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問對於華夏武將而言,軍事方面的最高成就是什麼?
後世人或許會說,封狼居胥,飲馬瀚海!
數百年前的宗周列雄會說,開疆拓土,百戰百勝!
但這個問題在如今漢室——準確的說,是在如今的草原上,卻是出奇一致的。
一個漢人將領,在草原遊牧民族這裡,所能得到的最高成就,或者說是最高‘待遇’,是被塑像朝拜。
究其原因,自然是匈奴人興奮地原始薩滿教,主張世間萬物皆可成神的思想。
所以,只要是匈奴人打不過的,無論是人還是物,都會被捧上神壇。
小到一塊石頭,一棵樹木;
大到匈奴單于,又或是漢人將領。
只要是能讓匈奴人束手無策,甚至反傷匈奴人的東西,便都會在草原遊牧民族的價值體系下被神化。
按照這套價值觀,就好似匈奴人眼中,世間只有自己一人是‘人’。
主打的就是一個自我以下皆螻蟻,自我以上皆神明。
劉榮始終認爲:後世姨媽巾國人的思想價值體系,與這兩千多年前的匈奴原始薩滿教,頗有些異曲同工之妙。
——勾八就是欠揍!
你好聲好氣跟他說話,他就會覺得你是怕他,隨即得隴望蜀,蹬鼻子上臉。
有事兒沒事兒給他兩個大嘴巴子,他就會覺得:嗯,敢打我,還打疼了,果然是神明沒錯了。
於是,你就成了他慈祥的父親。
而在這一套思想價值體系下,匈奴人神化一位漢軍將領最直接、最直觀的方式,就是爲這位漢將捏塑泥像,並早晚朝拜。
他們會認爲,這位天神降之於漢家,暫時在世間給漢人做將領,早晚都會回到天上的在世神明,必定會被自己的虔誠所打動。
如果自己運氣夠好,那這一世,自己就能得到這位在世神的庇佑。
就算運氣差些,這輩子沒能得到這位在世神庇佑,也起碼能爲自己結下下輩子的善緣。
下輩子能別再投胎到草原,而是去溫暖的中原,做衣食富足的漢人,自然是最好不過。
至不濟,也至少別再投胎成底層牧民,乃至牧奴……
在歷史上,有許多漢家將領,曾得到過遊牧民族這一特殊方式的崇拜。
比如太宗孝文皇帝年間,駐守雲中足足二十多年,始終確保雲中城門不破、城牆不失的郡守魏尚;
比如歷史上,與景帝、武帝年間歷任邊郡,打的匈奴人哭爹喊娘,以至於典屬國公孫昆邪疾呼‘快讓他收了神通吧’的飛將軍李廣。
自然,還有千百年難出的帝國雙壁:衛青、霍去病。
卻鮮少有人知,原歷史時間線上的蒼蠅郅都,也曾爲匈奴人塑泥神像,以早晚朝拜。
可以這麼說:在歷史上的西漢前半頁,判斷一名武將是否名副其實、真有本事時,最具含金量,同時也最具說服力的判斷依據,就是看匈奴人有沒有爲其塑像。
如果有,那無論這個人被太史公黑成了什麼樣,這個人都是有點東西的——而且不止‘有點’。
反之,一名漢將,哪怕是被太史公吹得天花亂墜,又是功勳卓著、又是智勇雙全,只要他沒有被匈奴人塑像,那他就是個鐵水貨。
最起碼,也能說明這個太史公口中的‘名將’,從來都不曾打疼匈奴人。
要知道遊牧民族,向來都是直來直去的。
只要你把他打疼了,他說塑像就塑像,說認父就認父,半點都不帶含糊的!
什麼見風使舵、識時務者爲俊傑之類的技能,更是早就被草原遊牧民族點滿。
這樣一羣人,你都沒能讓他們爲你塑像?
你還有臉說你是漢將?
而郅都這個人,大抵是因爲‘逼殺太子榮’這一政治污點,以及被竇太后賜死的悲慘結局,在史書上留下的痕跡並不多。
但即便如此,即便太史公極力筆削春秋,終也還是不得不留下這樣一段描述。
——在太子榮死後,(孝景)皇帝爲了保護郅都,將其任命爲雁門太守,使其戍邊衛疆;
而後幾年,郅都率軍抵禦匈奴人入侵,被(匈奴人)譽爲戰克之將,國之爪牙!
