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對你父親來說似乎是個有失尊敬的消息。”悠奇很抱歉地柔聲說道,“不過我還是應該讓你瞭解一切,同時有個方便證實我所說經歷的渠道,我的父親,的確已經和母親團聚,我想,這大概是他們生命中僅次於相遇之後那段時間的美好日子。”
“好吧……我父親也有其他的女伴。水精靈女孩本來就能有多個丈夫,這不算……什麼太糟的消息。”伊莉絲迅速整理了一下情緒,故作輕快地說,“我就是比較吃驚,因爲母親大人可能會是水精靈王族第一個偷偷養了情夫在王宮的。”
“我父親畢竟是人類,現在的情勢又這麼緊張,一旦公開露面,會很容易讓敵對者聯想到血魂之咒已經被破解,就算是從你們姐妹倆遊歷的安全性上來考慮,他們也會隱瞞到你倆平安返回爲止的。”悠奇幫忙分析了一下,接着說,“我不奢求你把我父親當作你的父親一樣看待,我只希望你看在我這次奮不顧身救過你的份上,看在咱們的母親這麼多年忍耐着悲痛度過了漫長歲月的份上,允許他留在心愛的她身旁。”
“那你能告訴我,爲什麼你父親明明活着,卻直到這幾年纔去找我母親嗎?”伊莉絲皺着眉,緩緩問道,“這個答案對我很重要。”
“我父親率領的那次戰鬥失敗,他少了一條手臂,瞎了一隻眼睛,掙扎生存下來後,被獸靈當作奴隸賣給了冰雪羣峰的矮人。在那裡的寒冷礦洞中,他度過了二十多年煎熬的時光,終於靠毅力挖開了一條逃跑的通道。我無意比較什麼,但伊莉絲,我敢保證,這些年不論從哪一方面來講,更苦的那一個都是他。他不是負心漢,沒有被詛咒擊倒,我爲自己是他的兒子而驕傲。”
“哥哥……”伊莉絲的鼻子又有些發酸,她用力眨了眨眼,說,“既然我回去後一切就可以公開,那你也就可以跟我們一起回去了啊。咱們還需要顧忌什麼嗎?哥哥,跟我一起走吧,母親大人和……你的父親肯定都想見到你在身邊。”
“不,突然多出一個王子,所帶來的影響可不僅僅是你旅途的安危這麼簡單。”悠奇還是堅定地搖了搖頭,“我是人類,一旦公開身份,就將是水精靈王室第一個承認的人類私生子,誰也不能保證,不會有敵對力量以此大做文章。格蕾希亞剛剛繼位,對母親的抨擊依然可以影響到她的權威,現在正是緊急的時候,最好誰都不要給你姐姐幫倒忙。”
“那你偷偷跟我……”
他擡手打斷了她,“不,我留在狼窩,也還有我的事情要做。我的身份雖然不能公開,但我做的事,卻可以左右很多人的意志。你趕回水精靈王國,去支援你姐姐的戰鬥,而我,將用我的方式,給你們準備一份禮物,在適當的時候送過去。”
“咆哮之狼……不是不能介入國家爭端的嗎?”伊莉絲皺起眉,還是不想跟新相認的親眷這麼快分別。
“只是不能直接介入而已。”悠奇笑了笑,“火精靈的外部幫手已經在明面上的就是巨龍之翼和死亡骷髏,一個教派,一幫傭兵,單靠你們對付起來,是不是有些麻煩?”
伊莉絲考慮了一下,點頭說:“確實,水精靈王國開放性很強,就算臨時管制,也很難短時間把這些滲透進來的力量徹底清除。而且這兩方勢力真從北部邊境集合進攻,單看這次龍神教教兵的實力,麻煩就肯定小不了。”
“那麼,我在這裡幫溫瑟解圍,賣個人情,咆哮之狼加上暗影教會,是不是多少就能抵消火精靈的優勢了呢?”
