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兩天馥香便知道了玉蕊跟了池田的事情, 是璇霜借上香的名義找上她,親口所訴。她甚至沒有任何的過渡遮掩,沒有問她可是雁南, 只是難過的丟下一句“玉蕊在池田那裡。”
馥香知道, 她假裝什麼都不知道的日子要結束了。一旦她開口, 就意味着一切回到最初。
“庶福晉, 您是不是不舒服啊?看您一整天都心神不寧的樣子。”看着馥香懶洋洋歪着的模樣, 阿靛擔憂的問。
馥香不答反問到:“阿靛,這兩天怎麼沒見到王爺?”
阿靛還以爲馥香終於開始關心醇親王了,很開心的回答說“聽說這兩日皇上病了, 王爺都一直在宮中忙呢。”
馥香微微點頭,想了片刻又問:“那福晉呢?可也進宮了?”
“這個奴婢就不知道了。”提到福晉, 阿靛總是不自覺的嘟嘴。馥香初時還說兩句, 後來也懶得管她了。
“阿靛, 你去收拾一下,準備今天就回府吧。”
“回府?”阿靛顯然被這突然的消息弄了個措手不及。
馥香看着瞠目結舌的阿靛, 笑着反問:“你不是總勸我要回去的嗎?怎麼?又不想回了?”她也不想啊,可已經沒有藉口再賴下去。心底忍不住呼喊,三爺,您去了哪裡,爲什麼這麼久都沒有您的消息?在聽到玉蕊出她想事的同時, 馥香就意識到三爺必然不在京中。
阿靛當然不知馥香打的主意, 只當通了, 開開心心的去收拾東西。其實也沒什麼好收拾的, 不過是一些常用的, 大件點的其他人呢。
很快的,醇親王庶福晉要回府的消息便傳了回去。
馥香並沒有刻意做什麼, 一回來她便窩回了蘭苑,如今的蘭苑已經是馥郁芬香了,望着滿園的蘭花,馥香恍惚覺得,時光太匆匆。
“怎麼突然回來了?”
忽然被人從身後抱住,跌落在他的懷抱。他的心跳有點快,似乎有什麼讓他焦急的事情。
“我不能回來嗎?”
他的頭枕在她頸邊,沉沉的聲音,頓了一下才回答“我以爲你並不想回來。”
他看不見的,她無奈的笑,她是不想回來啊!“王爺猜得到我爲什麼回來嗎?”
“我不想猜,不想知道。馥香,不要說。”
“王爺早知道我想起過往了對嗎?”
如果之前還有不確定,此時醇親王的反映已經做了充分的解答。果然,他也早知道了,卻什麼都不說,他們真是兩個自欺欺人又互相欺騙的人。
忽的被他搬轉過來,兩廂對視,她的無奈,他的絕望。
“我錯了,嫣兒,再給我一次機會好嗎?最後一次。”
這麼卑微的請求聲,是他的嗎?那個曾經意氣風發,揮斥方遒的少年郎。
不忍心看他,雁南——已沒必要再用那個名字了,淡淡的開口“是阿靛告訴的你?從我去過鴻盛茶館之後你便懷疑了吧?”唯一的一次,她衝動的結果。
“不是她,是我在鴻盛茶館安插的人,看到了你們。”
這個倒有些意外了,還以爲又是被自己的丫頭背叛了,這也算是種安慰吧。
“原來是這樣,所以那次見池田你才帶我去的?”
點頭。
“玉蕊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對嗎?”
再次點頭。
“所以,你在等着我來找你對嗎?”
還是點頭。
雁南無法形容此時自己的心情,搖頭,笑的相當苦澀的說:“載灃,真的就不能放手嗎?我們明明已經不再信任彼此,還要互相的綁住對方,快樂嗎?”
