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暖——尤其是軍用保暖物資,一直都是劉榮爲之頭疼的老大難。
因爲在這個時代,漢室向外開拓的所有高價值目標,幾乎都位於現有版圖以北——至少是版圖中軸線以北。
比如幕南啊~
河西啊~
朝鮮啊~
乃至於草原上公認‘相對更溫暖’的河套,都是對漢家極具戰略價值,卻又地處北方,氣候因素對軍事行動影響較大的戰略目標。
就好比後世,東北地區的黑土地,就連姨媽巾人都垂涎三尺。
但要想真正利用好那片黑土地,尤其是在那片土地紮根,就必須解決保暖問題。
在已經完成工業革命的後世,保暖自然不是問題。
——官方供暖、壁掛天然氣爐,以及各類衣物,都足以支撐華夏民族戰勝寒冷,徹底紮根於那片黑土地。
但在這個時代——在如今漢室,保暖,卻是個無比宏大的命題。
首先,便是衣物。
後世常見的保暖衣物填充材料,在這個時代,幾乎一個都找不到。
羽絨搞不出來;
棉花還沒引進。
貴族的禦寒衣物,大都是動物皮毛製成的裘。
家境一般、穿不起貂裘的,就只能穿棉衣。
當然,此棉衣非彼棉衣。
後世的棉衣,是以棉花作爲填充物,保暖性能相當之高。
但在這個時代,棉衣,卻是以絲棉作爲填充物。
何謂絲綿?
織布工們養蠶抽絲,能抽出絲的,自然是抽絲織布,做成布料、衣物。
而那些抽不出絲的殘次雙宮繭,便會被拆解成絲綿。
其中,質量好一些的,被稱爲綿,也就是真正的絲綿。
質量差一些的,則被稱之爲:絮。
無論絲綿還是絮,都被廣大中低層人民羣衆,用於填充冬衣和被、褥。
只是保暖性能……
怎麼說呢。
——能被稱爲‘絮’的填充物,再保暖,又能保暖到哪裡去?
便是絲綿,也不過是稍好一些,但終歸比不上後世人印象中真正的棉衣。
說白了:如果絲綿填充的冬衣真能禦寒,貴族們壓根兒就不會花費重金,去買原材料和人工成本都極爲高昂的貂、裘。
既然他們寧願花數十上百倍,乃至成千上萬倍的代價,也非要穿上一件裘,那也就能從側面說明:裘這個東西,除了貴點外,幾乎挑不出任何毛病。
衆所周知,某個東西貴,往往都不是這個東西的問題,而是自己的錢包問題……
咳咳咳。
具體到軍隊,這個事情就更加麻煩了。
動物皮毛製成的裘,當然不可能成爲普遍發放給漢軍將士,做禦寒之用的統一制式裝備。
即便是極個別中高級將官,也都只能自掏腰包,才能穿得起所謂的裘,而且還不敢輕易示人,生怕底下的將官軍士們心裡不平衡。
而底層將官,則是按時按量領取‘絮’,並用其填充自己單薄的棉被、棉衣。
能禦寒自然最好,御不了寒,卻也只能自認倒黴,然後無所不用其極間,將更多絮塞進棉被、冬衣。
這種情況,在如今漢室軍隊中很常見。
漢家甚至有一套健全的法律,規定什麼級別的軍士,在什麼地方駐守時,可以領取怎樣標準的絮。
所以,纔會有那場雙方傷亡加在一起小几百,但漢家凍死、凍殘、凍傷着成千上萬的白登之戰。
——要知道白登山,還不在塞外!
白登山位於平城一代,從地理位置上來看,大致位於代國中部偏北地區,比馬邑都還要更靠南千百里!
白登山的冬天,尚且能將太祖劉邦的禁衛親軍,給凍死、凍殘到差點失去編制,那更靠北、更寒冷馬邑呢?
甚至就連馬邑,也仍舊不算塞外!
出了馬邑,過了武州塞,正式踏上草原,那氣候更是肉眼可見的要寒冷許多。
也就難怪草原上的匈奴人,會在每一年的春、夏、秋三季,都無所不用其極的爲牛羊牧畜養肥膘,再爲自己攢下食物,然後在冬天一頭扎進氈帳,一直到開春才鑽出來了。
——草原必定更加寒冷!
