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趙禹的些許異常暗自記下,劉榮便將話頭一轉,生硬開啓下一個議題,將輿論問題暫且略過了。
——輿論這個東西,什麼時候都會有的。
尤其是本次科舉,與後世歷朝歷代的科舉,都有一個根本性的不同。
諸子百家還在。
華夏思想學術界最活躍、最複雜,同時也是最爲激進的時期,並沒有完全被歷史的車輪所碾碎。
不同於後世,那些儒家早已壟斷學術界的時代——如今漢室,還保留着諸子百家當中的絕大多數‘顯學’。
後世人常說:漢武大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是統一了華夏思想界,奠定了華夏文明以儒家文化所推崇的仁、義、禮、智、信等道德規範,爲文明根基的基礎。
劉榮對此卻持有保留意見。
——經過春秋戰國數百年,諸子百家早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即便各家學說的思想哲學偏重點有所不同,但最終想要達成的目標,和基本的道德價值體系,其實都是百變不離其宗的。
最終目標,無外乎‘致君堯舜上’,使民富、使國強,使天下安定,使國家富足。
區別只在於達成目標的具體手段,以及達成目標過程中倚靠的力量。
黃老學認爲,水利萬物而不爭,要想讓國家富強,那政府就該像水一樣——用得到你的地方,你就搭把手、使把勁兒;
用不到你的時候,你就老老實實‘無爲而治’,任由天下人自我發展就好。
法家則認爲,百姓民生來愚鈍,與其費勁巴腦的教化、開智,不如直接以法制作爲約束,以國家力量去引導民衆,朝着共同的遠大目標使勁。
說的直白點,就是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讓種地就種地,讓參軍就參軍,讓修長城修長城,讓修直道修直道;
別問爲什麼,說了你也不懂,照做就是。
儒家算是個異類。
在儒家看來,要想讓國家、文明強大,就需要讓這個國家、文明的每一個個體都強大起來。
即:讓每一個人,都成爲文武雙全,能讀書認字、能騎馬射箭,溫潤如玉、風度翩翩的道德君子。
至於具體怎麼做?
——正所謂:倉稟足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
所以,那些‘倉稟、衣食皆足’的地主、豪強,必然是懂禮節、知榮辱的榜樣。
既然他們已經知禮節、知榮辱了,那也不用費勁兒了——就讓他們發揮一下榜樣的力量,帶一帶那些愚昧的底層民衆就是……
從結果來看,這三大顯學的思想哲學,顯然都有些太過於理想化。
——黃老所提倡的小政府模式,雖然在和平年代降低了政府維護成本,卻也大大降低了政府對地方的掌控力度,甚至隱隱朝着‘無政府’的方向靠攏。
這也是黃老學作爲漢家的開國執政學派,如今卻愈發衰敗的原因之一。
因爲隨着始皇一統,華夏文明正式被注入‘統一’‘集權’的基因,中央集權,已經愈發成爲華夏封建政權所向往、所想要達成的遠大目標。
尤其當今漢室,在太宗孝文皇帝長達二十七年的‘無爲而治’後,於先孝景皇帝年間,正式進入了‘原始資本積累完成,開始大踏步開疆拓土’的高速發展時期。
簡而言之,就是從與民休息,轉變爲了中央集權。
也就難怪提倡小政府的黃老學,與如今漢室中央集權的總體方針相悖,故而逐漸淡出權利決策層中心了。
至於法家那一套高壓政策,顯然也不行。
——拿老百姓的命當國家進步的燃料,不讓問、不讓說,只叫百姓老老實實聽話,任勞任怨的累死在基建項目上?
後世的絕大多數監獄,都沒這麼不人性!
追求美好生活,永遠都是人類最本能的嚮往。
這種本能嚮往被壓迫的越狠,最終的反彈就會來的越激烈。
秦二世而亡,一夜崩塌,就是再直白、明確不過的佐證案例。
至於儒家那一套‘鄉紳治國’,寄希望於豪強地頭蛇起榜樣作用,乃至於先富帶動後富,那就更是無稽之談了。
——哪家地主那麼好心,會教底下的佃戶如何成爲地主?
埋藏於人類基因深處的自私自利,只會讓他們絞盡腦汁,以求將佃戶的子孫後代,都變成永遠都要爲自己勞作、被自己剝削的佃戶。
敲骨吸髓,人家都嫌你骨髓不夠香、不夠多,又怎麼可能把你培養成競爭對手,一同奔赴更好的明天?
