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終歸年過半百,又經歷過人生中的大起大落。
——二十歲擔任博士,是公孫弘人生中最高光的時刻;
而後,便是長達二十五年的下坡路,讓公孫弘見慣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再十餘年的沉澱、靜心。
如今的公孫弘,早就不是三十多年前,那個意氣風發、指點江山的毛頭小子了。
此刻,公孫弘心裡自然是激情澎湃,恨不能當場自燃!
但表面上,公孫弘卻仍舊是那副人畜無害的模樣,面上總是掛着一抹莫名憨厚的呵笑。
而在御榻之上,劉榮的目光也在殿中央,那道躬身而立的年邁身影上停留許久。
終,還是略帶欣賞的含笑微點下頭。
只是再開口,話題就從原先在討論的:針對冬小麥收取農稅,跳躍到了完全不相關的另外一件事上。
“說起尚書令,諸公,或多有不解。”
“——往昔,少府六尚主責天子起居;”
“衣、食、沐、席、冠、書。”
“凡天子所需,皆出少府六尚。”
…
“而今,歲首年關在即,朝堂公、卿改制在即。”
“少府亦有所變動,少府六尚,自也不應該維持原樣了。”
劉榮說這話之前,大傢伙還本能的以爲:公孫弘真的墮落到去做尚書令,這麼一個太監也能做的官職了;
但在劉榮這番話說出口後,大傢伙迅速反應過來:這哪是公孫弘墮落了?
這分明是御榻上這位,又要開始搞騷操作了!
不過考慮到朝中三公九卿,但凡能動的,基本都被這位給動了個遍,區區少府六尚,也就沒什麼大不了的了。
如是想着,衆人重新整理好情緒,再度將審視的目光,撒向微躬着腰,淺笑盈盈的新任尚書令公孫弘。
——在劉榮明確表示‘少府六尚要動一動’的意圖後,再回過頭來看公孫弘這個新任尚書令,情況就沒那麼簡單了。
想想也知道;
公孫弘這麼個和賈誼、晁錯一個時代的人物,而且還是政治履歷絲毫不亞於二人的老學究。
就算公孫弘自己自甘墮落,劉榮也不可能真的容許他墮落、真給他個四百石級別的職務,又或是太監的官職,以落‘苛待老臣’之罵名。
基於此,幾乎可以斷定:劉榮‘動’過後的尚書令一職,就算配不上公孫弘故二千石博士、故真二千石太中大夫的身份地位,也絕不會相差太多。
說直白點就是:新尚書令的秩祿,絕不可能低於比二千石!
如此一來,新尚書令的職權範圍,就非常值得朝堂內外好生研究、好生審視一番了。
比二千石,是個怎樣的級別?
如實漢室的官員秩祿品級,最高級別是秩萬石的丞相與太尉,實俸均爲每年四千石。
二者分別爲行政、軍事最高長官。
緊隨其後的,便是九卿級別的‘中二千石’,實俸爲每年二千一百六十石。
——這‘中二千石’的‘中’字,便大致取‘在朝堂中樞擔任二千石’之意。
再往下,是真二千石,年實際俸祿一千八百石。
諸侯國相、王太傅等官職,便都是這個秩祿等級。
再其次——二千石,年實際俸祿一千四百四十石。
郡太守、太子太傅、太子少傅,以及曾經的中尉、備盜賊都尉,軍中無將號的都尉,便都是這個級別。
再再往下——萬石、中二千石、真二千石、二千石往下的第五級:比二千石。
這個級別,在如今漢室的官僚系統當中極其常見。
首先,郡都尉、都郵,諸侯國中尉、內史,軍中校尉,都屬於這個級別。
此外,還有中央朝堂的許多職務——如中郎將、未央長樂兩宮的宮門尉,以及南北兩軍的各部校尉等,均爲比二千石。
還有丞相下轄司直部門,及駙馬都尉、治粟都尉、護軍都尉、奉車都尉等,也都是比二千石的級別。
可以說,比二千石這個級別,就是漢室‘二千石’高官的轉入門檻。
踏入這個門檻,那將來至少也是郡守、將軍打低;
踏不過去——尤其是四五十歲還踏不過去,那基本就一生都無法躋身‘二千石’之列了。
這是針對官員個人而言。
再來說比二千石級別的屬衙,也非常有趣。
——要麼,是名義上隸屬於九卿,實際上並不受九卿直接管轄,有接近九卿屬衙的規模,規格或重要性卻夠不上九卿的獨立部門;
比如過去的郎中令。
要麼,就是具備行政自主權的郡、國二三把手,以及具備自主指揮權的軍中校尉、將軍。
再或者,就是某些獨立於整個朝堂官僚體系之外,直接對天子本人負責的特殊部門。
這三條,無論哪一條,安在‘保底比二千石’的尚書令公孫弘身上,都足夠嚇人。
獨立部門!
