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開始,對於河套地區的高配合度,漢家朝堂之上,還頗感一陣豪邁。
——你看看你看看!!!
草原上日子過的最好、最富足的河套地區,真到了我漢家手裡,那也照樣是簞食壺漿以迎王師!
這說明什麼?
說明在漢家掌握河套之前,草原遊牧民族的日子,哪怕是日子過得最好的河套地區,也仍舊難忘漢家之民項背!
一俟漢家掌握河套,河套地區的遊牧之民,有了‘做漢民’的機會,不也照樣是上趕着的?
但隨着時間的推移,以及劉榮有意無意的提醒,朝堂內外才終於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事出反常必有妖。
遊牧民族,是信奉叢林法則,是奉行‘有奶便是娘’的現實主義價值觀沒錯;
但與此同時,遊牧民族對其他不同的文明,乃至同爲遊牧民族的其他部族,都有着極爲強烈的排外情緒。
其中,又尤其以華夏農耕文明,爲箇中‘翹楚’。
——在遊牧之民看來,農耕之民存在的意義,就是爲了給抗風險能力低,動不動就要瀕臨破產,乃至瀕臨家破人亡的遊牧民族,提供無限的容錯量的。
如何提供?
簡而言之,便是在草原上不夠順遂,資源不夠充足的光景,供遊牧之民南下搶掠,以補充度過當年冬天的物資。
再加上如今,掌控草原的匈奴人、匈奴單于庭,極其提倡草原上的男丁自幼磨練武藝,倒也頗應了後世那句:領居屯糧我屯槍,鄰居就是我糧倉。
在匈奴人看來,讓每一個牧民都自幼磨練武藝,掌握精湛的騎術、射術,便是‘屯槍’;
而漢家之民辛勤勞作,躬耕爲業,則是毋庸置疑的‘屯糧’。
這就導致草原遊牧之民,在面對華夏農耕文明時,總是有一種迷之優越感。
——漢人?
——哦,負責給咱們遊牧之民種地、種糧食的奴隸啊……
——什麼?
——你說他們,不是我大匈奴的奴隸?
——有什麼區別?
——反正只要有需要,我們隨時都可以去搶他們的糧食……
所以在草原上,漢人的商隊也好,使團也罷,都總是得不到遊牧之民足夠的尊重。
每當漢人面孔出現在草原,遊牧之民的第一反應都永遠是好奇圍觀。
第二反應,則是回憶起自己曾經,在漢北邊境‘馳騁’的英姿。
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河套地區也好,未來的河西地區,乃至於幕南、幕北也罷——在面臨漢家即將掌控某一片土地時,當地遊牧之民的反應,都應該是無比激烈的。
匈奴人的反應應該是:什麼?!
漢人?!
反了他了!!
替我遊牧之民種地的奴隸,居然膽敢來搶佔我們的祖地了?!!
簡直倒反天罡!!!
類似這樣的激烈反抗情緒,最終必然會演變爲堅定且強烈的,包括但不限於軍事、輿論、治安等層面的反抗動作。
即便最終,漢家將所有方式的反抗悉數壓下,遊牧之民不得不接受‘被漢人統治’的客觀現實,也絕對不會太過於順從。
遊牧之民不會說,生活在長城以北、草原之上的遊牧之民,被長城以南的農耕之民通知了;
而是會想,曾經‘統治’‘支配’農耕之民的遊牧之民,因爲時運不濟也好、天公不作美也罷——總歸是因爲有個不可抗力的因素,而騎在了曾經的主子頭上。
那怎麼辦呢?
短時間內確實沒辦法。
哪怕不服氣,在生存二字面前,也只能乖乖低頭——能屈能伸,爲了生存本能犧牲一切,本就是草原上亙古不變的法則。
但與此同時,遊牧之民也會不斷提醒自己:千萬別忘了,曾經,咱們纔是支配者!
哪怕現在,天罡反倒,鞋子和帽子換了位置,這也絕對不是正常的!
早晚有一天,要讓鞋子回到腳上,讓帽子回到頭上,讓一切都歸於‘尋常’!
什麼是尋常?
