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長安的劉榮,自然不知道程不識最終作何抉擇,以及做出抉擇的理由。
如果知道,劉榮必定會老懷大慰,再借機好好誇一誇這位‘故太子宮屬臣’當中的佼佼者。
——別忘了;
程不識可是給太子時期的劉榮,做過太子中盾衛呢!
雖然官兒不大,手裡的兵權也談不上多重——滿共就兩千人的太子親衛,其中還有大半是當時,劉榮臨時湊起來準備操練、還未形成戰鬥力的孤兒軍。
但毋庸置疑:劉榮的故太子宮屬官中,混的最好、最順的,當屬程不識。
別看汲黯也出息了——又是六百石的謁者,又是比二千石的謁者僕射,眼下更是貴爲當朝九卿,中二千石!
但比起秩祿僅有二千石,比中二千石差了兩級、中間還差個‘真二千石’的朔方太守程不識,汲黯還真不敢說自己混的更好、官兒更大。
事實上,別說是汲黯了;
如今漢室,除了僅有的幾位大概率能拜相,或至少有希望能染指三公的重臣以外,就沒人敢說自己的未來,會比程不識更加光明。
是;
眼下,程不識僅僅只是個二千石的朔方太守,距離九卿都還差着兩級;
但別忘了。
這,已經是程不識第三次擔任邊郡太守了!
最開始,是北地太守,任上打了漢匈朝那之戰;
而後遷雁門太守,又打了漢匈河套-馬邑戰役的馬邑分戰場。
如今任朔方太守,已經是程不識第三次出任太守。
接連兩次平調,連續三次擔任太守,還都是邊郡太守!
偏偏程不識每到一個地方做太守,就能趕上一場漢匈大戰。
——自當今天子劉榮即位至今,漢匈滿共兩場大戰,都讓程不識給趕上了。
而程不識現在的職務,是朔方太守。
朔方郡,又位於河套地區——甚至是位於河套地區直面匈奴兵峰的北半區域!
不出意外的話,天子榮即位後的第三次漢匈大戰,程不識也仍舊不會缺席。
非但不會缺席,還很可能會成爲前線最高指揮官。
這就有點恐怖了。
——先前兩場大戰,程不識都沒有缺席!
先是朝那之戰,以弱勢兵力守住了朝那塞,將匈奴人直接攔在了國門外!
而且是自有漢以來,史無前例的、第一次見匈奴人的大規模入侵攔在國門外!
而後,河套-馬邑戰役,程不識身處馬邑戰場,雖然斬獲不多,卻也爲河套主戰場爭取到了寶貴的時間。
從最終的結果來看,漢家能順利奪回河套,至少有一般的功勞,得給在馬邑戰場拖住單于庭主力的程不識所部。
毫不誇張的說:若不是前兩次大戰,程不識所部的戰果,都與漢家傳統的軍功覈算方式相悖,程不識早就是如今漢室軍方數一數二的大將了。
只要打仗,就必定會派出去統掌大局的那種。
眼下,程不識在軍方的地位其實也差不多。
早些年,將士們一聽到程不識三個字,那就是頭疼二字。
一想到要去程不識麾下,經受殘苛軍法的摧殘,軍士們就總是會想盡一切辦法,爭取不要被分到程不識麾下。
但經過這麼些年——尤其是朝那之戰、河套-馬邑戰役這兩場戰爭,軍中將士們當中,反應過來的人也越來越多了。
——雖然在程將軍麾下作戰,那是站着、坐着、躺着都難受,但好歹能活着啊!
活人才能抱怨站着腰痠,躺着腿疼,坐着膈屁股啊!
更別提非但大概率能活着,甚至還能撈到武勳了!
於是,越來越多的軍中將士——尤其是那些不安現狀,有志向做一番‘大事業’的上進青年,開始期望到程不識麾下作戰了。
雖然在軍方高層,曲周侯酈寄、榆侯欒布,乃至故安侯韓頹當等老一代將軍的地位仍舊不可撼動;
但程不識,已然是這三人之下,軍方最拿得出手、地位最高的新生代將領了。
在此基礎上,在肉眼可見的未來,漢匈雙方必然還會圍繞着河套,再爆發至少一場中規模及以上級別的戰役。
等那場戰役結束,程不識但凡不是棄軍而逃、臨陣投敵之類的,不可原諒的原則性大錯,就必定會成爲漢家真正意義上的軍方第一人。
到那時,朔方太守?
