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榮新元二年,秋八月十四。
距離華夏曆史上的首次秋闈,僅僅只剩六天,本次秋闈的地點才終於確定下來。
根據朝堂官方擬定的方案,本次考舉分三輪,分別於秋八月二十、二十三,以及二十八日舉行。
考試地點由還未被正式拆分的內史屬衙,按考場大小劃分。
甲考場,位於長安西郊,上林苑外圍區域,一處被荒廢的舊軍營,共容納兩千名考生;
乙、丙、丁三個考場,均位於藍田縣附近。
作爲並不曾被荒廢,卻也並非日常使用的大型軍事重鎮,藍田一帶的軍營、校場,無疑是完美解決了本次科舉的場地問題。
三個考場分別位於藍田縣城東、西、北三側,是用於‘非常時期’大軍集結的軍營。
這三個考場,總共容納了九千名考生。
至此,甲乙丙丁四個考場,便已是容納了一萬一千名考生。
卻依舊還有考生沒有安排完。
所以,內史屬衙不得不上書天子,借用了長安南郊,原屬於南軍的一處老舊軍營。
曾幾何時——也就是太祖高皇帝年間,擁有五部校尉,共計一萬兵馬編制的南軍,也是和北軍七校不相上下的禁衛武裝。
但隨着呂太后駕崩,諸呂禍亂長安,太尉周勃一句‘劉氏左袒’,便率領北軍衝擊宿衛未央宮的南軍;
尤其是周勃率領下的北軍最終得勝,成爲‘平亂王師’,南軍卻損兵折將不說,還被判定爲‘助紂爲虐’的亂賊餘孽後,號稱長安兩支禁軍之一的南軍,其實早就今時不同往日了。
太宗皇帝年間,南軍在整個權利決策層或有意、或無意的推動下,逐漸發展爲了豐沛元從、山東父老們安排自家不屑子弟的集中營。
時至今日,舊豐沛元從羣體,也基本已經形成了固有概念。
——凡族中子弟,能學兵法學兵法,沒天賦的就習武;
習武都沒天賦的,就從文。
再不行,就塞進皇宮裡‘蔭爲郎’,鍍一層金出來,然後去混官場。
實在實在不行了——以上這種種道路沒一個走的通了,兵法看不懂、武藝練不好、文才學不會;
乃至於連基本的人情世故都沒有、察言觀色都不會的高純度廢物,就只能塞進南軍去混日子了。
這也就使得南軍,作爲曾經與北軍起名的精銳禁軍,便不可避免的、愈發便的懶散、懈怠。
戰不戰鬥力且先不說——整個軍營幾千號人,愣是找不出幾個不刺兒頭的。
就這麼發展了幾十年,到如今劉榮即立,南軍,基本已經不配被稱之爲‘軍’了。
原本五部校尉的編制,也從曾經,每校都超編至兩千人,共計萬人,變成了如今,只有一部校尉滿編一千人,其餘四校總共只能湊出不到兩千人的境地。
原本可以容納一萬人便只得南軍大營,如今卻只有不到三千‘山東父老’‘豐沛元從’家的紈絝子弟,自然空出了一大半。
臨時徵調其中的一半區域,塞進去三千考生,也沒什麼不可以的。
算上這三千,本場考舉的總報考人數,便已經高達一萬四千。
基本已經到頂了。
至於至今都還沒抵達長安,要在未來三日陸續趕來的考生,內史屬衙也沒搞一刀切,而是在長安城東郊的霸上一代,原屬於霸上軍的霸上營,設了一個‘預備考場’。
如果未來幾日,多出來的考生超過五百人,這個考場就將被啓用。
若是達不到五百人,則會被安排到長安西城門外,一片屬於少府的卸貨區,來作爲臨時考場。
總的來說,時間、地點,都已經安排完成。
唯獨考題,在朝中又引起了一陣不小的爭執。
最終,劉榮力排衆議,親自定下了三輪科舉的考題組成結構,以及難度係數。
第一輪考試,分爲文述、算術、自述三個模塊。
文述模塊,顧名思義,是根據考題給出的內容,做出總結概要性質的敘述。
