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就是大神官庫雷博恩?”克雷恩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979年因爲神諭事件被放逐的那個?”
庫雷博恩渾濁的眼睛轉動了一下,像是還在後怕一樣擡手摸了摸鬍子,“是的,王上一把火燒掉的,就是我的鬍子。可是,弗拉米爾大人在上,我沒有撒謊。”
根據幾本庫雷博恩著作中的遣詞方式來判斷,至少不稱呼陛下這個習慣並沒錯,克雷恩皺眉蹲下,“三十年了,您一直沒有離開精靈王國嗎?”
“怎麼會,我四十多歲成爲次席神官,六十多歲晉升首席,不到七十歲,就成爲王上身邊最信賴的大神官,穩穩佔據了那個位置一百多年,在我生命的最後,我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得到了自由,那我爲什麼不離開聖佑林海,去其他地方看看。”庫雷博恩的精神似乎好轉了一些,皺巴巴的眼皮下,瞳孔的紅光也亮了幾分,“不過我老了,我不是長生者,我已經走過了太漫長的歲月,我希望最後能把我的遺灰,埋葬在親眷的身邊。我一直沒找到的曾孫啊……我走過了你的路,卻沒想到你會選擇這樣的終點。”
他看着克雷恩,神情感傷,“庫塔特的養子,你叫什麼名字?你知不知道我的曾孫,是怎麼離開這世界的?”
“我叫克雷恩。父親他……得了急病,去世得很突然。芙伊,也就是我姐姐,甚至沒來得及用積蓄把鎮上的醫生叫來。”克雷恩回想了一下,在芙伊的提醒下回答,“我們按照他臨終前的指示處理了遺體。”
“這是個不錯的埋灰之所。火焰焚盡,生命化爲遺灰,我這把老骨頭……也快要到時候了。克雷恩,算起來,咱們勉強也是親戚,可能的話,我的遺灰,就請你幫我埋下在這裡吧。”
克雷恩皺眉看了一眼芙伊,輕聲說:“很抱歉,我也很想幫您,但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急着趕去艾普薩拉斯,不能在這裡耽擱太久。”
“哦……這樣嗎。”庫雷博恩嘆息着說,“不要緊,我會在這帳篷中離去,迪拉瑟爾大人只能收割我的靈魂,不會索要我的軀殼,這副身體,會在泥土上慢慢腐爛,希望你能趕在它徹底爛成泥之前,幫我舉行一個簡單的葬禮。”
“哦對了,”他摸摸索索地掏出一個有家族圖案的戒指,遞給克雷恩,“不能讓你白幫我的忙,你是庫塔特的養子,也能算是我特穆迪森家族的一份子,拿着它吧,它是你身份的象徵,也是我現在唯一能給你的報答。”
“不,尊敬的庫雷博恩大神官,你還有其他報答我的方式。”克雷恩沒有接戒指,而是充滿期待地說,“我想要知道,火精靈王到底得到了什麼神諭,讓他變得如此瘋狂。”
“這對你來說有什麼用嗎?”庫雷博恩把戒指塞進他掌心,搖了搖頭,長長的鬍子晃動起來,“王族離普通的世界很遙遠,你並不需要知道王上變化的原因,你只要知道王上已經失常就夠了。”
“我有個朋友是夜牙族的獸靈,你應該還記得他們纔對。”克雷恩考慮了一下,沉聲繼續說道,“可以被我稱作家鄉的小鎮,同樣毀滅於火精靈之手。大神官先生,我好奇這些事情背後的原因很久了,您能給我一個答案,我會感激不盡。”
“你的意思,是隻有知道答案,才能完成我剛纔的小小願望嗎?”庫雷博恩紅色的眉毛挑了一下,渾濁的目光有那麼一瞬間顯得凌厲了許多。
“不,你的願望我一定會幫你完成。你可以不支付我報酬,但如果支付,我希望是那個答案,而不是一個我用不到的戒指。”克雷恩看了手心一眼,把戒指丟了回去。
“拿着吧。”庫雷博恩把戒指塞回他掌中,“被帶去冥府的靈魂無法攜帶任何行李,再貴重的寶物,也是被野獸踐踏、被大地淹沒的宿命。我……可以告訴你答案,但你要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您說。”他把口氣再次轉化成尊敬,盤腿坐下。
“剛纔召喚出的器之魂,是不是屬於炎魔弓?如果是,火精靈的鎮國神器,爲何會保存着你姐姐的靈魂?”