遊牧之民擁有一切,支配一切,農耕之民任勞任怨的勞作,最終都作了遊牧之民的嫁衣,纔是這世界最正常的運轉模式……
在這樣極端且狹隘的認知之下,遊牧民族被統治時,才總會成爲政權的不穩定因素。
——甚至在遊牧政權內部,遊牧民族也同樣會成爲不穩定因素!
以至於後世,遊牧民族入主中原,都不忘派人會草原,把這些桀驁不馴的窮親戚給犁個遍。
在此背景下,漢家掌握河套,河套地區的各部族最應該、最正常的反應,大致是以下這樣。
——最開始,是河套地區普遍因‘漢人非但不投降,居然還膽敢主動攻擊’爲由而震怒,隨後便是激烈的反抗!
反抗失敗,被漢家強行統治後,則應該是隔三差五搞得大新聞出來。
不圖別的,就只是出於不甘,而給漢家添點堵。
再過一段時間,既定事實清晰明確了,事實無法改變了,不得不接受現實了,他們纔會不情不願、嘟嘟囔囔的開始商量:該怎麼和漢人談條件,該如何保證自己在漢人的統治下,也能過上優渥的貴族生活。
反正漢人如果誠意不足,他們這些‘遺老遺少’們,是不可能乖乖被統治,甚至配合漢家治理河套地區的。
最後,漢家小小退讓一步,給這些河套地區的舊貴族封個爵位,然後遷往漢家內陸圈養起來,再在河套創建新的秩序,便也就齊活了。
但現實狀況卻是:對於漢家統治河套這一既定事實,整個河套地區,從戰爭開始一直到今天,都是一如既往、一脈相承的無條件配合,無延遲滑跪。
就好比兩個勢均力敵,半斤八兩的國家,明明是百年世仇,水火不容;
結果某一方剛佔領對方的某個城鎮,當地城鎮百姓,就直接對敵對國家的軍隊滑跪了。
這說明什麼?
——要麼,這些百姓都是軟骨頭,二五仔,天生就是做叛徒漢奸的料;
要麼,便是這些人在‘假裝投降’,目的不是伺機暴亂,便是等待本國軍隊打回來時,配合本國部隊裡應外合,重新奪回這一座城鎮的控制權。
所以在最開始,在河套纔剛爲漢家所有,什麼情況都不明確,只是‘河套各部傳檄而定’的軍報傳回長安時,劉榮就已經下了定論:不對勁!
十分裡有十二分不對勁!
匈奴人,這是壓根兒不覺得漢家在河套地區的統治,能根深蒂固、長久維序;
所以,短時間內對漢家低頭、投降,不過是河套各部保存力量、保全自身的權宜之計。一旦未來某天,緩過勁兒來的匈奴人打回河套,那這些所謂‘投降漢家’的河套遊牧部族,就將成爲匈奴人奪回河套最至關重要、最不可或缺的力量。
畢竟碉堡,永遠都只能從內部攻破。
有了如此清晰地認知,劉榮對河套地區的掌控方式,更是十二萬分的慎重。
光是駐守河套的兵力,就有博望城的朔方都尉部、北地騎都尉,以及原朝那塞駐軍:北地都尉,共計一萬五千兵馬。
再加上河套南部的五原都尉五千兵馬,西部與河西隔大河相望的西部都尉、北部都尉一萬兵馬;
林林總總算下來,小小一個河套,二郡只土,漢家愣是駐紮了五個野戰都尉,一個騎都尉——共計足足三萬人的常備野戰軍!
要知道自有漢至今,凡近六十年,其中至少有五十年的時間,漢家的常備野戰軍總兵力,都不曾達到過三萬這個數字!
是全天下、整個漢室的野戰軍,不曾達到過三萬!
哪怕到了現在,漢家在劉榮有意‘窮兵黷武’的前提下,短時間內爆兵爆了十幾支常備野戰軍出來,但除去南北兩軍、羽林虎賁二衛在內的都城衛戍力量,剩下的也就是七八萬——總兵力絕對不到十萬!
