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劉榮走出長信殿,揹負雙手仰望天空時,那股籠罩着劉榮多年的陰雲,就好似春風拂面般,輕飄飄煙消雲散。
——竇太后,是劉榮的心病。
準確的說,像竇太后這般強勢的漢太后,是每一位有志於‘做點什麼’,在史書上留下些正面評價的漢天子,都很難擺脫的心病。
漢‘二世’孝惠皇帝劉盈,因爲呂太后這個心病,愣是隻活到了二十三歲便暴斃;
前少帝劉恭、後少帝劉弘,更是在呂太后的淫威之下,一個被親祖母幽禁而死,一個被滿朝公侯大臣羣起而攻之,說成了‘非惠帝子,乃呂氏淫亂後宮所出’的皇家野種。
即便是到了漢家唯一一位‘在世聖人’,華夏封建史上數一數二的聖君雄主:太宗孝文皇帝之時,也依舊有一位薄姓婦人,頂着個太后的名頭,時時刻刻掣肘着天子手中的皇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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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宗孝文皇帝的政治手腕,哪怕是放眼整個華夏曆史,乃至於人類文明史,都是數一數二的水平。
可即便如此,太宗皇帝爲了擺脫太后的束縛,將大權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依舊是不可避免的付出了許多代價。
——世人皆知:太宗皇帝一朝,官方承認的太后、皇后,都分別有二人。
前者,分別是太宗皇帝的生母薄太后,以及太宗皇帝真正意義上的嫡母:高後呂雉。
後者,分別是太宗皇帝的妻子、先孝景皇帝的生母竇皇后,以及孝惠皇帝的妻子:張皇后。
前世,劉榮聽很多人說,這都是沒辦法的事。
——生母薄太后,太宗皇帝非尊不可;
但考慮到法統,嫡母呂太后,太宗皇帝也絕不能不認。
至於皇后——在那位原配呂氏代王后‘意外’病故之後,皇長子劉啓的母親竇氏被扶正,後宮、東宮分別得以安定,對於傀儡時期的太宗皇帝很有必要。
但亡兄孝惠皇帝的遺孀:孝惠皇后張嫣,太宗皇帝也根本沒有更好的處理辦法。
既然孝惠皇帝駕崩之後,呂太后讓張皇后依舊做皇后,那太宗皇帝也只能照葫蘆畫瓢——依舊讓張皇后號‘皇后’;
此外,出於倫理方面的考量,又專門給亡兄嫂建造了一座桂宮,好名正言順的從未央宮搬出去。
這很誇張了!
對於衣服都捨不得穿太好、飯都捨不得吃太香,更是不允許後宮女人裙襬拖地、面施粉黛的太宗皇帝而言,斥巨資大興土木興建一座宮殿,儼然是一件極誇張的事。
只是世人皆以爲:兩位太后、兩位皇后,不過是太宗皇帝被逼無奈;
卻不知,將太宗皇帝逼到‘無奈’之境地的,並非是現實。
前世,劉榮聽說過一個很有意思的說法。
——漢文帝劉恆承認呂太后的合法性,等同於變相壓制生母薄太后!
這個說法且不提可信度高不高、符不符合現實——至少邏輯上沒有絲毫漏洞!
倘若,太宗皇帝不承認呂太后,轉而將生母薄氏奉爲‘高後’,那會發生什麼?
事實上,什麼都不會發生。
什麼‘根基動搖’——入繼大統之初的太宗皇帝,本身就沒有根基可言;
什麼‘法統不穩’——有後少帝‘非惠帝子’在前,太宗皇帝本身也沒有什麼法統。
歸根結底,太宗皇帝究竟是認高後呂雉,同時變相確認生母薄氏‘高帝妾也’的地位,還是直接否認呂太后的法統,尊薄氏爲高後,都無法改變任何事實。
——太宗皇帝,得位不正。
——少帝劉弘,死的蹊蹺。
孝惠皇帝一脈絕嗣,太宗皇帝以庶奪嫡,或者說是旁支代嫡,本身就已經是一件極不符合當下時代人倫道德、民俗文化背景的事。
在這個基礎上——在庶弟搶了嫡兄江山的基礎上,再多個以‘高後薄氏’取代‘高後呂雉’……
怎麼說呢……
對於殺人犯來說,是否曾在超市偷過一包乾脆面,重要嗎?