“哥哥,即將到來的可能是一場大到無法想象的戰爭,我……我不想以後再也見不到你。”
“說什麼喪氣話呢。”悠奇笑着拍了她一下,“我跟厄運之子這個稱號戰鬥了這麼多年都沒事,戰爭怎麼可能要我的命。我可是在最危險的地方經歷過九死一生的霜狼,我的嚎叫聲,還要在這世界迴盪很久呢。”
伊莉絲盯着他,認真地說:“等到戰爭結束呢,那時候,你總可以不用再顧忌什麼了吧?”
“我們傭兵從來不說‘等到戰爭結束’這樣的晦氣話。”悠奇柔聲說,“放心,總有一天,我會堂堂正正以你哥哥的身份出現在你身邊的。你的婚禮我多半趕不及,但等我當舅舅,一定會拼命去給小寶寶送上禮物的。”
“我可以等你趕得及再結婚。”
“伊莉絲,雖說你們兩個都很強,概率應該不高,可你們實在是太勤奮了,我覺得大着肚子結婚對一個長公主來說不是什麼很有面子的事情。”悠奇調侃了一句,說,“所以儘早吧。再說,克雷恩稱爲水精靈一方的夫婿,對你們的戰局也會有非常關鍵的幫助。”
“你是指……他的身份還是炎魔弓?”
“兩者都有,而且火精靈王秘密新軍的總指揮官可是德爾米斯特,克雷恩的老師。伊莉絲,戰爭必須要利用任何手邊的資源,包括你的丈夫。明白嗎?”
“好吧……我會跟姐姐商量,可你不在……都不能給我一個祝福的擁抱。”伊莉絲扁了扁嘴,很自然地用上了妹妹撒嬌的口氣。
親緣的關係確定後,之前的種種猜疑都瞬間明晰,讓她自己都覺得,之前實在是愚蠢得可笑。
“我可以在這裡提前給你。”悠奇用沒受傷的手撐着坐了起來,“就是紗布包得太多,看起來似乎不太美觀,湊合一下吧。”
“這……就很好了。可都是爲了救我……才受的傷。”伊莉絲忍住酸脹的眼眶中洶涌的淚珠,張開雙臂,牢牢地抱住了他,“哥哥……”
悠奇用手拍了拍她的後背,笑着說:“好了,該保密的還是要儘可能保密,知道的越少,秘密就越安全。鬆開吧,克雷恩看見恐怕會誤會什麼。”
按照多本戲劇中的安排,越是這種時候,不該出現的角色就越會及時登場。
於是,克雷恩就在這時推開了房門,看了一眼牀邊緊緊擁抱着的他倆,撓了撓頭,說:“我是不是來得不太巧?”
“不是!”伊莉絲一下子蹦了起來,轉頭衝到克雷恩身前,連聲說,“你聽我解釋,你聽我解釋,不是你想得那樣……呃,克雷恩,你怎麼……看起來不是很生氣?”
克雷恩笑了笑,握住她的手柔聲說:“你不是說要解釋了嗎。我在聽。”
“唔……可一般來說,你不是應該掉頭跑掉就是不聽我說的話然後躲起來讓我找不到你經歷過一大串事件然後咱們才能冰釋前嫌嗎?”
克雷恩捏了她的臉頰一下,“你如果非要這種戲劇性的話,我不介意跟你玩上半天捉迷藏。再久耽誤回去的時間就不好了。”
伊莉絲剛剛認了哥哥,情緒正激動地跌宕起伏,不自覺地露出幾分任性,“可……你怎麼不吃醋啊?我……我剛纔和悠奇擁抱了啊,特別親密那種,你……你沒看清嗎?”