匈奴人用木頭刻出郅都得形狀,立爲箭靶,是士兵們策馬挽弓,但士兵們畏懼郅都,居然沒人敢射中郅都形狀的木靶。
於是,直到郅都失去,匈奴軍隊都再也沒有靠近過雁門……
短短几句話的描述,能提煉出來的信息量,卻堪稱海量。
首先,最核心,同時也是最驚人的一點是:戰克之將,國之爪牙,並非漢家內部自吹自擂,又或是看在景帝劉啓的面子上,將郅都這個景帝心腹吹吹捧捧上去的;
而是匈奴人在親身體驗過後,‘官方認證’的用戶評價!
其次,從歷史上的孝景皇帝年間,匈奴人在漢室邊境的活動規模、頻率,我們其實也不難發現:在孝景皇帝年間,漢家的邊牆並不很太平。
雖然吳楚之亂前後,匈奴人始終沒有真正干涉漢家的內部動亂,但無論是在吳楚之亂前,還是在吳楚之亂平定之後,匈奴人在漢北邊境的‘活動’頻率和規模,都可謂與日俱增。
尤其是在吳楚之亂平定之後,匈奴人就好似是因爲自己錯過機會、沒有在吳楚之亂中橫插一腳而懊惱不已;
於是接連多年,對漢北邊境進行高頻次、高強度入侵,以作爲宣泄。
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到了歷史上的漢景帝后元三年,即公元前141年。
卻也並非是到了這一年,匈奴人就不再侵擾漢室了。
而是匈奴人針對漢室的侵擾,在這一年到達了巔峰,並最終促成了一件並不亞於太祖皇帝白登之圍、呂太后受國書相辱,以及太宗皇帝十四年,匈奴先鋒火燒回中宮的國家級恥辱性事件。
——漢景帝后元三年,天子啓病重彌留,遂使皇太子劉徹提前加冠,爲即將到來的政權交接做準備。
得到消息,匈奴單于攣鞮軍臣當即下令:盡發幕南、河西、河套可戰之兵,各自就近奔襲漢邊關隘,發起對漢室版圖的全面入侵!
恰逢彼時,漢室在吳楚之亂平定之後,爲削弱宗親諸侯所制定的一系列削藩政策,都到了下刀割肉的關鍵時刻。
爲確保萬無一失,景帝劉啓將北牆相當一部分戍邊力量,都調去了關東駐防,以免關東生變。
邊關防務空虛,匈奴人又是趁天子彌留、人心惶惶之際傾巢而出,邊關防線自然是一觸即潰。
短短十數日,漢-匈邊關悉數燃起戰火,邊牆關隘、要塞及軍事重鎮大半告破!
數十萬邊郡軍民,就此陷入水深火熱之中。
這一年,爲後世史家公認爲漢室北疆四郡,在兩漢四百多年曆史當中,最苦、最難的一年。
在這一年當中,漢北四郡遭受了匈奴人長達數月的馳掠。
四郡軍民,戰死、傷殘,又或被擄走的人數高達十幾萬,佔了四郡總人口的至少四成!定囊、雁門、代、上四郡,更就此元氣大傷,在往後數十年裡接連不斷接收內陸移民,才總算是恢復元氣。
更要命的是:和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匈奴先鋒踏足關中,火燒回中宮一樣;
這一次,漢家又有一座行宮,被匈奴先鋒所點燃。
而且這一次,火光距離長安更近。
——不再是直線距離長安二百里,實際路程三百餘里的回中宮;
而是直線百餘里,路途也不超過二百里的甘泉宮!
甘泉宮!
漢天子於每年夏季,前去避暑的甘泉行宮!
這一事件,爲後世人稱之爲‘火燒回中宮’,也被當時的漢室官方正式命名爲:凌辱之恨。
正如以上所言:從吳楚之亂得以平定,一直到景帝末年的凌辱之恨,漢室北方邊牆的狀況,實際上是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惡化的。
在此前提下——在邊防狀況越來越糟糕、邊防壓力越來越大的前提下,郅都能爲位處邊境第一線的雁門郡,帶來長達數年的絕對和平,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
漢室這邊,天子病重,儲君少弱;
關東暗流涌動,邊關守備空虛;
反觀匈奴人——軍臣單于纔剛整合單于庭,正處於權利的鼎盛時期,恰好匈奴帝國,也剛好到達了軍事實力的巔峰。
兩相對比之下,雙方之間打出火燒回中宮、漢北四郡糜爛的結果,幾乎是必然。
但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郅都一個‘戴罪之臣’,一邊頂着竇太后爲孫兒劉榮報仇的壓力,一邊還能打的匈奴人抱頭鼠竄——都不敢朝自己的木像挽弓搭建,以至於不敢再靠近雁門!
