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抵達魯班苑外圍後,劉榮並沒有急着深入,而是駐足側身,看向魯班苑周圍——將魯班苑裡外三成,圍了個水泄不通的軍營。
五年前,劉榮獲立爲儲,而後不久便太子監國。
幾乎同一時間,博望苑被劃給劉榮,作爲劉榮的太子私苑。
隨後,天下各地方郡國按照慣例,盡顯了一批‘天下豪傑’——也就是三教九流的傑出代表,來試着同太子劉榮相處。
這,也算是自太宗孝文皇帝以來,漢家培養儲君的過程中,極具漢室特色的一項舉措了。
沒辦法。
在太宗孝文皇帝之前,漢家壓根兒就沒有一套成熟、完善,且明顯有效的儲君培養模式。
太祖高皇帝,那是‘生而知之’的開國之君,其成長經歷即沒有可複製性,也幾乎沒有任何參考價值。
而後的孝惠皇帝劉盈,也頂多能爲漢家,提供一個極具代表性的反面教材。
之後的前少帝劉恭、後少帝劉弘,更是連成爲反面教材的資格都沒有。
再然後,就又是一個‘生而知之’,好似生來就知道如何做皇帝的太宗孝文皇帝。
等太宗皇帝坐穩皇位,開始盤算着培養儲君太子時,便發現過往經驗,幾乎無法提供哪怕一個可以效仿、複製的成功案例。
唯一一個負面案例:孝惠皇帝劉盈,也只提供了一個‘別圈養’的錯誤選項。
於是,太宗皇帝只能摸索着,採取與孝惠皇帝截然相反的儲君培養方案。
——孝惠皇帝,是被圈養成肺霧的,那就放養!
然後就有了因爲被放養,而天不怕地不怕,一棋盤把吳王太子砸死的太子劉啓。
對劉啓這個太子儲君,太宗皇帝無疑是十分頭疼。
頭疼到極致,甚至還生出了易儲另立,與立樑王劉揖的想法。
只是後來,樑懷王劉揖意外墜馬身亡,還搭進去一個國士賈誼抑鬱而終。
萬般無奈之下,太宗皇帝就只能一條路走到黑——竭盡所能的,將太子劉啓培養成才。
其中,最關鍵的一項便是:儘可能讓太子,接觸到形形色色的人。
學術方面,儒、法、黃、墨、農,都得有;
身份方面,官員子弟、王族後裔、功侯之後,也都得有。
便是在這般填鴨式開闊視野、拓寬眼界的教育模式下,先孝景皇帝劉啓,終還是被太宗皇帝給培養了出來。
到五年前,劉榮獲封爲太子儲君。
有了自己作爲‘正面案例’,先孝景皇帝針對劉榮的培養方案,就基本照抄太宗皇帝當年,培養自己的整套模式了。
太子監國?
搞!
太子私苑?
給!
當然,還有太子私苑的邏輯根源:爲太子儲君,創造結識天下豪傑,接觸各行各業、形形色色的人的機會。
也就是在這個過程中,劉榮小小動了一下指頭,便讓自己的太子私苑:博望苑的人才儲備庫,多了幾名‘墮落的墨者’。
之所以說是墮落的墨者,自然是因爲作爲墨家成員的墨者羣體,向來都是不怎麼刁權貴的。
——屁股決定腦袋嘛。
墨家學說,本身就是以最底層、最窮苦的普羅衆生,來作爲學派的根基和基本盤,整個學派的追求,也都是爲這些苦命人追求更好的未來和明天。
自然,對於劉榮這種含着金湯匙出生的‘肉食者’,墨家就不可能有好臉色。
但好在墨家,和四分五裂的儒家一樣:其內部,也同樣不是鐵板一塊。
儒家,是按照詩、書、禮、樂、易、春秋這六經中,除失傳的《樂經》外的五者爲基礎,分成了五大流派。
而在這五大流派下,又各自分成了小的學術分支。
比如《詩經》一派,分爲齊詩、楚詩等地域性分支,乃至於元王詩這樣的個人分支;
《周易》則是因爲傳承艱難的緣故,直接按照治學者個人,分成了田氏易、周氏易等。
《春秋》那更是不必贅述:有穀梁、公羊、左傳這三大代表性流派,以及許多名不見經傳的小分支。
甚至於,《春秋》這一大流派下的小分支:公羊,都因爲胡毋生、董仲舒師兄弟二人的理念相左,而再度分化爲了‘春秋注我’和‘我注春秋’兩個派系。
就這樣,原本屬於同一學派的儒學,便此分成了詩經、尚書、周易、禮經、春秋這五大分支,乃至更細緻的數十個小流派。
作爲千百年來的死對頭,墨家內部的分裂,也沒比儒家好到哪裡去。
——最初,是在戰國初期,墨家內部三分,曰:相夫氏,相里氏,鄧陵氏。
說白了,就是有這麼三個人,各自帶走了一部分骨幹,去往了不同的地方開枝散葉,導致墨家自此分裂成三部分。
其中,鄧陵氏入了楚,逐漸朝着遊俠的方向發展。
相夫氏入齊,則偏重於墨家‘善辯’的特性,朝辯論家的方向一路狂奔。
唯獨剩下個務實派:相里氏,於商鞅變法之後入了秦,憑藉墨家嚴謹的科學態度,投身於器械製造、科學研究當中。
要說這三派,是否就此分道揚鑣,成了三個不同的學派?
