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一個合格的政治人物,竇嬰當然知道在這種時候,應該如何回答劉榮的提問。
——劉榮如此明確表達出不滿,以及對竇嬰、對儒家的敲打之意!
凡是個正常水準的政治人物,都應該知道,這種時候的皇帝,那就是一頭順毛驢。
最明智的做法,自然是順着劉榮的話頭,承認儒家學說對於當今漢室而言,並非必不可少;
即便偶有所長,對於如今漢室,也絕對不存在急迫性、時效性。
通過這樣一番低姿態,先把劉榮的氣給消了,等劉榮冷靜下來——或者說是從‘我發火了’的人設中恢復正常,再將話題拉回正軌。
卻不知爲何。
不知是‘當世大儒’外加當朝丞相的身份,讓竇嬰也沾了儒家自命不凡的毛病,還是真的關心則亂;
明知劉榮的意圖,竇嬰最終,卻依舊做出了一個相當糟糕的選擇。
“在臣看來,儒家縱偶有不當、不善之言,然總體而言,終歸是當今世間,無有出其右之顯學、全學。”
“凡儒家言,詩、書、禮、易、春秋,皆可爲陛下治國所用。”
“及其餘百家——除楊、墨二者,幾可謂皆乃儒學分支,乃孔聖之徒子徒孫,以孔聖之言爲基,延伸、延展而來。”
“而楊、墨二者,楊朱之學,早已爲項籍付之一炬於咸陽宮,墨翟之學,亦隨齊王田橫自刎,而無有傳承。”
…
“臣嘗聞高皇帝,於秦咸陽宮廢墟之中,偶得《楊朱》殘卷一篇,方有言曰:我漢家自有制度,以霸王道雜治天下,內王外霸。”
“又陛下一意孤行,不顧先帝勸阻,於上林博望苑收容、庇護墨家殘衆,方使墨翟之學不曾斷絕。”
“及陛下所問:儒家之學,於今之漢家利、弊爲何?”
“臣只一言,以供陛下參詳。”
“——若儒家之言,果真如陛下所言那般,百無一用,當今天下,何以文士十人,儒生佔其七、八?”
“若果真百無一用,爲何黃老落寞,法、墨無以爲繼,唯獨儒家日益顯盛,而得天下人所認同?”
言罷,竇嬰思慮再三,終還是從筵席上站起身,對劉榮拱起手,沉沉一揖。
“臣,斗膽。”
“願爲我儒家之士,敢請問陛下當面。”
“——我儒家,我輩儒家之士,何罪之有?”
“陛下何以厚此而薄彼,親墨家,護法家,助黃老,而獨惡我儒家之學?”
“莫非孔聖,非先賢、先聖?”
“莫非孔聖之學、之言,非陛下可用之治國、治民之學?”
…
劉榮不確定竇嬰這番話,是不是早就打好了腹稿、是不是本就打算在今日說出口;
只能大概推測:這些話,即便早就存在於竇嬰心中,今日說出口,也大概率是臨時起意。
畢竟今日陛見,竇嬰原本的目的,是求劉榮。
如此一番質問,甚至責問、批評性質的話,不大可能存在於竇嬰原先的腹稿當中。
只是意外歸意外,對竇嬰這樣一番責問,劉榮也並非完全沒有心理準備。
——早在先帝年間,在剛獲封爲太子儲君,並得以監國之時,劉榮就再三思慮過:對儒家,自己究竟應該抱以何種態度,以及,該向儒家展露怎樣的姿態。
最終,出於本心上對儒家的不喜,以及先帝對儒家的不待見,外加如今漢室的時代背景,劉榮決定:毫不顧忌的表現出自己對儒家的厭煩,並以此阻止——至少是減緩儒家‘一家獨大’的歷史進程。
既然厭煩儒家、明確表露對儒家的厭煩,是劉榮再三思考過的事,那儒家的反應,劉榮顯然也是早有預料的。
——這些年,劉榮明裡暗裡不待見儒家,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類似這種牢騷、不平,恐怕不單存在於竇嬰這個‘當世大儒’心中,也必然存在於每一個儒家士子心中。
爲什麼?
陛下爲什麼如此不公?
陛下,爲何唯獨不喜歡我儒家之學?