換而言之,漢家把過去五十多年,都不曾擁有過的龐大軍隊:三萬常備野戰軍,都投送到了只佔據朔方、五原二郡的河套地區。
拿漢家如今的情況來說,便是十幾支常備野戰軍,二十來個常備野戰都尉部,滿共十來萬人,漢家在長安留了三萬左右;
其餘七八萬,有將近一半,都被送去了河套。
最後剩下的三四萬,則分別駐紮在飛狐逕、棘門、句注、雁門等北方邊塞地區,分散駐守北方防線。
長安留南北兩軍、羽林虎賁二衛,超過二十個校尉部、三萬多兵力,自然是題中應有之理。
——畢竟是爲了衛戍都城長安嘛!
尤其長安,曾有過差點被匈奴人兵臨城下的先例,悠着點也沒什麼錯。
但河套地區,卻也得到了和長安差不多的待遇,也同樣得到了近三萬兵力的常備野戰軍駐紮。
尤其是在整個漢室,都只有十來萬常備野戰軍,且長安已經分走其中三萬多的前提下,河套地區又分走三萬?
這樣的兵力部署,本身就已經很說明問題了。
要說河套重不重要,當然重要,但顯然沒有重要到和都城長安齊平的程度。
畢竟長安要是沒了,寒假就要亡了國;
而河套丟了?
——華夏文明,又不是沒有丟失過河套。
從始皇駕崩,一直到劉榮主導的漢匈河套-馬邑戰役,長達六七十年的時間,河套都掌握在草原遊牧民族手裡,漢家不也好好的?
所以,說河套地區的戰略重要性,和漢都長安不相上下,本質上是並不成立的。
河套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但和皇都長安相比,只能說是別來碰瓷。
那麼,既然河套並非‘和長安一樣重要’,又爲何能得到和長安等同兵力的龐大野戰軍長期駐紮呢?
不是戰略地位、戰略重要性達到了這種程度,那就只剩下一種解釋。
要麼,是漢家短期內,有想要達成的軍事戰略目標,需要從河套發起。
比如去年的高闕之戰,以及未來幾年內,有可能打響的河西之戰,漢家最能仰仗的,無疑都是長期駐守河套地區,對當地相對更熟悉一些的當地野戰軍。
但從這個層面來考慮,也依舊無法解釋河套地區,這三萬人以上的龐大常備野戰軍駐紮數量。
——高闕之戰,從前鋒郅都的先頭部隊,到程不識後續支援的主力部隊,加到一起也纔不過幾萬人!
且高闕之戰的參戰兵力,有至少一半以上,是漢家從內陸地區悄悄調過去的;
博望城的朔方都尉、北地騎都尉等三軍,程不識最終僅僅只調動了四分之一不到,餘者哪怕在高闕之戰爆發之後,也依舊是原地駐守。
至於河套南部的五原都尉,以及西部地區的西部都尉、北部都尉,在高闕之戰更是連一根毛的武勳都沒撈到。
到這裡,問題就非常明顯了。
——博望城,是河套地區的北部前哨站,距離河套北部,與幕南地區分割的大河只數十里,距離對岸的高闕也不足百里距離。
高闕之戰爆發後,但凡不是有什麼極爲關鍵、極爲要命,稍有差池就要出大亂子的使命,博望城的三部野戰軍,就都是可以去高闕轉悠一圈的。
那他們爲什麼不去?
是攻下高闕沒有誘惑力?
還是到手的武勳不夠香?
顯然都不是。
事實上,漢家在河套北部的博望城,所駐紮的朔方都尉、北地騎都尉也好,在河套南部駐紮的五原都尉也罷;
乃至河套西部的西部都尉、北部都尉等常備野戰軍——真正因‘外部因素’爲需求而設立的,最多隻佔兩個。
——西部地區,爲了防備河西,需要一部都尉;
——北部地區,爲了防備高闕,同樣需要一部都尉。
剩下四部都尉,說是爲了保護河套,事實上,卻是爲了保證河套內部,不會在外部軍事威脅出現時,迅速成爲河套地區的內部威脅。
老話說得好: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
偏偏河套地區的‘賊’,還都是無法甄別,看着濃眉大眼,卻隨時準備反水的二五仔。
殺又殺不得,抓又抓不到;
便只能通過最原始、最粗暴的方式:駐紮軍隊,來儘可能確保安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