倒也不是。
說起來,這三個流派的學術理念、最終目標,依舊是墨家最開始的:兼愛非攻。
只是在達成目標的方式上,三者採取了各自認爲最有效的方式。
——鄧陵氏入楚,認爲和平就應該是行俠仗義得來的,只要墨家充分充當俠客的角色,就能通過名望和影響力感染天下人,從而阻止戰爭的發生。
相夫氏入齊,則堅定的人爲:人世間的道理,都是通過辯論辯出來的,只要具備高超的辯論技巧,就能憑藉三寸不爛之舌,將那些意圖發動戰爭的王公貴族勸回正道上。
唯獨相里氏入秦之後,無比準確的判斷出:結束戰爭的方式,只有天下大同。
只有天下統一了,天底下再也沒有第二個國家了,戰爭纔會結束,天下人才能得到長久的和平。
於是,明明主張‘兼愛非攻’的墨家,卻開始幫助變法圖強後的嬴秦,製作起了先進的武器軍械,以及各類民用器械。在這個過程中,入秦的相里氏之墨,也逐漸融入了秦少府,成爲了‘秦匠’這一名詞的主要組成部分。
而在如今漢室,衆所周知——墨家學說,可謂是幾乎絕傳。
究其原因,自然是因爲在秦末、漢初那十幾年的時間裡,分裂爲三部分的墨家,幾乎無一例外的被戰火所摧殘。
——楚地的‘俠墨’鄧陵氏,早就變成了徹頭徹尾的閒人懶漢、社會不安定因素,早在秦一統天下之後,就被清楚了一波。
即便有漏網之魚,也沒幾個人還記得自己是‘鄧陵氏之墨’,而只以豪俠自居。
其行爲主張,也侷限於表面的行俠仗義、劫富濟貧之類,與墨家深刻、豐富的思想哲學早已脫鉤。
你可以說如今漢室,有幾十萬‘鄧陵氏之墨’存在——遊俠嘛,全天下哪哪都有。
但若是較真,當今天下,正兒八經要以俠客之道,拯救天下蒼生的鄧陵氏之墨——就算沒有滅絕,也絕對湊不出十個人。
考慮到如今漢室的人口基數,以及華夏大地的遼闊疆域,鄧陵氏之墨,已經可以算作是徹底絕傳了。
不單是人死沒了,就連其學說主張,也絕不可能在漢家的統治下重現。
畢竟褐色會這種東西,天然不可能得到統治階級的好感。
無論後世還是如今,這都是最沒有出路的職業。
楚地‘俠墨’滅絕,那齊地‘辯墨’如何?
更慘。
棲息於楚地的鄧陵氏俠墨,只能說是徒子徒孫走歪了路,丟棄了學派主張,好歹人數還有。
就算將如今天下的遊俠衆排除出去,某座深山老林的犄角旮旯裡,也未必沒有幾個鄧陵氏俠墨藏着。
但齊地的相夫氏辯墨,卻是官方認證的百分百滅絕。
——楚漢爭霸年間,復辟自立的齊王田橫,先是接受了漢說客酈食其的說降,而後又因漢將韓信的偷襲而震怒,將酈食其殘忍烹殺!