“這好像是兩個問題。”克雷恩笑了笑,“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作爲我換取答案的代價。這個故事很漫長,您做好聽的準備了嗎?”
“我這一輩子都在傾聽和猜測,在這種事上,比我有耐心的火精靈恐怕不多。”庫雷博恩從懷裡摸出一塊肉乾,拿出一小片火晶石,託在下面激活加熱,“你即使從你記事講起,我也聽得完,就是我最近腦子不太好用了,不敢說能記住多少。”
克雷恩在心裡組織了一下語言,隱瞞掉弗拉米爾的存在,以芙伊身上發生的事情爲主,簡明扼要地敘述了一遍。
但是,再怎麼簡明,這裡面也一樣會有讓老神官發現異常的情況,“了不起的熾焰遊俠,能不能告訴我,五年前你還不這麼強大的時候,是如何親手殺死了你姐姐的。不要怪我懷疑這些話的真實性,克雷恩,我知道魔龍甲有多可怕。有那麼一陣,我都懷疑王上偷偷穿了它。”
“我全靠芙伊對我的愛,那股感情強烈到壓制住了魔龍甲的意志,纔給了我出手的機會。”
“克雷恩,我曾經的工作就是猜測和揣摩,我知道你不一定是在說謊,但你必定沒有講出全部的真相。”庫雷博恩搖了搖頭,“不過這些已經夠多。灼熱之源的古老聲譽,換來了一個可悲的熾焰公爵,真是令我扼腕嘆息。”
他把木杖橫在膝蓋上,來回撫摸着,輕聲說:“按說我該問一下,這麼短的時間,你是怎麼做到和炎魔弓這樣的神器進行到不完全同契的地步。但既然你姐姐都已經成爲了弓的一部分,你有很好的理由可以搪塞我,我想我問不出真正的答案。”
“弗拉米爾大人在上,請原諒我的妄言。”庫雷博恩清了清嗓子,沉聲說,“那麼,我就來講出,當年害我一把鬍子被燒乾淨的罪魁禍首吧。”
“這本來是不能講的秘密。”庫雷博恩回憶了一會兒,略顯沉重地搖了搖頭,“王上當初饒我一命,就是相信我不會泄露它。我也做到了。可我就快離開這世界了,我的感覺已經開始犯錯,我甚至從你身上感受到了神諭暗藏的力量,克雷恩,如果……我是說如果,你未來無法找到親生父親,那麼,你願意扛起特穆迪森家族的榮耀嗎?”
“我想您可能誤會了什麼,我雖然流淌着火精靈的血,但我並不打算爲了你的王上而戰,我要去艾普薩拉斯,也不是爲了刺殺或是什麼別的破壞行動,我不想對你隱瞞什麼,”克雷恩堅定地說,“我會爲我的朋友、我的家鄉和我的未婚妻而戰。”
“這無關緊要,戰爭的正義之旗,只會落在最終的勝利者手中,我覺得你能扛起一個家族的名號,不管你身在何方。你可以在你覺得適當的時候,公開承認你的養父是誰。”
“那麼,好吧,我承諾。”克雷恩雖然早就習慣了阿列庫託這個假冒的姓氏,但既然庫雷博恩准備給他家族象徵的戒指,他的養父也確實是特穆迪森家族的一員,他將來把正式名登記爲克雷恩·法·特穆迪森也沒什麼關係——希瓦拉那個明顯來自家族聯姻的第二姓,就沒必要使用了,“如果找不到親生父親,我會在對您家族有利的時機,公佈自己的全名。”
“說到底,我也算是你的高祖父啊……”庫雷博恩有些感慨地擡起手,輕聲說,“能讓我摸摸你的頭嗎?”
克雷恩有些戒備的把鬥氣集中在手上,保持着隨時可以抽出匕首的姿勢,緩緩把身體前傾,“可以。不過請原諒我沒有享受過多久長輩親情的滋味,表演不出應有的親切感。”
“那無關緊要,孩子,無關緊要。”衰老的精靈絮絮叨叨地說着,枯瘦的手指穿梭在暗紅的短髮中,“我活到這個年紀,已經不指望錯失的還能補回來。我只是好奇一些事情……而已。”
一股暖意從頭皮向下蔓延,溫熱的魔力波動,頃刻就把克雷恩的身軀籠罩。
不過他並沒感覺到任何敵意,芙伊也沒有示警。
他保持着肌肉緊繃的姿態,一直等到庫雷博恩把手拿開,纔開口問:“你在探查什麼?”