劉榮只想說:上一個達成如此成就——上一個讓匈奴人不敢靠近其防守區域的人,還是太宗皇帝年間的魏尚。
至於下一個?
大概率不是衛霍,就是霍衛。
——連接連取得朝那、河套兩戰勝利的程不識,都還不曾被匈奴人如此‘禮待’!
如此將才擺在面前,偏偏漢家眼下又飽受將官稀缺之苦;
劉榮難道還能放着郅都不用?
難道還真能把匈奴人官方認定的‘戰克之將,國之爪牙’,召回長安給自己做保鏢頭子,又或是京都治安大隊隊長?
開什麼玩笑……
“不妨明告將軍。”
“——高闕之戰,已然定下章程。”
“廟算,得勝。”
見郅都思慮良久,卻始終不發一言,劉榮倒也沒有急着催。
而是如是一語,將郅都的注意力拉回眼前,而後再道:“將軍亦曾戍邊,非‘南將’。”
“高闕有多重要,得之何利、失之何弊,無須朕過多贅述。”
“——只要高闕在手,即便朕自此不復用兵於草原,我漢家,也至少可得二十年太平!”
“二十年後,也至多不過是高闕告急,而非邊關告急。”
…
“更何況拿下高闕後,朕也不可能就此偃旗息鼓,與匈奴人握手言和。”
“——朕,有太多太多賬,要和匈奴人算。”
“我漢家,也有太多太多國仇、家恨,要向匈奴人討要。”
“所以高闕,朕是一定要得到的,這一點沒有商量。”
“區別只在於:蒼鷹郅都,是否願意爲國之爪牙——替朕飛去朔方,啄瞎匈奴人的眼睛,叼走匈奴人的哨衛?”
“又或朕,還需另尋先鋒,以此潑天之功相酬……”
實際上,並不需要劉榮說這麼多——又是誇、又是捧,又是以武勳誘惑之類;
單就是過去這幾年,從天子心腹、預備九卿,到邊關將領、博望侯屬從的巨大落差,就足以讓眼下的郅都,不顧一切的賭這一把。
之所以在劉榮發出邀請後,沒有第一時間作出答覆,而是皺眉陷入沉思,自是和先前,酈寄、欒布、韓頹當三位老將一樣。
——高闕,很難打。
天時、地利、人和皆具,也不過是堪堪‘有可能’。
但凡缺其一,便幾乎不可能成功!
郅都確實是要賭這一把。
但也恰恰是因爲要‘賭’,郅都纔不得不慎重思考,好得出一個相對可行的方案,以取得劉榮的信任。
——郅都根本不相信劉榮,會無條件把攻打高闕的先鋒任務,交給自己這麼個‘非親非故’的先帝遺臣。
若是不能拿出一套可行的方案,郅都根本無法保證這個機會,不會被劉榮交到其他人手中。
比如博望侯程不識;
比如飛將軍李廣。
再不濟,也還有酈寄、欒布、韓頹當三位老將軍兜底。
衝鋒陷陣,他們或許不再有那個力氣了;
但指揮作戰,總還是不在話下的……
只是此戰的目標,終歸是不亞於函谷關的高闕。
即便再怎麼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郅都最終,也依舊沒有想到太好的辦法。
——於冬天開戰,趁河面冰封夜班而渡,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已經是漢家從戰術方面,所能達到的極限。
去掉護城河:大河的阻礙,並製造出突襲機會,已經是漢家在戰術層面,能爲前線將士爭取到的最大優勢了。
剩下的,就只能靠將士們一刀、一槍去拼。
於是,郅都的關注點,很快就從戰鬥本身,轉移到了戰前準備方面。
——要想讓高闕外的大河冰封,非臘月凜冬不可爲!
而在能冰封大河的臘月,漢軍將士們在河套北部,也很難不被‘冰封’。
既然戰略戰術層面,漢家已經無法做到更多,那唯有做好後勤保障工作,來降低必然會出現的非戰鬥減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