劉榮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聽到這些話。
只是在劉榮原先的預測當中,這些話,大概率會出自一個鬱郁不得志,又自命不凡的狂生口中。
劉榮從未想到這些話,最終是出自竇嬰——而且是已經官拜丞相的竇嬰之口。
只不過,對於這些看似並無不妥的憤憤不平,劉榮心中,也早有定論。
“好啊~”
“好。”
“極好。”
“魏其侯,終究還是問出來了……”
短暫的錯愕之後,劉榮似笑非笑間如是一語,惹得竇嬰本能的低下頭。
片刻後,卻又頗有些憤憤不平的擡起頭,略帶倔強的看向劉榮。
這一刻,什麼竇氏外戚當代代表人物、當朝丞相、當世大儒、故大將軍魏其侯等諸多身份,都被竇嬰拋在腦後。
此刻的竇嬰,一如過往這些年,被劉榮‘不公平對待’的每一個儒生,亦或者說憤青;
此刻的竇嬰,儼然一副‘請陛下給我一個答案’的架勢。
而劉榮,顯然並不吝嗇這個答案。
“好。”
“魏其侯都‘斗膽’相問了,那朕,便給魏其侯這三分薄面。”
“魏其侯之不解,朕,一一應答。”
隨着時間的推移,先帝的陰陽怪氣神功,劉榮也是愈發的得心應手了。
“魏其侯說,諸子百家,除卻楊、墨,便多爲孔丘之徒子徒孫,於孔丘之言、之學的基礎上延伸而來。”
“朕以爲不然。”
“——諸子百家,曰‘百家’,然可稱一學、一說者,足一百八十九家。”
“曾顯於天下,可堪說道者,便有楊、墨、儒、法、名、兵、農、雜、醫、縱橫、陰陽、小說等不下十家。”
…
“楊朱之學,祖師楊朱楊子居,其說多見於《老子》《列子》,於儒家並無幹聯,而更近黃老、道家之學。”
“墨家之學,則起於祖師墨翟,自成一派,與儒家非但毫無干連,更反其道而行之,以至於戰國之時有言:《墨子》六篇,貶損孔丘之言幾佔篇幅之八九。”
“名家,亦稱‘辯家’,以公孫龍爲顯賢,又爲楊朱、墨翟之先學,可謂楊、墨之師,非儒家言。”
“兵家起於行伍,農家分於墨家,雜家集百家之所長,醫家則懸壺濟世,以藥石鍼灸之術立身,亦非儒家之後。”
“及縱橫、陰陽、小說諸家——也就一個陰陽家,因《周易》而與儒家稍有淵源。”
“然《周易》,非孔丘獨作,而乃伏羲、文王與孔丘三人合作。”“亦或是說:乃上古伏羲,留天地之象;中古周文王,演《易經》之道;近古孔丘及弟子後學,注《易經》而成《易傳》。經傳合一,終成《周易》。”
“如此說來,陰陽家與儒家的淵源,也不過是孔丘註解《易經》而成《易傳》,二者合一所成的《周易》,爲陰陽家奉爲學術經典而已。”
語調平和間,將諸子百家中,值得一體的顯學如數家珍,並指明其並非儒家延伸而來,劉榮望向竇嬰的目光中,也不由得帶上些許戲謔。
似笑非笑的看着竇嬰,看的竇嬰都莫名紅了臉,稍有些羞臊的低下頭,劉榮才發一聲嘆息。
而後淡然道:“細數下來,也就一個法家,勉強可稱是自孔丘之學延伸而來。”
“但這,可並不能說明諸子百家,皆源自孔丘之學。”
“——春秋戰國數百年,諸子百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多有求同存異之處。”
“儒家,不過是諸子百家——即學說百八十九家當中,勉強屬於‘顯學’‘全學’的十數家之一而已。”
…
“至於魏其侯說,今天下文士十人,儒生獨佔七、八,便是儒家乃‘當世顯學之最’之明證?”