有自主權!
不受朝堂管控,直接向天子本人負責!
這樣的部門,且不說具體做些什麼——哪怕是個掏糞、掃大街的屬衙,也絕對沒人敢小覷。
話說得難聽點兒,就這‘比二千石’的規格擺在這裡,就算是掏糞,你也得好好琢磨琢磨他掏糞的手法;
就算是掃大街,你也得仔細觀摩觀摩他掃大街的身法。
理清楚思緒,明白以上種種;
再最後回過頭,看公孫弘這個‘保底比二千石’的‘新貴’的具體職務:尚書令。
尚書;
無論是根據尚書屬衙過往的職責,還是顧名思義,其實都不難判斷出:即便是被劉榮強行拔高到比二千石,乃至更高的秩祿級別、規格,公孫弘掌控下的尚書檯,大概率也還是要負責文檔、卷宗相關的工作。
說的具體點,就是整理、搬運奏疏,將其送到劉榮的御案之上;
再根據劉榮批覆後的指示,或回覆,或駁斥,或留中(燒掉)。
此外,皇家檔案室——石渠閣的整理及管理,也同樣在尚書檯的職責範圍內。
因爲在劉榮心血來潮,冷不丁來一句‘誒,那個什麼書/什麼文檔,拿來給朕看看’的時候,尚書檯必須第一時間將其找到,並送到劉榮面前。
尚書尚書,由此得名。
如此簡單、枯燥,沒有任何技術難度,只求一個細心、認真的崗位,也就難怪過去,酌情由寺人和官員擔任,且只有六百石的秩比了。
——文檔管理員,六百石級別,都趕上小縣的縣令了!
而今,劉榮擺明了要拔高尚書檯的地位,而且是至少拔高至比二千石。
那尚書檯的職責,自然也要配得上比二千石的規格。
就拿同樣比二千石的中郎將舉例——人家管理着整個五官中郎將,爲天下中郎之‘最’,之‘將’;
天子出行時隨侍、護駕左右,提劍上馬就能做都尉,掛印地方就能做郡守!
作爲同樣比二千石的同級,尚書令顯然也不能差太多。
不說上馬能治一部都尉、下馬能牧一郡之民;
好歹也得有點拿得出手的特殊能力,以及旁人無法取代的特殊權責。
而這二者結合到一起——‘尚書’二字,與比二千石的逼格結合在一起,衆人自然而然的,就想到了一種非常可怕的可能性。
“莫非……”
“從今往後,凡外朝奏疏,都要先過一遍尚書檯?”
“更甚者,陛下的批覆、旨意,也都要經過尚書檯發佈……”
不給衆人太多胡思亂想的機會,劉榮再次直言不諱,擺明了自己的盤算。
“朕意,以尚書令統轄尚書檯,爲朕參贊。”
“凡朝中政務、內外軍事,又邊牆軍報、廟算推演,皆由尚書檯上下,爲朕查漏補缺於旁。”
“——然尚書檯上下,僅有建議權;”
“其言、諫,朕自決納否。”
有了劉榮這句話,原本還在胡思亂想的百官公卿,這才稍稍安下心來。
——智囊團。
這個詞現在或許還不存在,但這個模式,對於這個時代的貴族而言,卻絲毫不陌生。
比如地方豪強,亦或是徹侯勳貴,都會私下裡養許多門客;
這些門客在絕大多數時候,都依附在豪強、權貴身上白吃白喝,醉生夢死。
但到了緊要關頭,那都是要各顯神通——有腦子的出智慧,有蠻力的出力氣的。
尤其是謀略型門客,即謀士,屬於門客中最頂級、最稀有,比刺客死士都還受重視的珍惜品類。
這都還算委婉的。
豪強、權貴養門客,這都還算委婉的。
到了宗親諸侯,亦或是皇子——尤其是到太子這一級別,那謀士都是光明正大養的。
往近了說,劉榮的博望苑、先帝老爺子的思賢苑,都是各自的皇帝老爹,爲二人會見、安置賓客——主要就是謀士、智囊團而專門準備的。
尤其是先帝老爺子的私苑名稱:思賢苑,更是恨不得把‘聰明人都來幫我出出主意’的意圖,給明明白白寫在腦門兒上了。
往遠了說——張良、陳平、婁敬之類,不就是太祖劉邦的智囊團?