萬水千山過後,第一次,她喚他“載灃”,帶着無盡的疲憊。
“你放心,玉蕊的事情我會解決。只要你在我身邊,我就會快樂。”
傷痕累累,他和她具是,爲什麼他那麼執着,就是看不到他們之間已經是不可癒合的裂縫,猶如鴻溝般巨大。
“既然這樣,我想我至少該把話說清楚。我不否認,我愛過你,很深很深,我以爲這份愛會到永遠。可惜,她在我最幸福的時候斷掉,然後我將自己放逐,選擇沉淪。那時候我遇到三爺,儘管最初的只是一場交易,可再冷的心也有被暖化的時候。他的呵護讓我心動,讓我覺得又像活過來一樣溫暖。也許這樣的感情不像我當初愛你那樣熾熱,可卻讓我很安心。從我當初答應嫁給你來換他的性命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愛上了三爺。也是從那一刻,我決定放過自己,徹底的讓過去成爲過去。我不知道我爲什麼沒有死掉,我本來想以死亡結束一切的糾纏,可如果是老天不讓我逃避,那好吧,我就去面對。不管最終我、你、還有三爺是什麼結局,都改變不了……我,愛的是三爺。”
或許殘忍,或許悲痛,可這是雁南第一次最真實的,面對自己的感情。不再退縮,不再逃避,不再混亂。
“好,好,很好,哈哈……”一連串的大笑,他倉惶的離開,留下一個悲涼的背影。
這一仗,他輸得血本無歸。
她聽到滿園的蘭花在微風中婆娑,像是在替他們哀嘆,而她除了沉默已說不出別的任何。
原來,在尖刀插向別人胸膛的時候,也是在剜去自己心底殘留了多年的瘤,這樣的痛。
可痛過之後,卻又是前所未有的輕鬆。終於可以勇敢的承認,勇敢的去接受另一段感情。
“阿靛,陪我去一趟鴻盛茶館。”既然他已知道,那便沒有偷偷爲之的必要。
過了許久聽不到身後有迴應的聲音,雁南終於察覺不對,轉身卻看到阿靛跪在地上,驚訝的問“阿靛,你這是做什麼?”
阿靛“咚”的叩了一下頭,爲難的看着雁南,小聲回答說“庶福晉,剛纔,剛纔王爺吩咐,沒他的命令,您,您,不能出蘭苑。”阿靛話還沒說完,看到雁南衝出亭子的身影,她攔不住只能焦急的跟着,不停的呼喊“庶福晉,不行啊……”
雁南聽不到阿靛的聲音,只是一心的想要出去,他要困住她嗎?那就讓她看看他預備用什麼手段。
蘭苑的門口果然加強了護衛,只是這片刻功夫,他的動作倒是快。雁南看也沒看那些人,冷着臉就往外走。那些護衛哪裡敢攔她,誰都知道她是醇親王的心頭肉。可上頭這次下的命令是死令啊!
雁南的腳將將的邁出門檻,那些護衛整齊劃一的跪下,統統將佩刀橫在自己脖子上。
“你們以爲你們的命很重要嗎?”雁南不想看,閉着眼,冷聲的質問。
“庶福晉,奴才們的命是不值錢,可奴才們家裡都等着奴才們這條命回去。”
雁南的手不自覺的握成了拳,他,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去告訴他,我手上不沾你們的血,那就只能沾自己的血了。”雁南說完,頭也不回的折返。
好啊,那便看這場困獸之鬥,誰,是最終的贏家。
阿靛從沒見過雁南發這麼大的脾氣,在她心中,雁南一直是個溫柔的人,連對下人都是輕聲慢語很少責罵的。可這一次雁南竟然摔了屋子裡所有能摔的東西,連曾經最喜歡的水晶簾子都扯了,碎了一地的琉璃光。雁南的手不知何時被劃破了,一滴滴的血珠子,順着指尖滴到碎片上,琉璃光被紅色映得更亮。
“庶福晉,您的手……”
阿靛硬着頭皮開口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雁南一聲“出去”給打斷。接着便聽到不停的咳嗽聲,止不住似的。阿靛真的被嚇到了,呆呆的看着雁南咳的眼角全是淚,卻還是笑着,直到人倒在牀邊兒,才反應過來要救。
然後,蘭苑又像阿靛剛進府時那樣,所有人緊張成一片。只是這一次,在旁邊守着的不是醇親王,而是嫡福晉。
醇親王府裡發生了什麼,外人不得而知,而鴻盛茶館發生了什麼,一街兩巷怕是沒幾人不曉。鴻盛茶館這幾日歇業,因爲春熙班又出了事。與之前任何一次不同,這次看笑話的人沒有,可能幫忙的人也沒有。涉及到日本人,連官府都說愛莫能助了。
“這是什麼政府啊?還說爲民除害呢,到了事情上就一個個成了縮頭烏龜。平時咱們也沒少了他們半點好處啊!”這樣的話也只有在鴻盛茶館的後院才能聽,此時正聚滿了義憤填膺的衆人。他們剛從府衙回來,又一次被人拒之門外。
玄武不知從何時開始,學起韓老班主,抽起來了菸袋,整日整日的抽。
“哥,你嗓子不要了?”璇霜實在看不下去,搶了玄武手中的菸袋,摔到一邊。
“你別管我。”玄武又要去拿,卻被璇霜硬攔着,只聽她說:“哥,你到底怎麼想的,只要你一句話,我韓璇霜要是有半點兒猶豫,我就不是人。可你總抽菸有用嗎?”