“朕,亦不敢苟同。”
“——孔丘有教無類,徒子徒孫亦從之,朕不駁之。”
“此教化之功,朕更讚賞有加。”
“然今天下,非童子十人,願學孔丘之言者佔七、八——而乃有教無類者,獨儒家一門而已。”
“鄉野童子十人,家世顯赫者,多從黃老;”
“衣食無憂者,則多治法家刑名之學。”
“獨衣不遮體、食不果腹之貧民農戶子弟,摸不到黃老的門檻、尋不到法家刑名之學的門路,迫不得已,方入‘有教無類’之儒家。”
“如此‘十佔七八’,並非儒家之學更優於黃老、法墨,而乃儒家‘有教無類’之說,所得教化之功。”
這番話說完,劉榮面上戲謔之色漸消,神情也不由得有些嚴肅了起來。
而對劉榮這樣一番評判,竇嬰也是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口。
——事實如此,無從辯駁。
正如劉榮所言:民間的文人士子,十個裡面有七八個儒生,並不是因爲最開始,十個打算從文的孩子當中,有七八個都主動選擇了儒家;
而是這十個孩子當中,那至少七八個出身貧苦的窮人家的孩子,除了‘有教無類’的儒家之外,再也沒有其他的選擇。
治黃老學的貴族老爺們,壓根兒看不上這些農民子弟——甚至連踩在門檻上的普通貴族都有些瞧不上,專盯着頂級貴族!
法家雖說門檻也不高,但也並非沒有門檻。
雖然不會只盯着頂級貴族,甚至都不強求貴族,但至少也得是有能力供脫產讀書人的家庭,才能進法家的眼。
唯獨儒家,一手有教無類,主打一個願意學就願意教。
單論‘有教無類’這四個字,哪怕再怎麼不喜歡儒家,劉榮也願意爲這四個字,而對儒家豎大拇指。
在這公元前,學術壟斷纔剛形成概念的古華夏,能提出有教無類、平等教育權這一概念,就值得劉榮這個穿越者豎起大拇指。
但這並不意味着儒家,能憑着人多、能憑着超高讀書人佔比,就證明其相較於其他學說的優越性。
還是那句話:十個讀書人裡有八個儒生,並不是這十個人裡,有八個人都主動選了儒家,而是這八個人只能選儒家、只有儒家願意收這八個人。
通過如是一番話,將竇嬰的邏輯漏洞無情擊潰後,劉榮的‘回答’,也終於來到了竇嬰‘斗膽相問’的正題。
而在劉榮這一番回答之後,原本還頗具憤青氣質的竇嬰,終似是想起自己‘漢相’的身份一般,默然低下了頭。
“魏其侯問朕:爲何獨薄於儒學、儒家之士?”
“還問:孔丘之學,非顯學否?孔丘之言,非治國之道否?”
“朕,亦可明告魏其侯。”
“——孔丘,確乃先賢。”
“然絕非‘先聖’。”
“我漢家,獨以周公姬旦爲聖,而以諸子百家祖師爲賢。”
“儒祖孔丘,比之墨祖墨翟,又黃帝、老子,並無不同。”
…
“及孔丘之學,或有可用於治國之處,更或我漢家之急需。”
“然朕,倒要問問魏其侯:我漢家,莫非是離了孔丘的學問,便要無以爲繼了嗎?”
“——朕聞鄉人有言,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
“既是‘貨與’,何以儒家自命不凡至斯?”
“既是‘貨與’,難道不該是儒家主動叫賣,而後邀請,甚至懇求帝王獲買?”
“儒家這幅自霸於天下,自命爲天下唯一顯學,自以爲非己學,不足以安天下的傲慢,究竟從何而來?”
說到最後,劉榮也不端着‘平易近人’的人設了,只擰起眉頭,毫無顧忌的將惱怒掛上面龐。
“朕敬魏其侯,乃敬我漢家之竇氏外戚、乃敬宗廟社稷之當朝相宰。”
“外戚長輩跪拜,朕不敢受;國家相宰叩首,朕亦不敢受。”
“然‘大儒’之跪拜,朕,自認受得起。”
…
“魏其侯且回。”
“若還當自己是漢臣——還當真,是漢家的君,往後旬月,魏其侯,便居家讀書吧。”
“就讀《詩》。”
“也好叫那‘孔聖’,替朕好好說道說道:何謂忠君之道,何謂事君之法。”
“及東宮,朕身晚輩,無意左右太皇太后之願。”
“儒家若可求得太皇太后寬憐,此間事自然就此作罷。”
“如若不能,便自求多福吧。”
“——我漢家,不缺一個儒家。”
“我諸夏,亦不缺一個自命不凡之斯,以至視帝王於不顧的所謂‘顯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