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又滑過去一天, 雖然不過是十二個時辰，看起來不起眼的很。可這十二個時辰裡發生的事情，卻足矣讓京城裡風雲變色。
先是一羣日本流氓鬧事, 被氣憤的民衆給圍攻, 死了五個, 重傷十多個。
接着是官府提審三爺等一干“要犯”, 誓言要將嚴懲不貸。
最後則是街頭巷尾到處傳着朝廷欲將煙土偷偷賣與日本人, 再返銷回來的消息。
一時間，衆人也不知哪個消息是真，哪個消息是假。可對於最後一條, 則是信其真的居多，誰讓咱們的朝廷早幹過不少賣國求榮的事情。那東三省都還在人家手裡呢！
於是乎, 愛國人士、學生、有點血性的百姓, 紛紛聲討。甚至聽說有人把官府的大紅衙門都給砸了, 連醇親王府也給丟了不少石頭進去。
雁南雖然在內院，可看着一干奴才各個人心惶惶的樣子, 再聽得幾句私下裡的議論，也琢磨着外面必定出了大事。着人問後才知道，醇親王一早便去了朝中，至下午了都沒見回來。忽然間，雁南有些坐不住了, 心底裡翻騰着一種很強烈的執念, 她要去見三爺, 就算見不到也要知道他的確切消息。
安靜的房間裡, 只聽到雁南突然的聲音, 帶着一種急切。“阿靛，告訴管家我要出去一趟, 讓他派人備車。”
阿靛伺候着囡囡習字，倒是被雁南吩咐着實嚇了一跳。旋即有點爲難的回答，“庶福晉，王爺吩咐過的這幾日最好不要出門。而且管家今天還特意來又叮囑了一遍。”
雁南瞥了她一眼，說：“去告訴管家，今兒個我無論如何都要出去。他若是怕被王爺責罵，儘管派人跟着就是了。”
“這……”
“還不快去！”雁南眼睛一眯，聲音不大，氣勢倒比瞪大眼睛、粗聲粗氣還足。
阿靛不敢再多說什麼，趕忙的出去了。沒多大會兒，就垂頭喪氣的回來，眼眶還有點紅，估計是被管家數落了一通。帶回來的話倒是好消息。管家不敢跟雁南硬強頂，答應是答應了，可當真的派了不少護衛跟着。
雁南仔細的叮囑了囡囡小心在府裡，便急匆匆的出門。那方向似乎是鴻盛茶館。
如今的鴻盛茶館可擔不起這“鴻盛”二字，大門緊閉，門前連個貓啊狗啊的都沒有。阿靛扣了很久的門環，才聽到裡面有人應聲。
“誰啊？誰啊？催命着那？”
還沒見着人，雁南也知道肯定是李嬸子，除了她沒人這般說話。
果不其然，還抓着掃帚、抹布的李嬸子將門開了條縫，一張望，入眼的是一排齊整的帶刀護衛，嚇得只差將門再度甩上。耳邊響起一聲“李嬸子，是我”，人便隨着這聲愣在了那兒，半晌纔敢回頭。
“鬼……鬼啊……”不回頭還好，李嬸子這一回頭，那是丟了東西就往屋裡奔，
還真當大白天鬼敲門啊！
雁南覺的好笑，可也不能怪她，自己還活着的事情的確沒幾人知道。看着李嬸子門也沒顧得關，索性大大方方的直接進去了。
這裡還是那個她曾經登臺多年的地方嗎？還是那個她重生後依賴的地方嗎？
如此的冷清，如此的孤寂，如此的破敗。
耳邊彷彿還有那咿咿呀呀的絃樂，眼中彷彿還能看到臺子上甩袖走步的人。那一顰一笑的耀眼，那一招一式的逼真，彷彿還是昨天。可昨天已然逝去。
那些舊時光，想自己在時光裡有多少改變，想自己還剩下多少眷戀①。曾經的曾經，轉眼之間，越行越遠。
“師傅，你若看到春熙班今日，會作何念想？”忍不住心底深處長的一聲嘆息。
“你，你……怎麼來了？”
被疑惑味十足的詢問拉回神智，雁南恍惚的看着璇霜。那日一別，今昔何年？
“怎麼？二妹妹，我就不能來嗎？”
這口氣，這神韻，可不是她那個又恨又嫉又心疼的雁南師姐嗎？也不知是不是剛纔辣椒刺了眼睛，璇霜這會兒子只覺得眼前霧氣濛濛。
“都關門大吉了還來，可沒人唱戲給夫人聽。”縱使心裡有千言萬語，出口的話還是足夠的嗆人，特特的咬重了“夫人”的發音。