“我在探查那種令我熟悉的感覺究竟是什麼來源。可阻隔太強了,是神諭之印嗎?我還是第一次在光之子以外的生命身上發現這樣的東西。”
“沒錯,是神諭之印,具體的原因,請原諒我不能解釋給您聽。”
庫雷博恩點點頭,跟着似乎想起了什麼,說:“我……是不是聽說過你的名字,你用過阿列庫託這個姓氏對嗎?”
“對,我曾用過克雷恩·法·阿列庫託的假名。”
“熾焰遊俠……對啊,聽到那個稱號我就該想起來的。”老精靈動了動腿,似乎想要站起來,但猶豫了一下,只把木杖挪了挪位置,“好吧,好吧,都對上號了,我這不靈光的腦子啊……真是麻煩。”
“那麼,您能告訴我答案了嗎?”
“可以了,不過,那只是我主觀的解讀,因爲神諭,是一團模糊不清的意志,它並非文字,也不是圖案,而是我無法具體形容的,一種類似於灌溉的指引。”
克雷恩點點頭,“我對占卜師這個大行當略有了解,您只管說吧。”
“魂相異者,君臨烈火。”庫雷博恩緩緩吐出了一組艱澀難懂的古精靈語,接着解釋說,“我知道這不太好懂,但越是接近神話時代的語言,就越接近神的旨意。要知道,語言本來就是古老的生命與神溝通的手段與符號。”
“確實有點晦澀。”克雷恩抓了一下頭髮,“我精靈語都不太會說。”
“我可以詳細詮釋一下我的解讀,這也是神官的工作。”庫雷博恩握緊木杖,喃喃說道,“前半句,可以有很多種理解,大致的意思,是指示了一個靈魂與我們有重要區別的生命。而後半句的意思就很明確了,這是爲火精靈王祈求的指引,我認爲,烈火所指的毫無疑問就是火精靈王所控制的地區,也就是火精靈王國。”
“所以用通用語來說,我當時告訴王上的消息,是有一個靈魂和我們不一樣的生命,將要成爲火精靈王國的統治者。”老精靈心有餘悸地摸了摸鬍子,“那麼作爲當前的統治者,王上會怒不可遏也是理所當然的,對吧?”
克雷恩迅速地回想了從979年開始火精靈王就暗地裡進行的事情,聲音禁不住微微顫抖起來,“火精靈王認爲這是異族將要奪權的信號,對嗎?”
“是的,”庫雷博恩有些愧疚地說,“不只是王上,我也這麼認爲。我……想不出其他的可能性。王上大怒之後,我知道定居在火精靈王國的異族羣落將有重大危機,爲了避免他們的傷亡,我沒日沒夜地奔赴了好幾個地方。有的聽了我的勸告,提前搬走逃離,而有的則沒有,最後迎來了滅頂之災。”
“就只是爲了一個神諭的一種解讀?”克雷恩有些憤怒地說,“他派兵去屠殺的可是一個個部落的千百條生命啊!”
“在你看來那只是一個解讀,但在王上看來,那是對他王權的威脅。”庫雷博恩嘆息一樣地說,“你還年輕,你不知道權力的滋味有多麼美妙。知道曾經的故事嗎?爲什麼爲了愛情放棄王位的人會被千百年傳頌?因爲那太少了,而爲了權力放棄各種東西的生命,在這廣闊的世界遍地都是。那是摻了毒的美酒,喝下,就會上癮。”
“那麼後來火精靈王變本加厲的行動,想必也和千年之交那位被處死的神官有關咯?”
