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醇親王也不曾閒着, 一面要應付日本人,一面要安撫百姓。這樣忙碌着,不見着雁南, 倒是稍稍忘記心底的痛。許是應和着雁南的說法, 或者是找一點點的平衡, 總之, 自那日後醇親王還真都是在瓜爾佳氏院裡過的。
經過幾次的事情, 現今的瓜爾佳氏安穩了許多,不敢輕易的挑惹是非。似乎真是隻要能見到醇親王,能見到兒子, 便萬事足矣。
這個下午,難得的偷閒, 一邊是安靜看書的醇親王, 一邊是哄二阿哥午休的瓜爾佳氏。難得的一片祥和。
眼瞅着二阿哥熟睡, 瓜爾佳氏喚了人進來將他抱回裡屋,自顧的在醇親王身邊坐下。一雙眼癡癡的望着他, 欲語還休。
“有什麼話想說嗎?”縱使再遲鈍,那身後灼熱的目光也不容忽視,醇親王終是放下書卷,回頭問到。
瓜爾佳氏莞爾一笑,搖頭說:“沒事, 就是想這樣看着你。”
醇親王心底長嘆一聲, 她莫不是在害怕, 怕他下一刻又狠心不見了。淡淡的說:“你不用這樣, 我們終究是夫妻。”
“嗯, 妾身知道,王爺還念着夫妻情分, 不然妾身此時哪還能在這裡。謝謝。”
“要謝的不是我。”明知道話說出來,會打破那份彼此心知肚明的默契,可醇親王還是說了。難道是還帶着希翼,能經他調和那些矛盾?
瓜爾佳氏面上一閃而過的尷尬,很快的又撐起一份笑,說:“王爺,妾身若是說真的知道錯了,您會信嗎?您信了,她會嗎?妾身和她的恩怨結的太深了,對不起她,也對不起您。可哪怕是再重來一次,妾身也不想錯過您,縱使那些手段還要用,縱使會下地獄。妾身是不是很可恨?”
醇親王腦海裡只留了那麼一句“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竟是答不上話來。卻聽瓜爾佳氏繼續說到。
“其實妾身是害怕,害怕自己處心積慮得到的又會一無所有。前段時間,妾身真的連死了的心都有了,可妾身怕她對溥傑他們不好,畢竟……如今好了,王爺能來,妾身也能看到孩子們,妾身真的不求別的了。妾身知道,從始至終王爺心裡都只有她一個,妾身願意退出你和她之間,只要王爺偶爾能想起妾身來。”
許是瓜爾佳氏一貫的強勢,這樣突然的示弱,連醇親王都有些不適應。望着那淚眼婆娑的樣子,想的卻是她說的是真是假?轉念又一想,若是她早些時候有此念頭,是不是他便不會答應放手?總是這麼兩廂錯過啊!難道這就是註定?
“你是你,她是她。”
也不知醇親王究竟要表達什麼意思,這麼不明不白的丟下六個字。瓜爾佳氏幾番琢磨,還是沒明白,醇親王究竟是默認了她的想法,還是否定了她的念頭。懷着一己私心,醇親王未說破,瓜爾佳氏就樂得裝糊塗,先享着這片刻的溫柔再說。
其實醇親王想說的是“你是你,她是她,她終究要離開的。”可後面這句,怎麼的都說不出口。心裡想的是一回事,真能痛快的做到是另一回事。
門外頭,管家來報,雁南又去鴻盛茶館了。醇親王手上猛地一緊,險些將書頁都扯破了,卻終是輕一點頭,由她去吧。
從在鴻盛茶館見了崑崙,後又跟醇親王將話說盡,雁南便有些肆無忌憚的模樣。三五時的去鴻盛茶館坐坐。也不當真的爲見三爺或是旁的,只是單純的跟璇霜、李嬸子她們說說話。這一次是特意早送了信,說邀上翠眉的。
“你索性的住過來得了,沒事就跑來,真當所有人都跟你一樣清閒?”
雁南前腳剛踏進門,就聽到璇霜的聲音。一擡頭,笑了。這人還好意思說呢,倚着欄杆嗑瓜子,趿拉着一雙繡花鞋,後跟都沒套上,可不也是清閒的模樣。
“那敢情好,我今後就住下了,吃住都算你的,如何?”
