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自己的訴求——什麼黑呂后,擡生母薄太后,亦或是通過自己的優秀,來襯托出自己入繼大統的正確性,太宗皇帝則都沒有急於一時。
呂太后的是非功過,太宗皇帝交給了歷史去評判;
自己的優秀,太宗皇帝更是用自己的一生,來身體力行的給出了證明。
而在太宗皇帝百年,先孝景皇帝駕崩,文景之治已經在漢室天下,綻放出一朵朵燦爛的花,結出一顆顆美味的果實後,當年那件事的政治定性,似乎也就沒那麼重要了。
——諸呂或許有錯;
——功臣們大抵有功;
太宗皇帝,或許原本不該被迎立。
但今天,人們回想起當年之事,只會說:還好是太宗皇帝被迎立,纔有的這文景之治,纔有的這天下人安居樂業的盛世。
放到現如今,劉榮打算在朝鮮半島有所動作,便要先給當年,衛滿顛覆芥子朝鮮政權一事定性,其實也是一樣的道理。
具體作何定性,在千百年後——甚至在短短數十年後,便不再會有人在乎。
尤其是在劉榮推動漢家對朝鮮半島的掌控,並順利將朝鮮半島納入華夏文明的懷抱之後,更沒人會在意劉榮,對衛滿顛覆芥子朝鮮一事,究竟做出了怎樣的政治定性。
但顯而易見的是:這,都是從事後,從結果出發倒看過程。
然若是從起點出發,從事態即將開始的眼下,來看到這一政治定性,卻是截然不同的情況。
——芥子朝鮮早已滅亡,芥子朝鮮末代君主所建立的馬韓政權,也同樣回到了馬韓人自己的掌控。
所以,劉榮做出這一政治定性,是不需要考慮芥子朝鮮政權的立場的。
說白了,就是不用照顧芥子朝鮮政權的感受。
畢竟死人,是不會說話的,死人的感受是不需要在意的,死人更是不需要‘給交代’的。
政權也同樣如此。
滅亡的政權,和死亡的人一樣,無法開口說法,無法爲自己正名,無法爲自己辯解,更不需要有人給其一個‘交代’。
反倒是衛滿朝鮮,在顛覆芥子朝鮮,鳩佔鵲巢之後,政權非但延續至今,還成爲了朝鮮半島數一數二的龐大勢力。
如今的朝鮮半島,與亞洲大陸相連的北半島,幾乎完全在衛滿朝鮮的掌控之下,作爲衛滿朝鮮疆土而存在。
剩下的南半島,以及南、北半島交界處,還有被半島與漢室燕東地區的接連處,則被辰韓、馬韓、真番、高句麗等大大小小的政權所瓜分。
故而,在作出這一政治定性之前,劉榮必須要考慮清楚:如何定義衛滿朝鮮政權。
是將衛滿朝鮮,直接歸爲叛王臧荼餘孽,顛覆芥子朝鮮所建立的非法政權?
還是從現實利益的角度出發,對衛滿朝鮮政權的建立過程,進行一定程度的粉飾、對衛滿朝鮮政權的合法性,進行一定程度的承認和認可?
這兩種選擇,將會導致漢室未來,對朝鮮半島採取兩種截然不同的處理態度。
如果劉榮選擇前者,那漢家‘正義’的形象,無疑會讓朝鮮其餘政權,對漢家產生更高的認同感。
他們會認爲,漢家是講道理的,是願意主持公道的。
但這一選擇,會將如今,佔據朝鮮半島半壁江山的衛滿朝鮮,直接推向漢室的絕對對立面,一場中等規模、烈度的戰爭,將不可避免。
若劉榮選擇後者,則是截然相反。
——漢家在朝鮮半島各政權心目中的形象,會逐漸朝着‘罔顧事實,只故自身利益’的負面方向靠近,漢家未來在朝鮮半島開展工作,必然會遇到許多無形當中的阻力。
得不到這些政權,尤其還是土著政權的認可,漢家掌控朝鮮半島的進程,必然會被大幅放緩。
甚至就連得了便宜,得到漢家示好的衛滿朝鮮,也未必就會領情。
而是大概率會想:都說漢家怎麼怎麼強大、怎麼怎麼牛逼,怎麼怎麼正義之士、師出有名;
到頭來,還不是給我衛滿朝鮮跪了?
漢家強大,吹的吧?
別是個紙老虎,連我都能給戳破的吧?