噗嗤——雁南笑了，能聽到她這樣子說話，真好。給阿靛使了個眼色，讓她帶護衛們於一旁休息。自己主動上前拉住璇霜的手，輕輕柔柔的說：“好妹妹，可還跟姐姐置氣啊？”
璇霜卻把手一抽，在衣服上連抹幾下，嘴裡咕噥着“誰跟你置氣？剛打掃着呢。”
雁南此時可謂是百感交集，哪曾想她們也有這麼和善說話的時候。還以爲她永遠都會是那個不懂事的孩子，卻原來也已經悄悄的長大。這樣小心謹慎的樣子，又讓人忍不住懷念當初囂張到不知畏懼的模樣。
那時，她包容着她的一切過錯，是嫉妒着她吧。用無止境的包容，柔弱的、善良的形象去分攤別人對她的關注。
遠遠的躲開那些護衛，直到認爲他們聽不到的地方，雁南才壓低了聲音問：“有正事問你，怎麼沒見大師兄？還有，三爺究竟怎麼樣了？”
璇霜直覺的向身後探看了一眼，看那些護衛們正被李嬸子和阿靛纏磨着，並無太大動靜，才細細的說了這幾日的情形。
雁南這才知道，玄武已於昨天星夜啓程趕去雲南，他們竟是錯過了。而三爺目前還算安全，也可以用舒適來形容。只是他們究竟想做什麼，璇霜也不完全清楚了。雁南尋思着能見上三爺一面就好，實在不行見到崑崙也是好的啊！可她能到鴻盛茶館，卻不見得能見到三爺或者崑崙。這二者是有本質區別的。雁南相信，醇親王肯定跟那些護衛交待過什麼。
璇霜卻忽然喊過李嬸子，也不避諱什麼的高聲囑咐，“嬸子，你去多買些菜來，今兒個我要好好招待夫人。對了到老王頭家的酒鋪打些桂花釀，我和夫人都喜歡。還有，再準備些好酒好菜招待那些侍衛大哥們。快去吧，記得一定要是老王頭家的。”
那邊護衛們聽到有酒喝，還是京城老字號的老王頭家，紛紛推說着謝謝，倒不曾在意李嬸子神情微變，又很快的恢復如常。
天色將暗的時候，李嬸子的好酒好菜已經將護衛們給籠絡住，連酒令都行了起來，似乎更加不太在意雁南和璇霜去了哪裡，更是察覺不到鴻盛茶館又多了一位客人。
後院，璇霜的閨房中。
“見過雁南小姐！”崑崙見着雁南就要跪下行禮，被雁南趕忙扶住。
“崑崙，你我還需這些禮數嗎？倒沒想到二妹妹真能把你請到。”
一旁的璇霜，優哉遊哉的嗑着瓜子，嗔白一句“師姐別總小瞧人。書上還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呢！我們都別了多少日了？”
“得，要這麼論我都該刮目多少次了？我不過一句總能惹來你好幾句。”雁南不當真的頂回去，又轉向崑崙說“虛禮就省了，也別轉彎抹角的，你當知我這趟過來的目的，三爺可好？”
崑崙似乎很開心，也不知是不是因爲見到了雁南。笑着說：“嗯，小姐放心，爺是什麼人物，能被這點小事難到？若不是爺願意，他醇親王再大本事也抓不了爺。那不過是做給外人看的。”
雁南皺皺眉，果然是有內情的。遂又問到“我從醇親王那裡聽說三爺跟他有什麼賭約，究竟怎麼回事？怎麼又扯到大煙，又是日本人的？昨兒我還聽說加藤吉英直接找上門去了。”
崑崙琢磨着要不要將一切和盤托出，當初三爺是叮囑了要保密的，可這個範圍包括不包括雁南小姐呢？
“哎呀，這真要把人急死呢！醇親王那裡死不肯鬆口，你又猶猶豫豫的。不是害得我胡思亂想嗎？”
此言一出，崑崙也不再遲疑，便從頭到尾坦白了。
這也是頭一次璇霜知道了事情經過，腦子裡一閃的念頭，是她害了玉蕊！玉蕊臨死前告訴三爺的秘密，煙土裡含着要命的毒素，日本人拿來做實驗的②，便是這後來一切的源頭，包括那場跟醇親王的賭約。
三爺最初也打算賣一部分大煙出去，賬面上好看一些，大部分再從雲南轉出去，又是不小的一筆。可自從秘密被揭破，三爺不得不改變計劃。京城裡銷出去的早已被掉包，真正的則被悄悄送到雲南，從那裡輾轉最終再回到日本。所謂自作孽不可活便是如此。話說起來不過三言兩語，可這裡面的風險和曲折就不足爲外人道也。