玄武深深的看了璇霜一眼,冷笑一聲,說:“我有什麼想法?我能有什麼想法?官府咱們去過,人家說這牽扯到他媽的什麼外交,管不了。池田那咱們也去過,人家說的更好,玉蕊是自願。你說,我還能幹嘛?”
“你是班主你都沒主意,那還當什麼班主,我看春熙班解散算了!”
也不知璇霜是不是真給氣糊塗了,竟說出散夥的話來,足夠將周圍的人給鎮住了。韓老班主辛苦一輩子拉出來的班子,她一句話就要解散?那麼一大羣人又要到哪兒去?
璇霜看了看衆人的神情,冷冷的一笑,繼續道:“大家別以爲我隨口說說。我知道春熙班是我爹的心血,他臨終也念叨着要繼續下去。而且春熙班就是大家的家,散了便是家散。可大家想想,如今這世道、人心都散了,咱們還死撐着聚在一起做什麼?現在年份不好,大家的包銀也都不多,其實有些人已經有走的意思了,只是沒好意思說出來。既然這樣,不如大家各謀出路,或許還有人活出個彩來。”
空穴來風未必無因,璇霜確也不是隨便說說。人多意見就多,早有人透出來要走的意思,只是沒人好意思開這個口,生怕做了春熙班的惡人。當然也有人不希望拆夥,畢竟是一路風風雨雨走來的,感情怎會沒有?只是所有人都綁在一起,太平盛世還好,亂世真的不容易啊!
璇霜反正扮多了惡人的角色,也不介意這一次,所幸痛快的講話都說完結束。轉頭又對玄武說到:“哥,我這麼說也是爲你,你肩上挑的東西太多了,很多事情就不能放手去做。”
玄武何嘗不明白璇霜的意思,如果真是就他一個人,他早就硬闖去救玉蕊了。可讓他說出散夥的話來,他又萬萬開不了這個口,所以才更加苦悶。
璇霜看着大家各異的神情,忽然有一種痛定思痛的情緒。換了番嚴肅的表情,正色說:“大家總說我不懂事兒,我承認,我給大家還有春熙班帶來過不少麻煩,也是多承各位體諒。可如今,我韓璇霜再不是以前那個只知道闖禍的二姑娘,我不會再讓任何人爲我承擔過錯,老天爲證。有些話,我哥說不出來,今兒我便替他說了。這些年謝謝大家不離不棄,春熙班有今天都是諸位的功勞,我們韓家人記在心窩裡。現在說散,實在是不得已而爲之,還望諸位體諒,我們韓家人也記在心窩裡。”
幾乎沒有人的眼眶不是紅的,二姑娘能說出這番話,足見她是真的長大了,可卻沒有人覺得喜悅。
“二姑娘,我一個老婆子,散了夥你讓我去哪兒啊?”哭喊的是李嬸子,雖然平時覺得她碎嘴又八卦,可也卻是個孤伶伶可憐的人。
璇霜眼底淚光一閃,硬撐着沒掉下一滴,笑着說“我想過了,如果將咱班裡的行頭都抵出去,估計也值不少,回頭給大家分分,天南海北總有處容身的地方。至於李嬸子,您不介意就還跟着我們,反正也吃慣了您做的飯。”
“謝謝,謝謝二姑娘,謝謝……”
一時間除了李嬸子的聲音,院子裡格外的安靜,所有人都在用沉默壓制即將各奔東西的悲涼。
不出幾日,該盤點的東西都盤點完了,要走的人也都準備好了行囊。春熙班這場突然的變故,給梨園帶來不小的衝擊,到處瀰漫着一種哀傷的氣氛。
每個人都知道,這一次分別,可能是一生都難見的別離。
三爺,在春熙班散夥的第二天,回到京中。聽完一切,腦子裡唯有一句話。
國家太弱是要吃虧的①。
注:①這句話的原話是“國家太弱,個人太強,是要吃虧的”,是《大染坊》裡的一句話。一直覺的用來形容那個時代相當貼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