一樣的道理。
對於‘得位不正’‘旁支代嫡’的太宗皇帝而言,尊誰爲太后,就好比偷沒偷那包乾脆面。
無論你偷沒偷,你都是‘殺人犯’。
不會有人因爲你沒偷,就覺得你這個‘殺人犯’良心未泯;
也不會有人因爲你偷了,就覺得你罪加一等,該被槍斃兩次。
在這種情況下,太宗皇帝選擇:不偷。
依舊尊呂雉爲高後,將呂雉這個呂氏外戚核心人物,完完整整的從諸呂之亂中摘了出來,給出了‘諸呂之亂,和誰都可能有關係,唯獨呂太后無辜’的政治定性。
要知道這個政治定性,是太宗皇帝在剛抵達長安、坐上皇位,連自己的禁軍親衛都無法掌控、吃喝拉撒都在被陳平等老臣監視的情況下,彷如逆天改命般達成的。
太宗皇帝爲什麼這麼做,衆說紛紜,也都各有各的道理。
但在這些理由當中,那個頗具想象力的‘壓制生母薄皇后’的推斷,也同樣相當具有說服力。
至少從皇權的角度上來說,這麼做,符合太宗皇帝的利益。
這還只是第一步。
第二步,是薄昭。
衆所周知,漢太后真正的底氣,來自於一位能力出衆,且手握大權——尤其是手握兵權的同族外戚子侄。
而對於這樣的外戚代表性人物,漢家歷代天子都可謂嚴防死守。
太祖高皇帝,親手操辦了周呂侯呂澤的喪禮。
以至於這位明顯不該如此平庸的外戚將領、開國元勳,在史書上的記載篇幅,居然還比不過搶走項羽一條腿的楊喜!
而太宗皇帝處理的,便是薄昭。
一個和呂澤之於呂氏一樣,對薄氏外戚而言至關重要,甚至可以說是唯一獨苗、唯一指望的關鍵性人物。
而且手段,可謂是極度刻薄。
——滿朝公卿百官、功侯貴戚齊齊登門,在軹侯府外哭活喪!
要知道這可是漢室!
隨便被人無緣無故侮辱一句,就動輒以死明志的漢室!
如此剛烈的社會風氣之下,哭活喪,和宣判死刑根本就沒有區別!
祭出如此殺招,卻還是被薄昭厚着臉皮糊弄了過去,太宗皇帝依然沒有善罷甘休,而是擼起袖子親自登場。
只能說,天子親設靈堂‘請君赴死’的待遇,遍觀青史,也只有漢軹侯薄昭這一位了。
通過‘尊呂后爲高後’,來維持生母薄太后‘高帝妾’的低賤身份,最大程度減弱薄太后的法理根基;
之後又是親自下場逼死薄昭,將薄氏外戚唯一有影響力的政治人物物理清楚,讓薄氏一族再也沒有了‘做點什麼’的能力。
最後的最後,太宗皇帝甚至都沒忘記做好善後工作。
——敕封薄氏太子妃,以一個虛無縹緲的未來,來堵死薄氏外戚一族狗急跳牆的後路。
至此,政治二字,已成藝術……
太宗皇帝先後三步,完美解決的薄太后,以及薄氏外戚一族;
過程固然是令人拍案叫絕,甚至恨不能拿起小本本瘋狂記筆記。
但換個角度來說:那,可是太宗孝文皇帝啊?
後世公認的‘三代以後,唯漢文可稱明主’的漢文帝!
如此優秀的封建帝王,尚且要如此大費周折,籌謀佈局,才能漂漂亮亮把太后極其附屬的外戚家族處理掉;
那其他的皇帝呢?
那些水平沒有太宗皇帝高——也就是說,兩漢前後四百餘年,除太祖劉邦以外的所有皇帝,又該如何處理太后、外戚?
太祖劉邦的選擇,是手段粗暴的弄死呂澤;
孝惠皇帝功敗垂成,鬱鬱而終。
太宗皇帝費盡心機,算是徹底壓下了薄氏外戚;
但到了先孝景皇帝之時,又一家外戚強勢崛起——竇氏一族徹底成爲了漢家政壇上,一股舉足輕重的力量。
對於竇氏外戚一族的處理,先孝景皇帝,無疑是失敗的。
無論是在只活了六年的這個世界,還是在位長達十六年的原時間線,孝景皇帝劉啓,都沒能撼動竇氏一族,在朝堂上根深蒂固、盤根錯節的龐大勢力。
歷史上,也恰恰是由於這個原因——恰恰是由於孝景皇帝沒處理掉竇氏一族,才鬧出後來,漢武大帝建元新政,卻被竇老太后隨手廢黜,甚至險些行廢立之事的劇烈動盪。
作爲後世來客,劉榮更是清楚地知道:兩漢前後四百餘年,無論是東、西兩漢的滅亡,還是王朝中期鬧出來的劇變,幾乎都能閉着眼睛,將罪魁禍首定爲當朝太后,及其背後的外戚家族。
——西漢開國初,呂氏一族呼風喚雨近二十年,險些讓漢家‘二世而亡’!