遊牧民族的禦寒手段,理應比當今漢室還要稀缺,但實際上,牛羊牧畜的存在,卻又給了匈奴人‘報團取暖’的可能。
在草原,至今都還有這樣一種治病的方式:讓牛、馬等大型牧畜躺在地上,圍成一圈,把病人放在這個圈兒裡,和牛羊報團取暖一段時間。
病能不能治好且不說,起碼不會再冷了。
所以,看似更脆弱、更缺乏禦寒手段的匈奴人,實則卻比漢軍將士更‘抗凍’,同時也更有應對寒冷的經驗。
尤其高闕——如果漢家真要發動針對高闕的進攻,那必定是匈奴人以逸待勞。
高闕的匈奴守軍,最起碼能把身體藏在關牆後,而不是被寒風凜冽直接吹在身上。
關牆、樓隘內,匈奴人也能毫無顧忌的生火取暖。
反觀漢軍將士,在關牆外冒着寒風過河——而且還是冰封的大河表面。
冰封的河面有多冷,懂得都懂。
生火取暖那更別提了,自然是絕無可能。
唯一剩下的方式,也就是衣物了……
“敢請問陛下。”
“如今,尚還駐守博望城的將士們,可有人因禦寒衣物不足暖,而有凍傷、凍殘者?”
漫長的沉默之後,郅都終如是發出一問,將劉榮飛散的心緒拉回眼前。
同時,也是在以自己率軍出擊,作爲先鋒攻打高闕爲前提,在瞭解具體的情況。
便見劉榮聞言,對郅都的軍事素養的評價,當即便提高了幾個檔次。
郅都反應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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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僅只是聽到劉榮說‘要不要做先鋒’,郅都便已經開始考慮可能遇到的困難,和無法解決的麻煩。
劉榮不知道這樣的能力,是否是漢家大多數將官都具備的。
但劉榮很確定:博望侯程不識,並不具備這樣的能力。
——程不識當然也會想到:攻打高闕的關鍵,在於將士們受寒冷天氣的因素有多大。
將士們越不受天氣影響、保暖措施越到位,攻打高闕的成功率便會越高,程不識也同樣能想到這一點。但程不識不會如此快速地反應過來,並當面發問,而是會回去仔細思考,然後提筆一二三四羅列個表格出來;
然後再呈給劉榮:陛下,此番出征,有這一二三四等問題需要解決。
而且,讓劉榮稍感眼前一亮的是:郅都畢竟不是純粹的‘武人’,畢竟在朝中混過相當一段時間。
同是提問,郅都問出口的說辭,卻透着滿滿的中央朝堂處世智慧。
——博望城的守軍將士,有沒有因爲禦寒衣物不夠暖,而被凍死凍傷者?
郅都沒說,少府能不能承擔起博望城的禦寒衣物補給、能不能送去足夠的禦寒衣物;
也沒說博望城的將士們,有沒有得到足值足量的禦寒衣物。
郅都更沒說:博望城的將士們,因漢家朝堂中央的任何工作失誤,而被凍死、凍殘。
而是聽着有點怪,實則精妙至極的:禦寒衣物不夠暖。
禦寒衣物不夠暖,能是什麼原因?
還不就是少府內帑送去的棉絮不夠多、不夠好,將士們身上的棉衣不夠厚??
但只要不把這話明着說出來,那‘禦寒衣物不夠暖’,就可以有很多種解釋。
會不會是天寒地凍的客觀條件下,導致禦寒衣物無力抵抗嚴寒吶?
會不會是將士們,並沒有把下發的棉絮塞進衣物、被褥中,而是拿去賣了換錢,才導致衣物單薄,不能禦寒吶?
總之,只要願意說,郅都能爲‘禦寒衣物不夠暖’這七個字,找出百八十萬中‘合理’的解釋。
至於事實如何——是不是少府內帑真的有些捉襟見肘,負擔不起這麼多禦寒衣物,以及需要填充在衣服裡的棉絮?
爲了中央朝堂的形象,郅都自然是本着能不認就不認——只能以後偷偷把工作做好,卻絕不能承認先前工作沒做好的原則。
即便是認了,制度也有無數種方式,爲少府內帑在內的整個朝堂中央開脫。
什麼,路途遙遠啊~
沿途艱險啊~
人手不足,物資緊缺啊~
等等。
總之,法家出身的官員,天生就最擅長爲帝王甩鍋。
只是在他們看來,這並不是不負責任的體現,而恰恰是爲了朝堂的威儀、形象,而必須做的維護工作。
再有,便是郅都這一問,並沒有直接問:高闕之戰,戰士們能不能得到足夠的禦寒衣物,禦寒方面能不能得到保障。
而是旁敲側擊的問:博望城的將士們,有沒有人因爲禦寒衣物的問題,而凍死凍傷?