大概是:考題描述了某一事件的具體經過,要求考生自己組織語言,用盡可能精煉的文字,形容出什麼時間、什麼地點,哪些人之間,發生了什麼事。
很顯然,這是一道掃盲題。
只要認字兒,讀得懂題目,且有點語言組織能力,外加能把組織好的語言用文字表達出來,這道題就不會有問題。
這個模塊分兩道題,各十五分,共計三十分。
第二個模塊:算術,則不必贅述——以基本的加減乘除法,分出十道題,每題三分,共三十分。
最後一個模塊,算是首輪科舉唯一有點難度,同時也是唯一能體現出考生文學素養差距的題目。
——自述。
分三道題——自我介紹,家庭背景介紹,以及,講述隨便一件往事。
這三道題,前兩道各十分,最後一道二十分,模塊總分四十分。
如此組成總分一百分的首輪考卷,以六十分爲合格,九十分爲優秀。
這個分數組成,劉榮也算是深思熟慮。
——一百分的卷子,拿夠六十分就合格,可以進入下一輪;
這就意味着考生,可以完全不會算術,將算術模塊的三十分全放棄,在其餘七十分的內容中拿夠六十。
又或者,某個考生語言組織能力太差,文述、自述模塊都拿不到高分,也完全可以靠算術補上缺口。
總的來說,第一輪考試,基本就是在掃盲。
文盲,或者‘準’文盲纔會通不過這一輪。
能寫會讀,有點腦子的,就不可能通不過——甚至都不可能低於八十分。
而在此基礎上,劉榮還附加了特殊羣體照顧條款。
功侯貴戚、朝中百官,又爵關內侯及上之勳貴、秩千石及以上之官員子弟,無條件通過第一輪;
第一輪卷面分高於六十者,則第二輪無條件加十分,第二輪卷面高於六十者,則第三輪無條件加十分。
翻譯成白話就是:哪怕你是個廢物,只要你別廢的太徹底,朕也願意看在你家大人的面子上,允許你連續通過三輪考試。
按道理來說,這樣的照顧政策,不應該只給公侯貴戚子弟。
什麼死王事之英烈遺骨啊,功臣之後存亡續斷之類,劉榮本也應該考慮到。
但最終,劉榮依舊堅持將這種看似榮耀,實則分明就是看不起人的照顧政策,作爲獨屬於貴族子弟的侮辱性照顧。
原因很簡單,其他羣體,壓根兒就不需要這樣的政策。
——這可是漢室!
是“士爲知己者死”六個大字,能切切實實落到實處的漢室!
別說這樣的照顧分了,隨便哪個街坊鄰居的中傷,惹得當事人以死自證清白,在這個時代是稀鬆平常的事。
民間尚且如此,廟堂之高就更不用提了。
不用說旁的,就一點:漢家的丞相,爲什麼只有自然老死任上和被粗暴罷相這兩種結局?
爲什麼不能多出第三種抉擇,比如某位和天子不對付的丞相,識趣的乞骸骨,又或是天子與其友好協商,以相對平和的手段完成相權更替?
答案,便是令後世人理解不能,在這個時代卻再尋常不過的“氣節”二字。
說難聽點,其實就是面子。
——自有漢以來,以蕭相國作爲開端,歷代漢相無不是或老四任上,或罷官貶黜!
憑啥到了我這兒,就得自覺乞骸骨,又或是“光榮退休”?
不行!
絕對不行!
要麼,讓我也和蕭何蕭相國、曹參曹相國那樣,一直幹到老死;
要麼,就讓我和周勃周丞相、張蒼張丞相那樣,因爲不畏強權、不以諂媚事天子,而被昏君罷黜!
絕沒有第三條路!
若不然,這事兒傳出去,我還怎麼做人?
稍微有點口德、有點節操的,或許還會說我這是“才能不足”,不配終老丞相任上;
碰上嘴沒個把門兒得、和我有點仇的,更是能在三言兩語之間,把我貶成“連被罷黜都不配皇帝親自出手”,甚至連和天子對着幹的骨氣都沒有,只能唯唯諾諾的乞骸骨的小人、懦夫!