就算不到這個程度,衛滿朝鮮對漢家,也很難生出多少親近之意——甚至就連原有的敵意,都未必會減弱多少。
沒辦法,這純屬歷史遺留問題。
衛滿朝鮮‘燕王臧荼部將,叛賊餘孽’的出身,使得作爲反面角色的衛滿朝鮮,天然就對正面角色的漢家飽含敵意。
哪怕漢家釋放善意,哪怕知道自己沒資格拒絕,衛滿朝鮮也大概率會虛與委蛇,明面上和漢家勾肩搭背稱兄道弟,暗地裡卻臥薪嚐膽,包藏禍心。
這兩個選擇,說不上哪個絕對好、那個必然壞。
前者從長遠角度有利於漢家,卻會讓漢家在短期內,陷入一場發生在朝鮮半島的戰爭。
後者則能在短期內,爲避免這樣一場戰爭的發生,但在長遠角度,卻會爲漢家埋下很多隱患。
如果,漢家還是過去的漢家——還是過去,那個無所不用其極,只顧着別和匈奴人打起來,其他什麼事都顧不上的漢家,那最好的選擇,無疑是站邊衛滿朝鮮。
具體操作也很簡單;
以芥子朝鮮窩藏燕王臧荼餘孽,對宗主國漢家陽奉陰違,包藏禍心爲由,將芥子朝鮮被顛覆一事,歸爲‘咎由自取’,純屬蒼天有眼。
至於衛滿朝鮮,則可以扯幾句‘已經知道錯了’‘先祖的罪不該由後人承擔’之類,將如今的衛滿朝鮮,與那個隸屬於燕王臧荼的餘孽衛滿分割。
再說些衛滿朝鮮恭順漢室之類的場面話,這場政治定性便算是定下了。
只可惜,這都是‘如果’。
如果漢家還是曾經,那個羸弱貧窮的漢室,如果漢家還忙着穩住匈奴人,暗中苟發育,劉榮纔有可能做出這樣的選擇。
但事實卻是:如今漢室,前所未有的強大,在匈奴人面前前所未有的硬氣,對匈奴人這一外部威脅的擔憂,也是前所未有的約等於零。
——如今的漢家,是能夠騰出手,不惜以一場戰爭爲代價,來處理包括匈奴人在內的所有外部問題的。
用最直白淺顯的話來說,便是如今漢室,連和匈奴人打一仗都不怕,還能怕你衛滿朝鮮?
對於如今漢室,對於天子劉榮而言,在朝鮮半島打一仗,真正需要顧慮的,並非是這場戰爭本身;
而是這場戰爭,是否會讓匈奴人有可乘之機,讓漢家陷入兩面開戰、雙線作戰——甚至連嶺南也摻和進來,讓漢家三面受敵的尷尬處境。這就好比後世的龍哥和禿頭鷹,雙方都並不懼怕對方,也都不抗拒和對方擺開架勢幹一場;
但雙方都擔心:若雙方打個兩敗俱傷,最終很可能會讓北極熊、約翰牛之流漁翁得利。
如今的漢匈雙方,其實也是一樣的。
——至少漢家完全不抗拒,甚至希望匈奴人能別跑,能和漢家擺開架勢打一仗。
匈奴人雖然抗拒,但也絕對不到‘怕’的程度。
至於漢匈雙方開打後,漢家也完全不擔心朝鮮半島、嶺南百越會乘機發難。
反倒是漢家若在這些地方開戰,或許就會讓匈奴人得到背後捅刀的機會,至不濟,也能讓匈奴人得到喘息之機。
劉榮很不喜歡做選擇。
但無論是劉榮自己的體會,還是先帝老爺子曾經的諄諄教誨,都告訴劉榮:做皇帝,其實就是做一輩子的選擇題。
底下的官員,不會把問題直接擺在皇帝面前,然後問怎麼辦;
哪怕官員真這麼幹了,皇帝也不能、更不應該親自想解決辦法。
專業的事,得交給專業的人來幹。
而皇帝需要做的,便是在官員給出的諸多選擇中,選出那個相對性價比較高,且更有利於穩定的選項。
只不過,這都是對普通的,或者說是土著皇帝而言,才行得通的思維邏輯。
對於劉榮這樣的穿越者皇帝而言,只做選擇題,顯然是不可能的。
穿越者皇帝想做、能做、該做的事,是不可能由封建時代的土著官員,送到皇帝面前去選的。
所以,穿越者皇帝們,往往只能違背‘皇帝只做選擇題’這一潛規則,親自去主導問題的發現和解決。