這樣一來,郅都首先能瞭解到更爲直觀地狀況:在高闕以南不過百十里的博望城,將士們能不能抗住天寒地凍。
如果能——如果將士們能抗住博望城的寒冷,那高闕自然也沒問題。
即便扛不住,即便過去這大半年,博望城有將士因禦寒衣物的問題而凍死、凍殘,這個問題也不至於直接傷及劉榮的顏面。
感受到郅都的謹慎,劉榮心中也不由一陣默然。
——曾經,長安城風頭無兩的天子心腹,蒼鷹郅都,旁人口中的‘孤臣’,卻遠沒有表面看上去那麼輕鬆。
那段在長安的日子——尤其是先帝即位後的那段時日,郅都每一天,都可謂是在鋼絲上跳舞。
說出口的每句話、每個字,郅都都不敢有半點怠慢。
而這樣一個人到了戰場上,其在朝堂中央做孤臣,所培養出來的謹慎、細緻,便會體現爲更周全的戰鬥預案,以及更細緻入微的風險規避……
“禦寒衣物,及被褥、酒肉,將軍不必憂慮。”
“——這,都是少府內帑的事,也就是朕需要操心的事。”
“將軍只需要知道:朕,非桀紂。”
“朕不會讓自己的子民、我漢家的將士、關中的良家子,穿着單衣去高闕送死。”
對於郅都熟稔的中央朝堂處世智慧,劉榮自然是欣賞的。
但本心上,劉榮還是更喜歡直來直去,言簡意賅的交流溝通方式。
尤其是和將軍們,劉榮更不希望君臣雙方的交流,也變成朝堂上那般,拐彎抹角,一件事能拐出八百句話的磨蹭樣。
感受到劉榮的這一用意,郅都也不在墨跡——當即便一點頭,又再度低下頭,將注意力重新集中在了身前的沙盤之上。
攻打高闕的難點,對於任何一位成熟的將領,都可謂一目瞭然。
不多時,郅都便已得出結論,旋即便擡頭對劉榮拱起手。
“這一戰,我漢家會傷亡頗巨。”
“——且很可能上不封頂。”
“若一切順遂,或是數千人戰歿,萬人左右的傷亡。”
“稍有不順,便會是動輒數萬人的傷亡,且即便如此傷亡,也未必能穩穩拿下高闕。”
郅都直入正題,劉榮也面色凝重的微點下頭。
慈不掌兵的道理,劉榮不至於不懂。
尤其是這種攻堅戰,除非有飛機大炮助陣,幾乎就只能拿人命去堆、只能貼臉白刃戰拼命鬥狠。
對此,劉榮自然是早有心理準備。
只是道理雖是這麼個道理,但嘴上,劉榮也還是不忘提一嘴:“必要的傷亡,自然是不可避免的。”
“但都是我漢家的忠臣義士啊~”
“只要能降低傷亡——哪怕少死一人、少傷一人,都是好的。”
“有什麼需要的,將軍但可直言無妨。”
“禦寒衣物,糧草輜重,武器軍械,只要有助於攻打高闕,朕,無所不允。”
要想馬兒跑,那就得給馬兒吃草。
要想讓馬兒風馳電掣,就更是得給馬兒吃糖、吃雞蛋,甚至是更昂貴的營養攝入。
一樣的道理:要想拿下高闕,就得捨得付出代價。
傷亡只是一方面,後勤方面的保障、投入,纔是這一戰的重中之重。
知道劉榮不是再客套,郅都也不客氣,當即就羅列出此戰,除了默認會得到供應的後勤輜重外,需要額外增加的輜重。
首當其衝的,自然就是在河套-馬邑戰役,起到關鍵作用的那兩部遂營。
此戰,雖然是在臘月凜冬,大河冰封的時間點,並不需要遂營搭設浮橋,但在郅都看來,遂營在這一戰,也同樣有發揮作用的舞臺。
再有,便是幾件稍有些出乎劉榮預料,卻也並非不能給的特殊武器。
——有可移動底座的牀弩!
——可拆卸式箭樓、投石器!
等等。
郅都獅子大開口,劉榮,也基本有求必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