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的意思。”
出了宮門, 兩人車裡獨處,夜長歡把先前皇帝的瘋話與裴煊一說,裴煊卻如是答來。
“……”夜長歡就徹底怔住。她覺得, 這甥舅二人, 其實是差不多一樣的瘋。
“阿奴, 在這玉京城中, 你有權勢傍身, 我才安心。”裴煊擁住她,嘆口氣,徐徐道來, “再說了,富貴無常, 萬一哪一天, 我失勢了, 也好仰仗你過日子啊,是不?”
半是認真, 半是戲言。
夜長歡自小耳濡目染,於這世家宅事,朝堂更迭,見得多了,自然能懂得他話中之意。
認真的那部分, 是說讓她權勢傍身好過活。這點她懂。如今她是個來歷隱晦的人, 即便做了相爺的誥命夫人, 但若是沒個孃家靠山, 雄厚母族, 終是不會被裴家人放在眼裡的,日後家長裡短, 長期相處,難免艱難。
戲言的那部分,是說他防着有朝一日倒臺了,要靠她過活。這點她也懂。別看裴煊現在是一炙手可熱的權臣,可以把皇帝支使得團團轉,可以跟太后頂着槓對着幹,然而,權勢如風雲,君權與相權此消彼長,少年天子總有翅膀長硬的一天,熙朝的宰執,也是歷朝裡換得最勤的一個位置。
“那好吧,獾兒要真能過了他母后那關,下了冊封詔書,這個長公主,我就做。金山銀山給我,我也接,留着以後好養你。”
夜長歡笑着說來。稍許思忖,她便澄清了心中雜念,決絕言語,說得豪爽。
她本想說,她只想抱緊他的金大腿,靠他養活着,當一輩子米蟲呢。但是,話到嘴邊,突然轉了彎,心中存了個堅定而柔軟的念想,如果裴煊真的有要靠她的一天,她也不介意,養他一輩子的。
“這就對了,給你什麼,你只管接着就好,其他的事情,都交給我。”裴煊抱住她,滿意地用頭臉來蹭,用嘴脣來親。
“嗯呀,好癢……”曖.昧癢意,漸漸迫使她,什麼都想不了了,只能任君蹂.躪。
當下無話,兩人歪膩着,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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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離奇事,恍若黃粱夢。玉明池邊的賞蓮宮宴,也猶如夢中幻境,因爲,她連滿池蓮花長什麼樣,都沒看清楚,就被皇帝給扯着出來了。
第二日清晨,夜長歡起牀,裴煊早就起身趕朝議去了。她便坐在廊下美人靠上,沐霞光,飲露氣,然後,閉心閉目,使勁地回憶,昨夜那玉明池邊的蓮花,是長什麼樣的呢?
以此來堵住那些滿腦子亂竄的心念。因爲,除了蓮花是人畜無傷的之外,昨夜經歷的其他人,事,言語,都太過瘋狂。雖說昨夜腦子一熱,答應了裴煊,要乖乖聽他安排,但畢竟這不是伸手接個山芋那麼簡單的事情,後頭一連串的麻煩將要接踵而至的。
然而,不容她多想。
不到午時,天子認姐的冊封聖旨就來了。封安宜長公主,把富庶安陽郡賜與她做湯沐邑。
夜長歡捧着那金冊玉牒,盯着那玉璽寶印,看了半響。她不知道這如假包換的金書玉文,是如何通過了臨朝稱制的太后娘娘那一關,如此神速地頒到了她手裡面。
按說,以太后之不待見她,應該不至於如此爽快地同意皇帝的一時瘋念。
後天幾天,她才反應過來,沒準,太后娘娘是故意的。故意任你們胡鬧,然後,讓御史臺來噴死你們。
還是皇帝抽了個午後的空隙,親自跑到她家裡來,與她繪聲繪色一番細說。
那小子,竟化身爲茶肆裡的說書先生,幾口清茶下肚,便挽了袖口,唾沫橫飛,將幾日來的言官論戰,演義了一通。
他也像是頭次經歷這言論紛爭,朝堂規則,初嘗帝王心術,權柄制衡,怪興奮的。
說是冊封詔書頒下的第二日,御史臺就集體跳起來了。先是諫書,小山一樣堆上御案,然後是圍堵,一羣烏臺御史,把少年天子堵在紫宸殿,拉着他的衣袖,不准他退朝,要他解釋清楚,爲何如此草率,亂認親戚?認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子做皇姐,聽說還是個即將要嫁給裴相做夫人的女子!這成何體統?豈不是要亂了倫常?
拿皇帝的話來說,在那羣臣圍堵的當口,他的母后竟然溜了,紗簾搖曳,簾後人去椅空,太后娘娘竟然把他單獨扔給了一羣如狼似虎的鐵齒銅牙。
然而,他自有獨擋一面的勇氣,穩穩地坐回龍椅上,既不急,也不惱,一副哀慼神色,一腔沉重語氣,再掛幾滴清淚在眼底,回憶昔日的姐弟情深,敘說天人相隔的濃濃思念。骨肉親情,哀思難寄,如今老天垂憐,偶遇一個相貌相似的有緣人,拿皇家的恩典惠及一下,難道有錯嗎?
