至於齊青陽到了最後一刻才知道,他的自由是雁南的妥協換來。於是,縱使對大清國已心灰意冷,卻再不肯接受出國的安排。加之璇霜的私心,硬是在春熙班裡留了下來,連三爺都不知道。不久前聽說了醇親王極寵一個新納的庶福晉,齊青陽心裡越發的怨憤。認爲醇親王不但害死了雁南,還負了她。意氣之下孤身北上,便有了那日刺殺的一幕。
再說這二姑娘,當初眼見着齊青陽要走,心中不捨,故意將他獲救的真相全盤托出。倒是把人留下了,卻心不在她身上。日日纏着齊青陽,連他北上也悄悄跟着。齊青陽心軟,明知她的心意,卻說不出狠硬的話,兩人就這麼曖昧不明的處着。
“我不走,你知道的,你怎麼趕我都不會走的,你不必白費脣舌。”璇霜是出了名的小辣椒,犟脾氣,認準的事情絕不更改。頭撞了南牆還不肯轉彎兒呢,更何況早承認了喜歡齊青陽,隨時都是不遮也不掩的承認。
反倒是齊青陽每每總是臉紅。璇霜攔着,他也不敢當真硬碰硬的與她對峙,焦急不已。“璇霜,難道就眼睜睜的看着他們被砍頭?”
璇霜眼睛轉了又轉,知道或許只有那個人的事情還能讓他改變心意。心思打定就說:“你不是說見到我師姐了嗎?你若死了,我斷不會幫你傳話的。”
齊青陽明知璇霜故意,卻還是猶豫了。那個被醇親王護在懷中的人真的與她一模一樣,卻爲何又一副不識得他的樣子。他被攪糊塗了,卻一直沒有機會求證。
注:①歷史上確實有汪精衛刺殺載灃的一段,此處爲了情節需要,稍作改動,特此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