亞夫范增,不也是霸王項羽的首席謀士?
說白了,如今這個時代,謀士雖然沒有數百年後的三國時期那般,成爲每一個‘有志之士’的標配;
但找一個聰明人爲自己謀劃、盤算,給自己出謀劃策,卻也已經成爲了這個時代絕大多數權貴的共識。
從這個角度上來說,劉榮把尚書檯從原本的單純文檔管理部門,提拔爲御用智囊團、參謀團,算不上多麼駭人聽聞的事。
非要說有什麼不對,那就是過去,天子的智囊團,向來都是由朝中公卿百官兼任。
有什麼事兒,天子往往都是拿到朝堂上來說:哎呀,這事兒可怎麼辦吶~
於是朝公百官給出建議:俺認爲該這麼辦,我覺得該那麼辦……
商量出結果了,把最終結果往天子面前一鬆:陛下瞧,商量出個這,您看行不行。
行就行,不行咱就再議。
實在議不到陛下心坎兒上,那就由陛下乾坤獨斷,自己拿主意。
但這種模式下的智囊團,和劉榮所描述的尚書檯,其實也有着極爲顯著的區別。
——朝中公卿百官,有資格給劉榮提建議的,無一不是公卿重臣二千石!
就像方纔,公孫弘身着四百石官袍發言,就驚得滿朝公卿面面相覷一樣——級別不夠的,根本就沒資格主動開口!
這就導致朝中公卿百官給出的建議,劉榮以及每一代漢天子,哪怕是看在對方二千石職務級別的份上,也得多少給點面子。
不採納也得安慰幾句:卿這個想法還是不錯的~
只是時機不成熟/條件不允許巴拉巴拉……
極個別情況下,甚至可能發生某位重臣梗脖子犯倔,非要和天子頂牛,非要天子答應自己建議的情況。
比如先帝年間,丞相申屠嘉就幾次三番表示:陛下如果不答應臣、不暫緩削藩,臣就一頭撞死在陛下面前!
而且在撞死之前,臣還得先把晁錯這亂臣賊子給當庭揍死!!!
這就很尷尬。
聽也不是,不聽也不是;
矛盾都擺上檯面了,根本沒有緩和的餘地。
而且,朝公重臣在朝議上提建議,是要承擔責任的。
比如今天,劉榮說要針對冬小麥收取農稅,大傢伙都是默認,愣是沒人站出來說一句:陛下慧眼如炬,合該如此!
爲什麼?
因爲這話但凡從某個臣子嘴裡說出來,那半個時辰後,全長安的爛菜葉子臭雞蛋,就都會砸在那個‘與民爭利’‘盤剝窮苦百姓’的貪官污吏身上。
所以有些話,百官不敢說,也不能說;
也有些話,百官明知不該說,又礙於政治影響和輿論,而不得不說。
這就搞得君臣雙方之間的議題,幾乎沒有任何緩和餘地,樁樁件件都是針鋒相對。
但有了尚書檯,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尚書令本人才比二千石,配的副官都不可能是正千石,而是要配比千石;
主官比二千石,副官比千石,底下的尚書郎們,自然都是四百石到六百石不等。
這羣人說起話來——尤其還是關起門來說話,是不會有心理負擔的。
就事論事,把建議一給:事兒就這麼個事兒,陛下愛聽不聽。
劉榮也不用給他們留面子。
哪對哪不對,一二三四都給羅列出來,即培養了這些尚書郎、智囊團,也可以順帶捋一捋自己的思路。
最重要的是:有了這個智囊團作爲緩衝,劉榮想要做某件事,就不再需要直接和外朝碰撞。
而是可以先關起門來,和尚書檯上下商量商量:朕打算這麼幹,大家覺得怎麼樣?
朝中百官,誰可能反對,誰的反應可能比較激烈?
按照最糟糕的情況,朝中會是個什麼局面?
朕如何解決、如何未雨綢繆,甚至於:還要不要把這事兒拿到朝堂上去說?
又或者,朕偷摸先把事兒幹了;
出成績了,朕再站出來認下。
沒做出成績,就當啥也沒發生,朕不認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