畢竟桃侯劉舍這樣的丞相,不單在當今漢室,而是遍觀華夏上下五千年,那都是數一數二的少見。
他可以不要臉;
桃侯家族,有不要臉的資本。
“不要臉”三個字,也確實能爲桃侯家族,帶來比“要臉”還要大的多得多的利益,或者說是補償。
但在這個時代,像桃侯家族這麼不要臉的功侯家族,真的找不出第二家了。
在這個人人都要臉,人人都視名譽更甚於生命的時代,當衆把自己剖腹,就爲了證明自己只吃了一碗粉——如此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是不會引起任何人的質疑的。
在這個時代,要想證明自己只吃了一碗粉,那就應該把自己腸子掏出來!
稍有不同的是:在證明過後,這個果真只吃了一碗粉,且因剖腹必死無疑的人,將從此成爲天下人心中的傳說。
至於那個污衊此人吃兩碗粉,卻只付了一碗粉的錢的小人,則將就此被釘在歷史恥辱柱上,祖祖孫孫、子孫萬代,生生世世不得翻身。
所以,哪怕是劉榮這種本身沒啥毛病——法理堅固,地位穩固,權柄在手,且沒有太大性格缺陷的六邊形全能戰士,在面對朝中重臣時,往往也不敢把話說得太難聽。
這就好比後世,無論事實如何、責任如何劃分,只要是汽車司機撞死了行人,就必定要承擔部分責任的所謂“上路三分責”;
一樣的道理——無論是誰的錯,無論劉榮有沒有冤枉人家吃了兩碗粉,只要最後對方自殺了,那劉榮就要強忍着噁心,接受“登基三分責”的普世價值,爲那個本就該死的敗類、反賊,流兩滴鱷魚的眼淚了。
就像太祖高皇帝,曾哭樑王彭越“蓋英雄也,悔從皇后之言,以小人之術誅殺之”;
比如太宗趙文皇帝,曾哭淮南厲王劉長:太祖皇帝八子,今獨遺朕與淮南。
今淮南驟薨,朕肝腸寸斷,以爲,孤家寡人矣……
如果這都不夠抽象,那就來個最抽象的。
——先帝老爺子,哭過吳王劉濞!
沒錯;
就是那個一棋盤,砸死人家王太子的先孝景皇帝,曾在吳楚七國之亂平定之後,哭着哀悼過吳楚之亂的始作俑者!
至於原因,還是那句話:天大地大,人命最大。
老劉家的天子和老六家的匹夫,那肯定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毫無可比性。
但在老劉家內部,宗親對宗親的時候,最關鍵的就不再是對錯了,而往往是“死者爲大”這四個大字。
先帝當然是“對”的,是正義的、神聖的。
但劉濞死了。
且不論他幹了什麼,什麼吳不吳楚之亂——關鍵是他死了。
哪怕是叛亂失敗後,於敗逃被人借了項上人頭,那也畢竟是死了。
既然死了,那先帝老爺子即便對各路平亂大軍,下大了血腥味極濃的“深入多殺爲要”的核心綱領,也不得不假惺惺的抹把淚,然後感嘆幾句:吳王濞,宗親長者也;
其薨,朕哀痛不能自已,以爲國失臂膀矣……
就是這麼抽象!
雖然還不至於說是誰死誰有理,但也起碼是“死了平白多佔三分理,對方平白多生三分心虛”的情況。
在這樣的情況下——在這種民風剛烈的時代,也就只有那些如蛀蟲般,趴在國家身上吸血的貴族,纔會覺得這是一份榮耀。
再有,便是其他羣體,本身也不需要通過科舉的渠道,來達成個人的志向;
漢家也不需要在科舉上照顧其他羣體——對於這些羣體,漢家有無數其他渠道,來提供更體面、更尊重他們的照顧。
比如烈士遺孤——劉榮的羽林、虎賁兩部都尉,至今都還維持着只接受英烈之後的單一兵源。
剩下的各個羣體,也都有着各自相應的、符合他們身份的受照顧渠道。
於是,此事便在朝堂內外全當沒看到,以及公侯貴戚沾沾自喜當中定了下來。
之後兩輪科舉的題目,劉榮也不出意外的大包大攬。
——二輪科舉,主要偏重更近一步的文學素養,以及算術在具體政務操作中的應用。
三輪,更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殿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