克雷恩看向牀上,聳了聳肩,“你可以再來一次讓我看得清楚些。”
“好。”伊莉絲還真來了勁,扭身就走了回去,一把把悠奇摟住,這次比剛纔還用力,摟得她可憐的哥哥疼得呲牙咧嘴。
“其實這不算什麼。”克雷恩走到桌邊坐下,“只是個擁抱而已。如果你解釋完我不滿意,我會考慮吃一下醋給你看。”
“我突然不想告訴他了……”伊莉絲苦着臉看向悠奇,“乾脆對他保密吧。”
悠奇終於憋不住笑了起來,擡手以精靈的親暱方式彈了一下她的耳朵尖,“你啊……平常直覺那麼敏銳,今天就沒發現克雷恩其實早就猜出什麼了嗎?他估計就是沒證據不敢判斷,看見咱們這樣,他應該已經確信了。”
“是啊,算起來,我以後是不是也該叫你一聲哥哥?”克雷恩揉着指頭尖上的傷口,笑眯眯地說。
“你是怎麼猜到的!”伊莉絲不服氣地喊了出來。
“在山裡的人往往看不到山的形狀,我在外面,感受比你直觀得多。”克雷恩笑着走過來,彎腰吻了她一下,“你在相信那是詛咒的時候,我就在想,悠奇可並沒中血魂之咒,他對初次見面的你,未免也太關心了點。”
“就不能是因爲我漂亮嗎?”
“能,不過他可是傭兵,大名鼎鼎的霜狼,在蕾希亞阿姨的管教下,不貪圖美色,定力超羣,想要他不顧一切捨命去救,至少要美到情愛天使蜜米爾的程度吧?”克雷恩輕聲說,“所以我老早就覺得他對你的態度很可疑。而在格蕾希亞登基爲女王后,我基本上確信,血魂之咒已經被終結,那麼……血魂之咒的終結條件,我還不至於一點都不瞭解。”
“伊莉絲,你的情感既然不是受血魂之咒影響,血魂之咒的終結又說明了有一個厄運之子已經長大,再加上悠奇對你的態度,我會聯想到你們是兄妹,也很正常吧。”他柔聲說,“恭喜你,從此多了一個了不起的大哥。”
“那……那你爲什麼不告訴我?”伊莉絲皺着眉擡起頭,氣鼓鼓地看着他。
他連忙解釋:“我沒證據啊,悠奇自己不開口承認,我也怕提醒不好反而起到糟糕的效果。其實光憑悠奇的運氣,我就想猜他就是厄運之子。”
悠奇大笑起來,“你的運氣也很糟好嗎。”
“可我不能是厄運之子,不然伊莉絲就麻煩了。”克雷恩笑了起來,“而且……我運氣已經好很多了。”
世上最美好的詞中,必定有虛驚一場。
克雷恩要的飯菜到了後,他們三個乾脆就在屋裡吃了起來,沒有去叫奧妮婭他們,簡單而溫馨的享受着淡淡流淌的親情。
只可惜,分別的岔口就在不遠的地方,而他們,別無選擇。
整理討論了大半天,充分地休息後,他們終於在翌晨迎來了告別與啓程。
逃回來時候用的那三隻獅鷲與精靈的相性很好,正好由三位女精靈乘坐,克雷恩和蘇米雅騎上暗影教會準備的兩隻後,一行五位,就在窗邊悠奇的注視下,溫瑟昂首擡起的目光中,騰空而起,飛向精靈王國的所在——聖佑林海。
按照商量的路線,他們把旅途分成了五到七天,保證每晚能在安全可靠的地點過夜,進入水精靈王國前的最後一個住宿點,就是迷霧森林東側,克雷恩曾經的故鄉。
據說那裡已經發展起了一個幾十人的小村落,不論怎樣的廢墟,終究還是會萌發出生命的綠芽。