說不定當今劉榮,都會搞個河西都護府出來,讓程不識擔任第一任河西都護!
太子班底、潛邸心腹混的越來越好,越來越優秀,天子榮自也是臉上有光。
對於此番,程不識可能對雄踞休屠澤一帶,打算將漢家當大傻子坑的混邪部採取的措施,劉榮也並不太擔心。
——程不識爲將,向來都主打一個‘穩’字。
而近些年來,隨着越來越多的人抨擊程不識‘過於求穩’,很可能會爲了穩而貽誤戰機,再加上任雁門太守期間,和搭班子的雁門都尉郅都共事過一段時間;
如今的程不識,已經在‘求穩’的基礎上,進化出了‘穩中求進’的進階技能。
如果說過去,程不識是無條件、無下限求穩,那如今的程不識,就是在儘可能求穩的基礎上,更大膽的爭取擴大勝利果實。
這樣的程不識,且不說劉榮有多喜歡、有多順眼,起碼此番河西之事,劉榮對程不識,就絕對是放一百個心。
——朕的不敗將軍,必定會做出最正確的抉擇!
而眼下,劉榮的注意力,卻從休屠澤這一局部區域,以及佔據休屠澤的混邪部,擴展到了包括休屠澤在內的整個河西地區,以及包含混邪部在內的所有河西部族。
休屠澤,確實很重要。
其地處河套以西數百里,佔據了這一戰略要地,漢家的軍隊,就能具備隨時從河套西出數百里,並以休屠澤爲中心,向方圓數百里輻射勢力範圍的能力。
再者,爲漢家所掌控的休屠澤,也將成爲漢家在河套以西的大河彼岸,所能依仗的唯一一個戰略支點。
沒有休屠澤,那漢軍將士自河套西出,首先要做的是西渡大河,而後便是就地紮營戒備。
確定沒問題了,才能一點一點往西探索、挪動。
而有了休屠澤,將士們就能在大河對岸,自休屠澤前來的友軍掩護下,安然西渡大河。
渡河之後,也不用就地安營紮寨,防備可能到來的攻擊,而是可以在友軍接應下直接前往休屠澤。
只是沿途注意伏擊即可。
真要說起來,在草原上、在開闊的平原地區搞伏擊,本身就是太監說書——無雞之談。
一眼就能將百里範圍盡收眼底,怎麼伏擊?
兵往哪兒藏?
所以,漢家得到休屠澤之後,休屠澤——或者說是未來的‘休屠要塞’的戰略意義,就會類似於漢室北方的雲中城。
深深插入敵佔區腹地,作爲戰略支點、前哨站!
但休屠澤的重要性,卻也僅限於此了。
——並不是說佔據了休屠澤,漢家就能完全佔據河西地區,又或是扼住河西地區的咽喉了;
而是佔據休屠澤,並以此作爲戰略支點,漢家就能更好地開展對河西地區的謀劃。
無論是政治層面、外交層面,亦或是軍事層面,休屠澤,都將成爲漢家打開河西局面的最佳切入點。
簡而言之:休屠澤,僅僅只是一處極佳的‘射擊點位’;
而漢家要做的,是更輕鬆、更省時省力的掌握河西,也就是‘全殲敵軍’。
況且休屠澤,本就是漢家無論如何都必須要佔據、掌握的地方。
有了這個地方,河西便可圖,且易圖!
沒有這個地方,漢家圖謀河西,就將舉步維艱,事倍功半。
所以,劉榮其實並不很在乎眼下,已經掌控休屠澤的混邪部,究竟是真心實意想納誠,還是拿漢家當怨種騙。
——你給,我就拿;
——你不給,那我就搶!
反正休屠澤,我漢家是勢在必得的。
你識相點,主動給我,朕還能給你牽條狗鏈子,賜你一個‘大漢狗腿子’的身份。
不識相?
什麼休屠部、混邪部——我漢家打誰不是打?
真要說起來,人家休屠部好歹在這兒世代繁衍生息,起碼是本地人;
和周邊部族不說是一衣帶水,也好歹有點鄰里之間的交情。
你混邪部一個外來人,屠殺休屠部,搞得自己在河西一帶聲名狼藉,又雄踞休屠澤,無異於小兒持金於鬧市;
換你混邪部來守休屠澤,我漢家打起來,還真未必就比打休屠部,要費更大力氣。
——人休屠部被打,說不定還有援軍呢!