至於跟醇親王的賭約，最初只是爲了共同對付敵人的合縱。可雁南的存在，讓一切又變成另一種博弈。
男人總是驕傲的，希望在心愛的女人面前保持英雄的形象，特別是還有另一個男人存在的時候。
雁南聽完後，許久都不知道該不該說話，又該說什麼。原來當日醇親王對她說出放手，是這般的因由。她曾經恨過他，然後慢慢放下，然後再次生起怨懟，到如今這些都淡了，淡的那麼微不足道。
“崑崙，你告訴三爺，我答應了醇親王，他們男人的爭鬥我不插手，想來我也幫不上什麼忙。我會等他，他說過要親自帶我離開，還要到英吉利、德意志……很多地方去看看，他不能食言。”
雁南說話的時候，頭垂的很低，髮髻上的流蘇有些微微的抖動，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多麼的努力才忍着沒讓淚留下。
“小姐放心，我一定將話帶到。請小姐耐心等待，爺不會讓小姐失望的。”
再擡首，眼底已沒了哀傷的顏色，那一絲的明亮如流光溢彩，耀眼非凡。
“嗯，我相信。時候不早，我也該回了。三爺怕是這會兒見不上，多累你照顧了。”
“小姐客氣了，這本就是崑崙該做的。對了，上次您請人送的信兒收到了，爺讓我和翠眉替他準備份給姑娘的見面禮。時間倉促，翠眉只備了這麼個平安富貴的金鎖，還請小姐回頭帶給姑娘。爺很高興。翠眉本想給姑娘做身衣裳，可還沒來得及。”
雁南接過那小金鎖，樣子不大倒是分量挺足。聽崑崙提到翠眉，忍不住問：“翠眉如今可好？告訴她我想她了。”
崑崙突然有點難爲情，吞吞吐吐的說：“好，都好。小姐，其實，其實，我和翠眉，有，有孩子了。”
這個消息倒是意外收穫。雁南愣了片刻，才高興的說道：“真的？怎麼不早讓人送信兒給我，我也好準備東西。男孩還是女孩？”
崑崙本是怕雁南難過，畢竟她自己還沒有孩子。如今見她一點心結都沒有，也開心了起來，頗有驕傲的滿足的味道說“嗯，倆胖小子，呵呵，雙胞胎。”
“那真該好好恭喜你們，如果有機會我再補上見面禮。可惜……真想現在就抱抱他們，一定可愛極了。”
一旁始終沒插話的璇霜，眼見着雁南又有點幽幽的哀思，忍不住說到“真是的，這又不是什麼大事。下次你想見，還來找我，我提前讓人去告訴翠眉不就好了。咱們再來個‘巧遇’，誰能把咱們怎麼樣？”
她倒是一派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勢，看的雁南又忽的轉笑了。
“庶福晉，時候不早了，咱們該回了。”
門外忽然響起阿靛的聲音，雁南他們這才驚覺時間真的過去很久了。也難爲阿靛，明白雁南出來一趟不容易，雖然不知道究竟爲了什麼，可直覺的還是偏向了雁南，替她遮掩着，維護着。
雁南看看璇霜，眼神又落到崑崙身上，似乎還有很多話要說，透過他彷彿能看到那個人。原來，思念是綿延的絲線，一絲絲的繞上，掙不開，也不想掙開。
“崑崙，這個你帶給三爺。”臨行前，雁南匆匆寫了一簽字條，請崑崙代轉。
風雨悽悽，雞鳴喈喈。既見君子，雲胡不夷？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雲胡不瘳？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③
注：①感謝lala同學的歌詞提供，很喜歡這兩句，稍作更改。
②此項預設是想到了日本後來的人體病毒實驗，雖然具體時間開始的不清楚，可清末應該還沒有吧，不確定，所以有所轉化。看過請忽略。
③出自《詩經•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