在那附近停留,不只是爲了安全,也是爲了讓五年多未曾再踏足過那裡的克雷恩能帶着芙伊去緬懷一下記憶中的故居。
儘管伊莉絲出發的時候就拐去看過,但帶着已經到手的熾焰遊俠本尊過去,心裡的滋味當然不可同日而語。
處於安全考量,前半程的晚上他們選擇了在野外宿營,所有能避開的空中巡邏隊也都儘量避開。
哈斯密爾大平原已經被戰火佔據,而戰爭能讓任何生命瘋狂,他們不敢冒險。
直到進入水精靈王國目前的鐵桿友邦達爾斯蘭,伊莉絲才真真正正的鬆了口氣。
只不過她的心情還是輕快不起來。
補充食物和水,在路上略做休整的時候,他們當然會關注一下各種公告和報刊,不少通訊社已經因爲戰爭而暫時關閉,但哈斯密爾信息社旗下的《哈斯密爾戰訊》依然屹立不倒。
作爲哈斯密爾大平原附近最大的鄰邦,《哈斯密爾戰訊》關於精靈王國的報道也很看重,在大平原自身戰況足夠佔滿任何報刊版面的情況下,依然不吝於專門拿出八分之一的版面登載艾爾法斯聯邦的形勢變化。
情況極不樂觀。
他們出發前的那天,也就是紅七月1號,土精靈王國數名駐守邊境的大貴族聯合起兵,帶着超過土精靈全國三分之一的兵力,殺向王宮所在林地,宣稱要讓沒有給予臣民應有尊重的土精靈王付出最慘烈的代價。
而風精靈在與火精靈王國交界處附近調集的大量軍資,被不明來路的敵人偷襲,損失慘重。
風精靈王怒斥一切都是火精靈王的陰謀,但火精靈王國明確予以否認。
聯邦四大王國中唯一還算風平浪靜的水精靈,卻有傳言表示,格蕾希亞三世,正在醞釀一場針對內部的宣戰。
而這,意味着女王將從此背上挑起內戰的罵名……不論勝負。
接二連三的壞消息讓伊莉絲變得焦慮而煩躁,克雷恩考慮了一下,進入達爾斯蘭後安全下來的連着兩個晚上,他都把奧妮婭趕去奧蕾妮的房間休息,用盡渾身解數來治癒公主殿下的低落心情。
多少有點效果,就是帶了點副作用。
伊莉絲徹底沉浸在那種絕頂的歡愉裡,近乎忘我的代價,就是被兩個近衛和蘇米雅從頭到尾聽得清清楚楚。
蘇米雅沒什麼太大反應,奧妮婭和奧蕾妮姐妹倆卻都明顯沒睡好,奧妮婭更是到了一跟克雷恩視線接觸就臉紅的程度。
“有那麼響嗎?”吃完飯離開旅店走向後院,伊莉絲有點不好意地問。
克雷恩點了點頭,跟着指向拴着獅鷲的木樁。
一隻公獅鷲把繩子扯到幾乎斷掉,正趴在旁邊的母獅鷲腳邊,亢奮地求偶。
“還、還有這效果?”伊莉絲瞪圓眼睛,滿臉驚訝。
克雷恩忍不住笑了出來,“他們聽不懂咱們的聲音,就是快到季節了。巧合。走,上路吧。今天還要飛很久呢。”
“是啊,大腿都快磨出老繭了……”伊莉絲有氣無力地踩住腳蹬,翻身上去,“我真懷念有軟墊子的馬車。”
託風臨日的福,獅鷲的飛行速度明顯提升了一些,午後不久,他們就在邊境空中衛隊的注視下離開了達爾斯蘭。
戰事讓大部分無管轄地區重新被各國控制,獅鷲穿過達爾斯蘭邊境,就已經能看到下方稀稀落落的精靈哨塔。
這標誌着,他們終於正式進入了艾爾法斯聯邦領地。
精靈一側的空中衛隊很快發現了他們,接近巡查的結果,就是他們的隊伍多出了幾個護送的衛兵。
按照衛隊長的建議,他們今晚最好在邊境守備隊的營地過夜。