“蒂亞莫是個很好的神官,他會是我最好的接班者,顯然,他和我一樣誠實。別忘了那一年,王上封閉了國境,徹底驅逐了所有定居的外來客。”庫雷博恩平靜地說,“你覺得王上瘋了,那沒錯,只不過,不是因爲神諭,而是因爲權力受到了威脅。”
他盯着克雷恩的眼睛,像是在擔心什麼一樣,輕聲說:“孩子,記住,權力對靈魂的改變,強大到你不敢相信。不要去挑戰它那致命的吸引力,永遠不要。”
“我對那種東西沒有興趣,權力的滋味再美妙,也和我無關。”克雷恩平靜地回答,接着問,“千年之交的新神諭,會不會有什麼變化?畢竟火精靈王在那之後的舉動,已經有些難以理解了。”
“我不知道。孩子,那時我遠離王宮已經二十多年,我不可能再知道任何內幕。”庫雷博恩眼簾半垂,對這個話題的興趣顯然已經結束,“克雷恩,任何一道美味,在沒有嘗過的時候,你就沒有資格表示不感興趣。你剛纔已經說了,你要爲了很多事情而戰。那麼,拿着炎魔弓,並已經同契成功的你,可能去做一個小小的弓箭手嗎?”
“爲什麼不可能?”克雷恩乾脆地反問,“我參加過小規模的戰爭,也許在有些時候我不太聽指揮,不能算是個優秀的士兵,但如果遇到我認同的指揮官,我想我能做到更好。”
“我真意外。火精靈中,已經很少有你這麼沒有野心的個體了。”老神官在地上磕了磕木杖,“也許,火精靈都該往心裡弄個神諭之印。”
“我也很希望如此。”克雷恩站起來,疲倦地伸了一下腰,“您真的不打算離開這裡了嗎?”
“是的,這裡是我給自己選擇的最後歸宿。不然,我還能去哪兒……”庫雷博恩扭頭看了一眼帳篷,佈滿皺紋的臉上,浮現出深沉的無奈。
“在這裡等我一下,”克雷恩考慮了幾秒,轉身往來路跑去,“我馬上回來。”
畢竟這是火精靈王身邊侍奉了幾代百餘年的資深大神官,他覺得,這對伊莉絲應該很有用。
和他預料的一樣,本來坐在木屋平臺邊上,還沉浸在淡淡傷感中的伊莉絲一聽他說到庫雷博恩這個名字,就雙手一撐飛身跳了下來,雙眼閃亮,“他在哪兒?快帶我過去!”
帳篷還在,年老的神官當然也還在,他正用枯瘦的手撫摸着那塊墓碑,消磨着生命殘餘的時光。
伊莉絲快步走過去,她當然不會懷疑克雷恩的話,直接說道:“你好,特穆迪森先生,我是伊莉絲·瑞妮·希瓦拉·艾普薩拉。從第二姓上看,咱們還算是沾邊的親戚。”
克雷恩在旁邊算了一下,伊莉絲父親的家族中曾經有位長輩嫁給了特穆迪森家,成爲了庫雷博恩的母親,不過具體算起來怎麼稱呼,好像有點太過複雜。
“尊貴的艾普薩拉?”庫雷博恩有些吃驚地轉過身來,“您爲什麼會在這裡?”
路上聽克雷恩大致介紹了一下情況,伊莉絲直接攬住了克雷恩的胳膊,認真地說:“因爲我就是他的未婚妻。熾焰遊俠,即將成爲伊莉絲長公主的夫婿。”
“長公主?女王……芙蕾雅已經退位了嗎?”庫雷博恩用木杖敲了敲自己的腦袋,“偉大的弗拉米爾大人啊,精靈的林地終究還是逃不過戰火的洗禮嗎?”
“火精靈王已經徹底失去了控制。”伊莉絲凌厲地說,“他正在把紅髮的族羣導向毀滅,了不起的大神官,你願意跟我前往艾普薩拉斯,爲聖佑林海的和平貢獻一份力量嗎?”
庫雷博恩緩緩搖了搖頭,“長公主殿下,我已經沒有什麼力量可貢獻出來,作爲火精靈的大神官,埋灰於水精靈的國土已經足夠失敗,請不要讓我的死亡揹負更多的沮喪……”
克雷恩聽他們用精靈語說個不停,好幾個詞都沒聽明白,只好把芙伊請出來,在心底跟她交流,保證能徹底理解他們的意思。
“如果放棄糾正火精靈巨大錯誤的機會,那你的死亡纔是徹底的失敗。”伊莉絲毫不客氣地說,“你的王挑唆翼人東進風精靈的邊疆,還偷襲了風精王從南境調集的軍資,他爲了一己私利,將全部精靈的利益都放置於危險之中,他甚至策劃了土精靈王國的叛亂,大神官先生,你不覺得應該做點什麼嗎?”