“你算算都吃了我多少頓了?還想着以後,美的你呢?嬸子,從今兒往後不許做她的飯。”
璇霜一邊“嘎嘣,嘎嘣”的瓜子嗑得脆響,一邊還不耽誤的數落雁南,順帶晃悠着下樓。她本是在二樓上倚着,瓜子殼丟了滿地,有些還落到了臺子上去。雁南瞧着,忽然說到“當年師傅最厭煩臺子不乾淨。”
璇霜一愣,腳上微微頓了下,回頭望了眼,似乎也想到什麼,神色恍惚一下。可轉瞬又笑起來,瞥了一眼雁南說:“可不是,那時就你最聽話,哄得我爹分不清東西南北,連我這個親女兒都跟外撿的似。”
那副賭氣怨恨的模樣,惹得雁南展顏一笑,直戳着她的額頭罵道“沒良心的東西。當初不知是誰罵我是撿回來的?”
璇霜滿眼的笑意,卻強忍着,繃着臉說:“你說是誰,我替你收拾她!”
“一個叫韓璇霜的小笨蛋。”
“沒聽過這人,倒是知道一個叫韓璇霜的知錯了要改的蠢丫頭。”
“我說二位姑娘啊,站着說話可不舒服,後面坐吧。剛纔有人送信過來,說翠眉家的倆小子鬧着呢,這會兒子過不來,讓二位姑娘等等。”
眼瞧着雁南和璇霜不着邊際的瞎扯,李嬸子忍不住上來搭話。那邊二人相視一笑,過去的恩怨,如今想想倒也都成了趣談。
她還說過若是師傅去了,再不管璇霜的話呢。如今不也好的跟親姊妹?
她還說過再不要雁南多管閒事的話呢,如今不也好的跟一家人?
“都是師姐,平白的招惹人。”
“得,都是我的錯成了吧?二妹妹,好長時間沒唱了,咱兩個排一折?”
可能是說到了韓老師傅,可能是在這臺子前,雁南突然想再登臺唱上一段。尋找那種久違的感覺。
璇霜眼睛晶亮,點頭應到“怎麼不好?遊園如何?師姐的杜麗娘,我的春香。咱們可沒怎麼同臺搭過戲呢!”
是啊,她們當初誰眼裡又真裝得下誰?莫說是同臺搭戲了,就是臺下也沒多說過幾句話。
耳邊似乎有絃樂聲起,還是那臺下客滿喧鬧的時候。華服亦是戲裝,水袖無,照是翹指走步,清聲唱:
“夢迴鶯轉,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那廂裡,春香上,碎步前,至於身側。
“炷盡沉煙,拋殘繡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小姐……”
唱得久了,只記得那四句“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自古以來,總歡喜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如這唱詞,奼紫嫣紅時,看到的已是斷井頹垣,如今已秋盡冬來,賞心樂事誰家院?
李嬸子在一旁看着,忍不住衣角按了按眼角。
雁南的意識有些模糊,頭很痛,手腳也很痛。那跟璇霜唱戲的一幕,難不成是夢裡?這黑漆的一片又是哪兒?
“二妹妹?李嬸子?”
試探性的喚了兩聲,只聽到自己的回聲,空蕩蕩、幽幽的傳回來。再動動手腳,反絞到背後,綁着的?雁南真的分不清究竟是不是在夢裡了。她到底真醒着嗎?
忽的聽到一聲細弱的嚶嚀,黑漆的寂靜中反而格外清晰。雁南急忙連聲呼喊“是二妹妹嗎?璇霜,你在哪?璇霜……”
“師姐?”
弱弱的一聲迴應,雖瞧不着,可還是得了些許安心。至少都還活着不是嗎?
“嗯,二妹妹是你嗎?我看不到你,你……能動嗎?”
此時,那頭的璇霜才真的有點清醒,同樣覺得頭重腳輕,試着動了動手腳,果不其然也被綁了。沮喪的回答說:“被綁着了,師姐也是嗎?這是怎麼一回事?我們不是在鴻盛茶館嗎?”