但伊莉絲乾脆地表示拒絕,直接率領獅鷲羣往迷霧森林東側折去。
不論在哪邊休息,距離水精靈王都艾普薩拉斯都還有至少兩天的行程,那今晚在迷霧森林東部邊緣休息,讓克雷恩去看看故居當然是最佳的選擇。
飛越原本那個小鎮所在的地方時,克雷恩駕着獅鷲下去低空盤旋了一圈。
廢墟早已被清理乾淨,殘存的房屋翻修後,成爲了新居民現成的住處。這片村莊規模還很小,看上去也變成了精靈爲主的聚落,如果克雷恩是此時生活在迷霧森林,就不太可能再被居民蔑稱爲野豬了。
找到了熟悉的小道,克雷恩滿眼懷念地帶路飛在最前,很快,就找到了他曾經生活了二十五年的樹屋。
把獅鷲拴好後,克雷恩叫出芙伊,一步步走向曾經屬於他們兩個的小家。
樹還在,巨大的鷹爪木又長大了不少,張開的枝杈,已經跟附近的其他樹木徹底糾纏在一起。
木屋早已佈滿了青苔,破破爛爛不成形狀,搭建的平臺多年沒有修整,朽爛破敗,克雷恩跳上去一抓,就咔嚓碎掉一塊,讓他差點狼狽地摔上一跤。
芙伊則第一時間飛了進去,等到克雷恩抓着樹杈上去進到屋門裡的時候,月光中的紅色虛影,正靜靜地站在那兒。
她應該是在哭,只不過,一個靈魂的虛像,是流不出眼淚的。
她能發出的,就只有那種若有若無的、苦楚而沉悶的哽咽……
伊莉絲隨後爬了上來,她考慮了一下,沒有進去,而是轉身坐在了外面的樹枝上,看着下面也想上來的奧妮婭,靜靜擺了擺手。
她知道,這間屋子,是隻屬於他們兩個的回憶,最好,不要有誰去打擾。
“芙伊,咱們……回來了。”克雷恩忍着滿眼的熱淚,一步步走了過去,輕輕抱住了她的影子,即使沒有實感,她依然在他懷中。
“咱們的牀,已經被蘑菇霸佔了呢。”芙伊勉強擠出一個微笑,輕巧地飛到木牀的上方,略顯惆悵地看着已經不成型的傢俱。
這間樹屋的最後,還經歷了一場霧猿的襲擊,只不過屋裡亂七八糟的樣子,也已經被時光掩蓋。
“看,我當初給你的留言還在。”他用匕首颳去厚厚的青苔,露出了快要看不出來的刻痕。
“可惜……我那時已經不會聽你的了。”芙伊嘆了口氣,轉移了話題,“來刮掉這裡吧,我想看看你以前跟我比身高的劃痕還在不在。”
“肯定在的啊,”克雷恩也強撐起一個微笑,過來清理出那一片,“吶,起碼我比你高以後的部分都還很清楚。”
“是啊是啊,比我高了之後,你每次都刻得格外用力呢。”芙伊伸手撫摸着那一道道印子,溫柔的眼波中,彷彿又倒映出了多年前那些無憂無慮的時光。
克雷恩再也忍不住眼中的酸澀,他擡手擦了一下,輕聲說:“有時候……我做夢迴到過去,就在想,那……要不是夢該多好,要是……真的和你回到從前的時光,我寧願……”
“別說傻話啊,克雷恩。”芙伊轉身飄過來,擡手擁抱住他的頭,柔聲說,“時光是永不回溯的河流,我們已經在一個分支的下游,就不要再想不可能達到的地方了。能這樣與你的生命融爲一體,看着你一步步成爲了不起的英雄,其實,從某種意義上講,你我的願望,都已經實現了。”
“這叫什麼實現啊!”克雷恩握緊拳頭,顫聲說,“你明知道……我願望裡的你,不是這個樣子的。不該……是這個樣子。”