所以,無論黃老學的‘小政府無爲而治’,法家的‘中央政府高壓統治’,還是儒家的‘政府無爲,鄉紳治國’,顯然都是或不符合人性、或不符合現實的,過於理想化的方法。
但他們的目標都是一致的:國富民強,國泰民安。
甚至於農家、醫家,乃至小說家、陰陽家等,最終的目標也都是這個,只是各有各的看法、各有各的方法。
路徑不同,目標一致,不外如是。
至於道德標準,那就更是高度一致了——不外乎華夏文明最樸素的:忠孝友善,人倫孝悌等。
你說儒家崇尚仁義禮智信,難不成法家,就推崇爲非作歹、無惡不作了?
儒家講究‘溫潤君子’,難道墨家講的就是窮兇極惡、悍匪暴徒了?
顯然都不是。
說來說去,還是那句話:諸子百家一大抄。
在道德標準層面,除去一個‘楊朱唯我,不以物累’的異類,諸子百家所推崇的,基本都是樸素的:與人平和、友善,敬重長者,友愛幼者之類。
所以,在劉榮看來,漢武大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說他是‘奠定了華夏文明講仁義禮智信的道德體系’,多少有點欺負後世人沒見識,不懂諸子百家其他學說的價值體系了。
倒是統一華夏思想界,是獨尊儒術實打實的現實意義。
理解起來也很簡單:在漢武大帝之前,諸子百家可謂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黃老說無爲而治,法家說高壓統治,儒家說鄉紳治國;
墨家說無政府共產,兵家說打下全世界,農家說種地就能強國……
各類說法五花八門,偏偏每一家的說法都有點道理,讓你根本分不清誰對誰錯。
這又會導致中央政府有什麼大動作的時候,你作爲生活在這個時代的普通民衆,往往就會陷入無以復加的迷茫、糾結。
好比某年冬天,你所在縣的縣衙發佈公告,說是你們縣唯一的一條大渠淤堵了,要召集全縣青壯,趕在開春前把渠道清理乾淨,以免影響來年春耕。
這本來是一件不值得思考的事——利國利民,幹就完了。
但你身邊的人,開始對此事發表褒貶不一的看法了。
——村頭治黃老的老人家說:國家不是這麼治理的,放任不管纔是上策;
至於淤堵的水渠,堵到一定程度了,就會被水流自然衝開,並不需要特意投入人力物力去疏通。
這大冷天的,官府居然還徵召苦命農戶家的青壯,去進行無償體力勞動,分明就是殘民!
你有心反駁,但覺得老人家說的不無道理。
正當你要認可老人家的說法,決定拒絕縣衙徵召,並痛罵幾聲‘狗官殘民’的時候,鄰居家的遠方表親來串門,也就此事發表了觀念。
據這位法家出身的青年所言,縣衙徵召青壯疏通水渠,這是官府關心民衆、重視百姓生計的體現。
官府明明可以什麼都不管,卻也還是費心費力的發佈了公告,決定帶領老百姓疏通渠道,以更高的迎接來年春耕。
這是善政。
生活在這樣的縣,有這樣積極向上、將百姓放在心上的父母官,你做夢都該偷着樂!
這個說法,你也覺得有點道理。
但有些無法判斷這個說法,和村頭老先生那個說法,二者到底誰對說錯。
不等你做出抉擇、判斷,村長家的老儒又發話了:哎呀~
事兒是好事兒;
但這種事兒,怎麼能讓貪墨成習、受賄成風的官吏來做呢?
這分明就是把一件大好事,交給一羣道德敗壞的人去幹吶~
又怎麼可能會得出好結果呢?
這種事兒,還是應該由地方表率,也就是鄉紳這樣的代表性人物去辦。
然後,你就麻了。
不就是挖個渠嗎?
家裡有地,覺得通渠對自己家有利的,便派家中青壯去幫忙不就是了?
怎麼還整出這麼多彎彎繞?