隨後,齊國被韓信攻下,齊王田橫便帶着門客、親眷,逃亡到了齊國以東的某座海島之上。
幾年後,霸王烏江自刎,劉漢一統天下。
好巧不巧,齊王田橫逃亡海島的消息,又傳到了新鮮出爐的漢天子:劉邦耳中。
對於田橫烹殺酈食其,劉邦自然是恨得牙癢癢。
卻並非恨田橫,而是恨多此一舉,爲一己私利強攻齊國,導致酈食其死於非命的兵仙韓信。
——人家田橫已經答應投降了,漢家已經是不費一兵一卒,就得到齊國了!
結果韓信可倒好,出爾反爾,趁齊國解除戰備突襲不說,還在攻下齊國之後第一時間上奏,請求劉邦立自己爲齊王!
將酈食其慘死的賬,都算到了韓信頭上,對於田橫這個人,劉邦則更多的是忌憚。
忌憚什麼呢?
忌憚這個一沒在滅秦過程中出過力,二沒得到項羽分封,卻仍舊能復辟田齊,得到齊地一致擁戴的故齊王,若是長期留在不收掌控的海島,很可能會導致齊地出現動亂。
於是,劉邦派出使節,前往田橫所藏身的那個海島——也就是後世,山東即墨的田橫島。
使節告訴田橫:漢王已即皇帝位,當年之事,也知非齊王之過;
今赦齊王之罪,召齊王入朝稱臣,以正君臣名分、天下試聽。
不料田橫卻慌亂拒絕道:我當年一怒之下烹殺酈食其,如今聽說酈食其的弟弟酈商,是皇帝麾下數一數二的功勳大將。
就這麼應召前去,恐怕酈商不會放過我,請求皇帝陛下允許我這個喪家之犬,以尋常百姓的身份留在這座海島上吧。
田橫的要求有理有據,劉邦卻顯然不會答應。
——能在齊地復辟,田橫的在齊地威望,已經高到讓天子劉邦,都不惜將長子封去齊地爲王的程度!
於是,爲了讓田橫安心,劉邦便專門對酈商下令:田橫來了之後,如果有人敢動一下他的隨從人員,立刻滿門抄斬!
然後再度派出使者,召田橫入朝面聖。
這一回,使者也不再是好聲好氣,而是先將劉邦對酈商的‘告誡’原原本本道出,然後提醒田橫:如果乖乖去見陛下,那閣下或許會獲封爲王,再不濟也能得封爲侯。
但若是依舊拒絕前去面聖,那下次來請的,就不再是我這樣的使節,而是韓信那樣率領兵馬的將軍了……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田橫自知躲不過,便只能從那座海島回到大陸,並朝着當時的漢都:洛陽進發。
只是在即將抵達洛陽時,田橫卻做了一件讓天下人,都爲之瞠目結舌的事。
——田橫告訴左右隨從:我和漢王,都是南面而稱王的人,如今要我卑躬屈膝的去見他,這不是對我的侮辱嗎?
漢王叫我來,不過是想要看看我長什麼樣子而已,把我的頭砍下來給漢王送去,漢王也一樣能看到我的容貌。
然後,田橫拔劍自刎!
其門客隨從遵照田橫的遺言,割取田橫的首級,送去給洛陽的劉邦看。
劉邦頗感唏噓,對田橫的氣節佩服無比,便下令以諸侯禮下葬田橫。
事情到這裡,其實本該結束。
但真正讓天下人驚掉下巴的事,卻纔剛剛開始。
——將田橫的屍體收斂,並下葬妥當後,那兩個隨行門客,自刎于田橫墓前!
消息傳回田橫藏身的海島,整個海島上下的田橫門客,無一例外的自刎殉節!
消息傳出,天下震動!
無數人爲這千百門客的氣節而震撼不已!
卻鮮少有人知:這千百追隨田橫而去的門客,便是齊地相夫氏辯墨,經秦末戰火後僅存的火種。
相夫氏辯墨留存的所有成員,包括當代齊墨鉅子,都在爲田橫殉節的門客之列!
就這般,原本因田橫的庇護,而得以留存學派傳承的齊墨,或者說是相夫氏辯墨,便此‘全軍覆沒’,無一生還。
非但人死沒了,就連學說,都消失在了那座不知名的海島之上。
楚墨、齊墨皆無,唯一剩下的秦墨——也就是作爲務實派的相里氏匠墨,也同樣沒好到哪裡去。
秦,終究是亡了。
秦少府,終究隨着秦的滅亡,而被掃入歷史的塵埃。
至於融入秦少府的秦墨一脈,也僅僅只是流出了部分骨幹,成爲了漢少府的‘故秦匠人’。
卻也再也沒有人,願意承認自己是‘墨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