“好了,克雷恩。”芙伊的虛像輕輕吻了他一下,依然,沒有任何觸感,“伊莉絲堅持陪你過來這裡,不是爲了看你沉迷於過去的懷念。你應該知道她想要什麼。”
克雷恩點點頭,有些痛苦地說:“可回憶是不能拋掉的。”
“不能拋掉,但可以收拾起來,藏進心裡的角落。”芙伊柔聲說,“走吧,趁着還沒到休息的時間,去……看看父親的墓碑吧。那裡多年沒人打掃,恐怕……要被草淹沒了。”
“嗯。”克雷恩點點頭,再次環顧了一遍破落的木屋,閉上眼站了一會兒,扭頭走了出來。
他跟伊莉絲打了個招呼,就跳下樹,大步往較深處趕去。
他已經不再需要擔心晚上的迷霧森林,如今的他,可以憑實力深入這片森林的任何地方。
他永遠到不了的,只有曾經。
芙伊不會忘記父親的墓地,在她的指引下,克雷恩很快就趕到了那片很小的空地。
當讓他們都很吃驚的是,那沒有名字的小墓碑竟然收拾得十分整齊,打掃得乾乾淨淨。
而在另一邊的灌木叢裡,竟然有一頂亮着魔石燈的帳篷!
克雷恩迅速讓芙伊回到體內,運足能量,指甲壓在手指的傷口上,隨時準備召喚炎魔弓作戰。
他小心地接近了幾步,看到帳篷裡只有一個身影后,略微放心了一點,高聲問:“請問,是哪位在那裡?”
帳篷裡的影子晃了一下,跟着,門打開了。
從裡面鑽出來的,是個滿臉的皺紋已經快要吞沒掉五官的老者,他戴着一副舊晶石眼鏡,長長的耳朵尖都有些發蔫,算是到了風中殘燭的年紀。
但比他的年紀更讓克雷恩吃驚的,是他的身份。
他頂着一頭色澤已經變淡的紅髮,和一把幾乎垂到胸口的紅鬍子。
毫無疑問,這是個年老體衰的火精靈。
在情勢如此緊張的時候,火精靈出現在水精靈王國附近,實在是有點可疑。
“你是火精靈,那你爲什麼會在這兒?”克雷恩確認了一下對方的氣息,把匕首插回靴筒,儘量客氣地問。
老者有幾分狡黠地說:“你也是火精靈,那你爲什麼會在這兒?”
克雷恩一怔,只好回答:“我以前住在這附近,這次路過,正好回來看看。你呢?”
老者在鬍子裡面低聲咕噥了幾句精靈語,然後看向墓碑,說:“我的一個後代就埋葬在這兒,我的生命就要走到盡頭,我來看看他,陪他幾天。”
克雷恩的心中一凜,走近兩步,“你說……這裡埋葬的是你的後代?”
老者點點頭,“是啊,這是我兒子的兒子的兒子,按人類的算法,是叫做曾孫吧?”
“你怎麼確定的?曾孫?你今年多大了?”克雷恩有些緊張地問,他從不知道自己養父的身份,也沒想過會在這麼一個場景下遇到養父的親屬。
“我嗎……二百多少歲了呢?”老者抓了抓頭髮,拄着手裡的木杖盤腿坐下,“想不起來了,我已經太衰老,很多細節的事情,都想不起來了。我找到我的曾孫,已經耗盡了我最後的神智,我走過了他的人生,追尋他的足跡,最後,來到了這裡,找到了他的遺灰。”
老者停頓了一下,渾濁的呼吸已經不太順暢,“我只要攥一把那灰,就知道那是我的後代。我說得夠清楚了嗎?粗魯的拜訪者。”
“真抱歉剛纔對你的質問。”克雷恩打量了他兩遍,柔聲說,“你說的這些……是真的嗎?”