“嗯,我也想知道。我好想還能稍稍移動,二妹妹你說話,我看能不能循着你的聲音過去。”
“說什麼?”猛然間要說話,璇霜倒是愣了。
“李嬸子呢?怎麼沒聽到她的聲音?”雁南只好一邊艱難的移動,一邊問到。心裡卻是有些笑意,爲璇霜難得這種傻乎乎的時候。
璇霜先是搖搖頭,想到就算是自己搖頭對方也看不到,又大聲說:“不知道啊!師姐,我有點怕。這裡好像很空曠,都能聽到回聲呢!”
畢竟還有輕了些年紀,往日裡被人寵着,這會兒才覺得自己不是想象中的能幹。
除了開始的慌亂,雁南已經慢慢的冷靜了下來,反過來勸到:“別怕,不管是什麼人綁了我們來,既然沒一下子要了咱們的命,想來都有別的目的,咱們總會知道的。”
話音剛落,就聽到不遠處一陣巴掌聲。也許是有回聲的緣故,此起彼落了好長時間,才又靜下來。然後纔是一個生澀的男聲。
“不愧是雁老闆,就是聰明。”
“誰?”璇霜幾乎是條件反射的詢問。
雁南反倒是安靜的。這個聲音她聽過,而且印象深刻。“原來是加藤閣下,閣下就是這樣待客的嗎?”
黑暗中,雁南終於摸索到了璇霜身邊,原來她們離得並不算遠。對方可能見她們具是女子,便不是當真的警惕。
又是好長時間的靜默,才聽到說話聲又起。
“雁老闆,人太聰明不一定活的久。”
“人活一輩子夠用就行了,就算閣下活到王八那般年歲,又有何用?”
雁南這是拐着彎兒的罵加藤吉英,連本來還緊張的璇霜都被逗笑了。她這師姐可從來都是正經的神色,罵人都是嚴肅的口氣,怎不好笑!
“師姐,你說咱們被那久命的王八抓了來,是不是也算運氣?”
“二妹妹別胡說,我那只是打比方,哪兒是說加藤閣下就是王八了!”
這明顯的一搭一唱,配合的倒是頗爲默契。
“哼,就讓你們再懲一陣子口舌之勇。雁老闆,你也別怪在下狠心,你說是送你身上的什麼給那二位好呢?”
從聽出來是加藤吉英的聲音,雁南腦海裡就已經呈現出事情的因由。想來這人也是被逼到了絕路,才兵行險招,要拿她去威脅醇親王和三爺。
“反正你就是要他們知道我在你手上,送什麼,送不送不都一樣?不用這麼嚇唬人。再說了,沒達到目的前,你還不敢動我們,不是嗎?”
兵不厭詐,就看你有沒有這個膽子。
璇霜可以肯定,她聽到了磨牙的聲音,忍不住又故意說道:“師姐,你說咱們能不能要求個好點地方呆着,這天這麼冷,又是陰森森的地方,萬一咱們病了,指不定還算到誰頭上呢?”
“哼!好地方有,閻王殿。韓小老闆可要去?”
狗逼急了還跳牆呢。
“那……算了吧,就這裡就好。”
璇霜說話的時候,不知怎的,雁南腦子裡突然浮現她翻白眼的樣子。這下子,更沒什麼緊張感了。輕咳兩聲,又說:“加藤吉英,我知你要做什麼。你儘管拿我們去威脅他二人,看有沒有效。不過我有言在前,若是現在我們就出了事,你該曉得後果。”
黑暗中,屬於男子的、粗重的喘氣聲,過了許久才慢慢平緩。只聽一聲冷哼後,再無聲息。
過了好長時間,璇霜才試探的問:“師姐,他走了?”
“嗯,想必是走了。”
雁南的聲音還略顯平靜,璇霜卻是竊喜的說:“師姐咱們快將繩子解開吧?”
“不行,我剛纔試過了,不知他打了什麼結,沒用的。而且他敢放我們這樣在一起,外面必定還有陷阱,倒不如這裡安全。至少在三爺他們沒答應他的條件前,咱們都不用太擔心。”
璇霜也扯了幾下繩子,發覺果然如雁南所說,氣悶的咒罵,“真倒黴,撞上條瘋狗。回頭出去了一定拔了他的皮,哼!不知道我叫小辣椒啊?”
黑暗中只聽到雁南“嗤嗤”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