搞得你這個原本知道這是好事兒的人,都有些分不清這事兒是好是壞,甚至辦這事兒的人,究竟該不該負責這件事兒了。
這都還算好的。
——你們縣只有這麼三個不同學派的知識分子,這都還算好的。
據說隔壁縣,還有一個墨家出生的墨者,一聽要疏通水渠,就自發召集民衆把活兒給幹了。
搞得當地縣衙往上報,都不知道該怎麼寫報告——寫事兒辦成了也不行,說沒辦成也不對,怎麼都彆扭……
更要命的是:不單你這麼個老百姓糾結、迷茫,就連縣衙那些個官老爺,也被這五花八門的說法給整麻了。
縣令覺得黃老說的有道理,這事兒就不該官府去管,遲遲不肯在動工書上簽字;
縣尉覺得法家說的有理,無論是爲了使命還是仕途,這事兒都必須得幹。
爲了這事兒,二人還起了不小的爭執。
頂頭兩個神仙打架,底下的‘池魚’也爭的面紅耳赤。
主簿說了:儒家說得對,這事兒就該鄉紳去幹;
吏篆又說了:墨家的人有本事,把事兒交給他們準沒錯,省時又省力,還什麼都不用做……
就這麼亂了好幾年,渠道也遲遲沒能疏通。
灌溉不足,導致縣裡的農田肥力越來越差,當地官員被遷、免了一茬又一茬。
而水渠疏通的事兒,也隨着縣衙班子換了又換,而周而復始的陷入扯皮循環,遲遲沒能落到實處……
等漢武大帝獨尊儒術,一切就都簡單多了。
——中央明確規定:儒家是對的!
那無論是底層民衆,還是地方官員,大家誰都不用糾結了——就按儒家說得來。
該鄉紳負責就鄉紳負責,官府該支持的時候支持,該閉嘴的時候閉嘴。
等事兒辦完了,老百姓的農田不缺水灌溉了,鄉紳也賺到自己想要的名望了,地方官員也不費吹灰之力,就把政績拿到手了。
一切都是那麼的完美,凡是與此事有關的各方,就沒有不受益的……
然而事實,果真如此嗎?
歷史告訴劉榮——並非如此。
就拿同樣一件事:疏通渠道舉例。
頭一回,鄉紳負責此事,自然是替官府代勞,充當一個組織者的角色。
但慢慢的,隨着官員因政績累計升遷,而走了一茬又一茬,地方鄉紳也愈發‘德高望重’,事態,就會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原本應該分發給青壯的吃食、工錢,沒了;
——原本該疏通的公共大渠,開始變成了鄉紳家的私渠。
再然後,青壯們開始‘付錢上班’了;
十里八鄉,但凡哪家富戶需要重勞力,就都要通過這種‘鄉紳治國’的方式了。
政府撥的項目款,鄉紳吃了;
青壯上交的‘上班費’,鄉紳也吃了。
順帶着,鄉紳家以後再有什麼活兒,也都再也不用花錢了不說,甚至還能從苦哈哈的農戶青壯手裡,收上來一筆‘上班費’。
美其名曰:孝敬。
再然後,力工們找不到活計了;
地方官府越來越懶、越來越習慣於把所有的事,都丟給鄉紳去負責。
時日一久,官府就成了看客,鄉紳反倒成了地方的統治者。
如此數百年後,某一屆官府班子突然想起來:誒,不對啊?
這地方,應該是我說了算啊?
這時候,鄉紳就會站出來,滿是疑惑地問出一句:您哪位啊?
官兒?
誰家的官兒,還真管事兒啊?
幾百年來,不都是官兒負責加官進爵,我輩鄉紳負責治理百姓——官兒升官,鄉紳發財的嗎?
我家祖祖輩輩都是這麼幹的,您家祖祖輩輩的官老爺們,不也都是這麼過來的嗎?
於是,國家統治者在潛移默化中,從中央政府下轄的地方政府,潤物細無聲的,轉變成了地方豪強富戶,也就是所謂的‘鄉紳’。
在他們的‘治理’下,國家土地兼併加劇,底層百姓民不聊生;
逼不得已,最終一人登高而呼,百姓民揭竿而起,徹底推翻了這個逼得他們失去活路的‘腐朽’王朝。
至於那些‘鄉紳’們?
則面部紅心不跳,轉頭就對新朝的地方官員表示:官爺,您要政績不要?
只要您開金口,我輩鄉紳馬上就給您送來!
不用您出錢,不用您出力;
只要您老乖乖窩在縣衙,該辦的事兒,俺們這些鄉紳都給您辦妥。
什麼?
您問我圖什麼?
嗨~
還不就是仰慕您,爲您的風姿所折服,想要爲您老辦點事兒嘛~
國家興亡,鄉紳有責嘛!
什麼?
土地兼併,殘民害民?
怎麼可能!
我輩鄉紳躬耕傳家,讀的那都是聖賢書,張口仁義道德,閉口道德仁義的;
又怎麼可能幹這種傷天害理的事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