“我從不欺騙,”老者舉起手裡的木杖,頂端紫色的豎琴標識在紅色的月光下閃動着奇妙的光芒,“我是解讀者,可以隱瞞,但絕不能撒謊。”
“那麼按照人類的算法,我興許應該稱呼您爲高祖父。”克雷恩有些驚愕地蹲下,直視着老者的眼睛,“您所說的那位後代,正是我的養父。如果沒有他的養育,我早已成爲了這森林的一部分。”
“你就是他的養子?”老者驚喜地擡起眼,跟着有些疑惑地說,“可……他不是還有個養女嗎?就是你的姐姐吧,她呢?出嫁了嗎?”
克雷恩一陣心酸,在心裡輕喚一聲,叫出了芙伊。
老者的目光閃動了一下,表情也變得有些訝異,“器之魂?竟然……還有能量如此純淨的器之魂。我的力量太衰弱了……幾乎看不清樣子。你叫她出來做什麼?”
克雷恩傷感地說:“這就是我的姐姐,我……最愛的伴侶。出於一些複雜的原因,她現在已經是這種狀態。我過後可以向您解釋,您可以告訴我,我的養父究竟是誰嗎?我……也很想知道,我的親生父母到底是誰。您既然追尋了我養父的生命軌跡,一定對此也有所瞭解吧。”
“不,我知道的並不多。否則,我也不必滿懷愧疚地守在這墓碑前等待一切的終結。”老者嘆了口氣,“都怪我……是我破壞了家族的根基,動搖了原本屬於我們的一切。我的同情和誠實沒能幫助我家族的成員,屬於我的血脈,就要斷滅了。”
“您總不會也忘記了您後代的身份吧?您這麼辛苦的尋找,難道就是爲了一個不知道名字的精靈?”
“我當然記得,庫塔特,他出生的時候還是我親手剖開的卵膜,那是家族榮光最鼎盛的時代,我還受無數精靈敬仰,沒有誰敢不相信我。”
克雷恩看向墓碑,十分感慨地說:“庫塔特嗎?我……總算知道養父的名字了。真沒想到,我會在三十歲後才知道這個。”
“我知道他收養的後代有一個是他心愛的女精靈被欺辱的產物,可我不知道是哪個,因爲沒誰記得那到底是男嬰還是女嬰,而那個可憐的女精靈,明明十分強壯,卻在生產的時候大出血。”老者拼命地回憶着,絮絮叨叨地說,“他們說是因爲那個嬰兒蘊含的力量太強,而女精靈的心底並不接受這個孩子,還曾試圖自己殺死胎兒,最後才導致了母體的死亡。我覺得有一定道理,那麼,你和你姐姐誰比較強大一些?”
克雷恩的心裡一沉,輕聲說:“我。”
“是這樣麼……那,你在這世上的親眷可能就只剩下一個不知道身份的惡棍父親了。”老者搖了搖頭,撫摸着胸前的鬍子,“還真是個悲傷的結論。”
一夜之間,克雷恩知道了養父的名字,自己親生母親的經歷,然而,他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沒關係,反正,我也獨自一個在世上生活得很習慣。沒有父母的日子,對我來說纔是常態。”克雷恩乾脆也盤腿坐了下來,養父的曾祖父這個身份無形中拉近了他跟老者的距離,讓他情不自禁想要多聊一會兒,“我養父的姓氏是什麼?聽起來,你們好像來自一個大家族啊。”
老者點點頭,“不只是大,事實上,經過我帶來的沉重打擊,這些年來,我那些爭氣的族人,還是把家族的榮光推回到最高的位置,令我倍感惶恐。”
“最高的位置?”克雷恩愣了一下,“你是來自特穆迪森家族的?你是德曼的遠親?”
他的老師德曼,就是德爾米斯特·法·希瓦拉·特穆迪森,他當然對這個家族瞭解最多,“那你知道他們家族那個失蹤的大神官,庫雷博恩嗎?”
“我當然知道。”老者看向克雷恩,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就是庫雷博恩,如果我沒記錯,你說的那個德曼好像是我的侄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