總之一句話,死不認錯,天子怎麼會有錯?天子不會錯,錯的,只能是臣子。
御史臺的言官們沉默了。天子的尊嚴,可以觸犯,但是不能沒有底線地觸犯。天子不認錯,那麼,錯的是誰,那便只能是裴相公了。那個女人,天子都認作姐姐了,你這個做舅舅的,就不能再娶。
於是,齊齊調轉矛頭,對準裴煊。
裴煊更是個不好相與的,橫眉沉目,四兩撥千斤甩了一句:我要娶親在先,陛下封賞在後,關我何事?把那羣言官氣得直翻白眼,明知是歪理,卻又一時不知如何巧言反駁。但死理還是要認的,便扭着裴煊衣袖,不讓他走路。反正,拿出在紫宸殿堵皇帝的精神來,勢必要讓宰執大人服個軟,退個步。
裴煊逼急了,放了一句狠話:你們先去宗廟裡,問一問□□爺的在天之靈,舅舅娶外甥女,是不是十惡不赦的事情?
言官們徹底被打懵。□□爺的皇后,那可是他親姐姐的女兒。那是開國伊始,草創之初,穩固皇權的權宜之計,那隴右之族剛剛入住中原,尚不拘泥於繁文縟節。雖說如今禮儀治國,今非昔比,但是,老祖宗身上都有這起子先例,你就不好再拿這個說事兒。
好吧好吧,你們一家子,要怎麼亂,我們也不管了。但是還有一條祖制,律例上白底黑字寫着呢,三品以上重臣不尚公主,以防止重臣攬權。
言官們懵了一圈,於沉默中飛快地尋思,又給擡出這樣一條不容置疑的理由來。
換言之,裴煊要娶親,天子要認姐,那都是家事,他們可以放一碼,但是,裴煊擔着相權,再娶公主,那就是國事,他們身爲言官,再不阻止,就是真正的失職了。
裴煊認真地想了想,突然點着頭,慎重的說到:
“那我以無官之身,尚公主,總行了吧?”
說着就把腰間相印給摸了出來,往堂上一放,不待衆御史回神,已經轉身揚長而去。
皇帝眉飛色舞地講完,依舊意猶未盡,眉眼間難掩對他舅舅的崇拜與敬仰。
“就這樣?”夜長歡覺得,果然是聽了一段坊間說書。
“就這樣!”皇帝斬釘截鐵答她。想了想,又補說到,“哦,翰林已經把罷相制寫好了,舅舅尚公主的聖旨,也擬好了,屆時兩份制書,同時給他傳去。”
皇帝說着,一邊偏頭鎖目,來察她神色。
“他辭官,太后和陛下,都同意?”夜長歡反來看着皇帝,試探他意。
太后臨朝,裴家權勢,繫於裴煊一人,那一品相位,豈是他說棄,就能棄的。
“朕之前也覺得不妥,但舅舅與朕說,靠得了他一時,靠不了他一世。君位上是牢牢穩坐的一世之仁君,相位上卻最好是流水的治世之能臣,方能君相相生,各得其所。朕想了想,他說得有理,便應了。至於母后爲什麼同意,朕就不知道了。”
皇帝說得清晰,又有些疑惑。
太后爲什麼同意,夜長歡大致能揣摩到。太后娘娘怕是也在氣頭上,對她這個兄弟,已經恨鐵不成鋼,恨到巴不得一腳踹到邊上涼快去,哪裡還會耐着性子留他。
這樣也好,堵了言官的口,省得唾沫星子亂飛,終是被噴得狼狽。
夜長歡想不到,裴煊爲她,竟能夠做到這個份上。先讓她有個權勢傍身,然後,再舍了自己的權勢,反來傍她。
她除了雙手雙腳伸出去,把他穩穩地接住,還能有其他選擇嗎?
這樣一想,不覺莞爾,遂問那少年天子:
“那他人去哪兒了?”
不是說棄了相印,揚長而去嗎?不回家來歇着,跑哪裡去閒逛了?
“舅舅說,要去西山摘青梅。還讓朕不可告訴阿姐……”皇帝擠擠眼睛,自相矛盾地透露了裴煊的去處,然後,就急急地要走,說是要找他的小可愛幽會去。
夜長歡笑着攆他,她自然知道皇帝心尖兒上那小可愛是誰,也不點破,只讓他快去。心中亦泛些柔情,這獾兒小子,即便如今坐着江山龍椅,但終歸是少年心性,待她也算親厚實誠,也不枉她與他姐弟一場。
送走了皇帝,夜長歡靜下來,將這事情又細細地回味了一番。
方纔真正咂出味道來。之前,她尚存一絲不以爲然,總覺得裴煊讓皇帝認親,先封她做長公主,再娶她過門,顯得很是多此一舉,還憑白無辜多生一截關乎倫常體統和觸犯祖法律例的事端。此刻,她總算明白了裴煊的深意,那夜她往玉明池邊走一遭,恍若安陽公主死而復生,雖說有太后和皇帝的否認,但私底下的猜測,總是止不住的。然而,緊跟着,天子要認親,裴煊要強娶,引得御史臺全幅身心地投入戰鬥,焦點全在皇帝和裴煊身上,還有誰會關心,她究竟是不是死而復生的和親公主?
原來,裴煊知她心中顧忌。她怕她的身份,給他惹出無盡麻煩,他卻絞盡腦汁,把麻煩盡數往他自己身上引,以此來撇清她。
這樣一想,更是覺得郎心可貴,情意深長,遂不禁盼着裴煊快些回來。
西山摘青梅麼,想着就滿口生津。今晨裴煊問她想吃什麼,她隨口說了一句想吃酸的,沒想到,他還當真了。
待他摘梅歸來,當朝權臣已不再。她該如何面對這個扔了相印來傍她大腿的裴大人?感激他視她如珍寶?寬慰他,叫他不必爲稻粱憂愁?還是教訓他不該視功名如糞土?
夜長歡心中幽幽,向來高高在上的裴大人,突然間要低眉順目做她的駙馬爺了,還是不太好相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