太宗皇帝年間,軹侯薄昭目無法紀,險些‘復爲呂氏’!
然後是孝景皇帝、漢武大帝年間的竇氏、王氏;
‘亂我家者,必太子也’的主人公:漢宣帝劉洵的故劍情深、南園遺愛;
西漢末年,被侄子王莽篡奪宗廟、社稷,氣的把傳國玉璽摔碎一角的王政君。
更別提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東漢幼兒園,以及東漢末年的外戚大將軍,親手爲東漢王朝釘上棺材板的何進……
毫不誇張的說:漢之強,強在二元君主制,將帝王水平下限維持在合格線以上,太后家族又能成爲天子闇弱時最堅實的力量。
而漢之亡,也同樣亡在二元君主制所導致的權利不集中,或者說是權利外流,以及外戚家族——尤其是太后母族外戚周而復始的胡作非爲。
劉榮自然也不例外。
早在先帝之時,劉榮就不止一次同先帝說過:老爺子,可得養好身體啊!
就算沒法把老太后給熬死,也起碼別讓兒子在太小的年紀,就成爲老太后嘴裡的‘小皇帝’啊!
很顯然,劉榮是有自知之明的。
劉榮很清楚,自己至少在三十歲之前,是不可能具備太宗孝文皇帝那般,堪稱出神入化的政治手段的。
故而,也就無法在即位之初、根基不穩之際,如太宗皇帝那般四兩撥千斤,輕而易舉的剔除太后,即太后家族外戚對皇權的掣肘。
所以對於竇老太后,劉榮的態度一直都很曖昧。
——原則上,絕不觸怒老太后!
實際操作中,也是隻要不涉及根本利益,都是能忍則忍,能讓則讓。
也就是前後兩場戰爭的勝利,讓劉榮多少有了些‘羽翼豐滿’的底氣,不再對老太后予取予求。
而在那之前,劉榮心中,始終有一個名爲:朕會不會像歷史上的漢武大帝那般,被老太后一夜之間卸下所有權柄,乃至尊嚴,然後被扔去太廟思過,甚至被廢皇位的刺。
今天,這根刺被拔出來了一些。
雖然沒有完全拔出來,但至少扎的沒那麼深、沒那麼疼了。
因爲從老太后最後的表態,劉榮已經明顯感覺到:老太后,似乎隱隱有了些躺平的念頭。
說的再直白些,便是老太后,已經斷定自己不大可能爭得過當朝天子榮;
對於漢家將來的政治生態、大體走向,也已經起不到多大的幫助、擁有不了多大的影響力了。
所以,老太后用一個‘放手去做,只是別太冒進’的表態,換得了劉榮對一位老人——對一位‘老皇帝’的絕對尊重。
未來,劉榮也還是會和過去,以及歷代先皇一樣:將每一件事,都事無鉅細的向老太后做彙報,並以此來撫慰老太后愈發敏感的權力慾、掌控欲。
但與此同時,劉榮在某些制度的實施上,也會採取更加激進,或者說是‘稍微沒那麼膽小、沒那麼過分謹慎’的措施。
比如:老太后淡退,並不意味着漢家的東宮,就沒有太后掌事了……
“老太太這一退……”
“不是時候啊~”
···
“若是熬到老太后閉眼,東宮只有母后,倒是可以順勢來一手‘後宮不得干政’。”
“但老太太活着退,這事兒,可就有些不好辦了……”
心中雖是思緒萬千,且大部分都是苦惱,但劉榮的眉宇間,卻悄然涌上一抹由衷的輕鬆、愜意。
無論如何,今天是個好日子。
或許應該說,直到今天爲止,劉榮纔可以底氣十足的說:朕,即天下!
也是從這一天開始,漢家——乃至華夏,才真正進入‘天子榮’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