可換做你混邪部,那來的援軍,只怕就是我漢家的援軍,甚至是新的狗腿子了……
“就算沒有混邪部此番,暴起而屠滅休屠部,最晚明歲開了春,我漢家也是要圖謀休屠澤的。”
“眼下多此一舉,卻也無傷大雅。”
“真正要緊的,還是高闕……”
如是呢喃着,劉榮便站在了那張懸於殿內的巨大堪輿前,目光從河套以西的休屠澤,再次移到了河套以北,僅與河套隔大河而南北向往的高闕。
——過去這幾個月,劉榮但凡是看這張堪輿,便有至少一半的時間,目光是落在高闕之上。
沒辦法;
高闕的戰略位置,實在是太讓人難受了。
百十年前,秦長城軍團同時掌握河套,以及河套北側、大河對岸的高闕時,高闕對秦人而言,自然是從河套地區北出,踏足大河北岸的橋頭堡。
過去這幾十年,匈奴人同時掌握河套、高闕,高闕則成了匈奴人在河套與幕南之間的保險鎖。
就算河套丟了,幕南也無憂。
可眼下,河套、高闕,卻分別爲漢室和匈奴雙方所有。
這下,高闕就成了匈奴人掌控下的幕南地區,自北抑制河套地區,並輻射河西地區的前線要塞。
若漢軍北出河套,那渡河之後,擡頭就是城高牆厚,堅固無比的高闕!
打下高闕,自然就能野望高闕北側的幕南草原。
但打下高闕有多難,真的很難用語言來形容。
——踏足河對岸便是要塞,而且渡河過程中,對岸要塞也不會袖手旁觀,輕則箭羽侵擾,重則半渡而擊!
類似格局的軍事要塞,漢家也有一個。
函谷關。
函谷關有多難打,高闕便也容易不到哪裡去。
最要命的是:高闕的存在,不單能讓匈奴人確保幕南無虞、漢軍無法從河套向北威脅幕南;
與此同時,對於自河套西出的漢軍,高闕也同樣能採取必要的掣肘措施。
因爲高闕在河對岸、在河套以‘外’;
河西,也同樣如此。
河套地區的漢軍將士,無論是北上踏足幕南,還是西進踏足河西,都需要先渡河。
但高闕的匈奴人想染指河西,卻只需要沿着大河沿岸繞一段路。
聽上去沒什麼區別——不過是渡河與否的問題;
但在軍事層面,尤其是冷兵器時代的戰爭,渡河,本身就是一場豪賭。
賭贏了,不過是渡河成功,安全抵達河對面。
可一旦賭輸了,被敵方半渡而擊,那全軍潰散都是輕的。
所以,高闕的存在,不單抵擋了漢軍向北、對幕南地區的軍事威脅,也同樣遏制了漢家向西,向河西地區擴張勢力的圖謀。
只要高闕還在,那漢家就不可能放着高闕不管,去專心致志的圖謀河西。
但凡是要在河西地區進行軍事行動,漢家都必須派出第二路軍隊!
佯攻也好、牽制也罷——總歸是要把駐守高闕的匈奴人拖住,使其無暇他顧,尤其是無暇兼顧河西。
明白了這些,就不難發現此刻,劉榮看向高闕的平靜目光中,究竟暗含着怎樣的驚濤駭浪了。
——高闕!
——擺在漢家西、北兩個方向上,唯一一塊難啃的骨頭!
啃下這塊骨頭,進則幕南無王庭,退,亦河西走廊通!
然若不先啃下高闕,則匈奴人幕南無憂,河西也能隨時插上一腳。
即便先後於朝那、河套之戰戰敗,匈奴單于庭在草原的號召力、威懾力,也依舊是朽木未倒。
都不用匈奴人真的大軍壓境,進抵河西——僅僅只需要一塊單于信物,三二單于使者,河西地區的絕大多數部族,也依舊不改違抗單于庭的命令。
所以,此時的河西,程不識在考慮休屠澤;
但在長安,劉榮卻在想:要想把河西完全吃下,那首當其衝的,便是高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