在這個過程中,難免就會讓官僚系統感到不適,甚至將穿越者皇帝批爲獨夫,乃至於暴君。
劉榮不想做獨夫,更不想做暴君。
不是因爲劉榮在意身後名,亦或是歷史評價之類;
而是劉榮認爲,只有自己的名聲足夠好、歷史地位足夠高,自己爲華夏文明所佈的局、所指的路,纔會被後人更加堅定不移的走下去。
——一個暴君的改革,是不可能被子孫後代沿用的;
——一個獨夫的律令,是不可能得到後世子孫的堅持的。
只有太宗皇帝這樣的‘在世聖人’,才能讓後世子孫心甘情願——甚至是再怎麼不情願,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去沿用、去堅持自己所制定的政策。
劉榮不怕成爲史家口中的獨夫、天下人口中的暴君;
但劉榮擔心自己成了獨夫、暴君,就會導致自己所有的成就,都會成爲獨夫的政策、暴君的律令,從而被歷史修正回原本的軌跡。
出於這些考慮,劉榮平日裡總是格外注意。
有些事,哪怕是劉榮決意去動、去做的,劉榮也會盡可能將其,粉飾爲‘底下某個官員偶然發現,朕這纔不得不去解決’的模樣。
而眼下,劉榮幾乎是毫無徵兆,且毫無必要的,主動要去動朝鮮半島的心思,而且起手就是關乎衛滿朝鮮、芥子朝鮮的政治定性;
此事,有直接關乎到太祖高皇帝——畢竟當年,衛滿顛覆芥子朝鮮,是在太祖高皇帝眼皮子底下發生,卻根本沒有得到漢家任何干涉的。
劉榮不確定自己的這個舉動,能否得到這個時代、得到朝堂內外的理解和支持。
只是穿越者的本能——穿越者‘必須做點什麼,以改變華夏文明的走向,避免華夏文明走彎路’的本能,讓劉榮還是艱難的下定了決心。
“擬詔。”
“着:衛氏朝鮮國君衛右渠,王太子衛建,又衛氏朝鮮國相、內史等,入長安覲見。”
“太常、典客有司屬衙,以待外藩之禮,出長安十里以迎之。”
“又真番、馬韓、辰韓、弁韓、高句麗等諸國之君,皆朝長安。”
話音落下,御榻旁的郎官筆走龍蛇,飛快記下劉榮的口諭,並將其落在紙上。
將紙上墨跡吹乾,送到劉榮面前檢閱,待劉榮微微點頭,那郎官便雙手捧着紙張,快步朝着宮門的方向——朝着宮外尚冠裡的丞相府小跑而去。
而在宣室殿的御榻之上,劉榮卻是緩緩站起身,望向殿門外的天空,悠然發出一聲長嘆。
劉榮這一舉動,看似是有意親近衛滿朝鮮,爲當年之事,做出‘芥子朝鮮自作自受,衛氏朝鮮罪不至死’的政治定性。
但熟悉劉榮的人都知道:這,是不喜歡做選擇題的劉榮,把問題拋了出去。
——此番,得到劉榮召見的,不止衛氏朝鮮;
還有和衛氏朝鮮或多或少處於敵對的朝鮮半島其餘政權的國君。
衛氏朝鮮在朝鮮半島橫行霸道慣了,又遠離中原華夏多年,免不得就要生出什麼亂子。
比如一言不合,打殺了某位朝鮮半島政權的國君,亦或是和過去幾十年一般,堵住道路,不讓這些政權的國君、使團去長安覲見。
到底怎麼做?
能不能忍得住?
哪怕再怎麼敵視漢家,衛氏朝鮮此番,又能不能把對漢家的敵意,給完完全全埋藏在內心深處,儘可能不表現出來?
如果可以,那劉榮也不介意對衛氏朝鮮這個‘非法政權’,提供聊勝於無的支持——比如承認其合法性之類。
畢竟衛氏朝鮮再怎麼着,也是‘華裔’政權,無論是用還是滅,都比外人更順手。
至於衛氏朝鮮不承這個人情,仍舊我行我素,視漢家爲無物,那就是給劉榮遞了把刀,好讓劉榮更輕鬆的殺自己了。
兩手準備,劉榮都做好了。
剩下的,就看衛氏朝鮮——就看那所謂的‘朝鮮王’衛右渠怎麼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