“我能做的已經做了。”庫雷博恩依舊是不緊不慢地搖着頭,“我瞭解的神諭含義,以及它可能帶來的影響,我都告訴了克雷恩。我只是個大神官,並不是大將軍大元帥,我真的幫不上你們什麼。就讓我安靜在這裡歸於泥土,回到森林中吧。”
伊莉絲還是有點不甘心,她並不知道這位大神官有什麼用,她只是覺得,任何可能有用的,此刻都不應該放過,“那麼,你也該有一個風光的葬禮纔對。火精靈王驅逐了你,是他發瘋的證明,水精靈王國博愛而包容,你應該在這裡找回本屬於你的榮耀,在他們的陪伴下安然離去。”
“可我的榮耀會帶來我們家族的滅亡。”庫雷博恩藏在鬍子中的嘴似乎咧了一下,“除非你不公開我的身份。”
“我可以。”伊莉絲乾脆利索地回答,“我並沒打算靠你的身份來影響什麼,克雷恩作爲炎魔弓的持有者,影響力比如今的你大得多。即使只爲了你對神諭的透露,我也該在艾普薩拉斯爲你找一個幽靜的住處,讓你安逸地度過最後的時光。”
“好吧……既然長公主殿下這麼堅持,我想我並沒有多大拒絕的餘地。”庫雷博恩嘆了口氣,挨着墓碑坐下,“你們回去吧,再給我點時間。殿下可以安排部下來接我,看到您的手令,我就會跟他們前往艾普薩拉斯,拜會新女王,偉大的格蕾希亞三世。這樣可以嗎?”
“其實你可以跟着我們一起離開,獅鷲多乘你一個不會有什麼問題。”
“我已經禁不起那樣的顛簸了。”庫雷博恩拄着木杖向帳篷走去,“請儘量讓馬車來接我,多謝您。”
“哦,對了。”掀開帳篷後,老精靈扭過頭,渾濁的眼睛掃視着伊莉絲的身體,皺起褪色的眉毛,緩緩說道,“請不要讓您的父親知道我的事情。我不想在生命的最後,還要戒備自己的同胞。”
伊莉絲怔了一下,“我聽克雷恩說起那神諭了,我不覺得那是多麼需要保密的事情。”
“長公主殿下,如果……有流言說神告訴大家,總有一天您會取代您姐姐成爲新的女王,那您姐姐會怎麼做?”庫雷博恩鑽進帳篷裡,淡淡地說,“王冠就是這麼一種東西。你將來戴上的時候,就會明白了。”
“我不覺得姐姐會怎麼樣。”回去樹屋那邊的路上,伊莉絲還有點耿耿於懷,“這種流言難道有可信之處嗎?”
克雷恩遲疑了一下,輕聲說:“這種事很難說,我在各地遊歷,也看了很多故事,登上王位後性情大變的,真的有很多很多。猜疑和忌憚,是掌權者最容易產生的念頭。格蕾希亞當然會相信你,但如果流言的主體換成與她並不那麼親切的某個精靈呢?再換成某個寄住在水精靈王國的異族呢?”
“那……那應該做的事情也是詳細的調查和認真的防範,律法不能制裁還沒有發生的罪孽。一條流言怎麼可以拿來當作處死那麼多條生命的依據?”
“可那不是流言。”克雷恩提醒說,“不要忘記,那是神諭。神諭沒有實現的情況只有一種,那就是解讀錯誤。”
“神官也不過是些占卜師而已。他們的解讀當然也有可能會錯。”伊莉絲不服氣地說道,他顯然對火精靈王一系列的行徑格外憤憤不平。
“所以我猜,火精靈王在千年之交以前,應該還包着一絲解讀錯誤的僥倖心理。”克雷恩踩着腳下鬆軟的腐葉,語氣越發沉重,“所以那時候他還算是比較剋制,之後的二十多年也並沒真的去做什麼。真正的慘劇,發生在蒂亞莫被懸屍示衆之後。所以應該是第二道神諭的解讀,徹底激發了火精靈王的行動力。”
“那時候他已經掌權太久,嚐到了權力的滋味,而第二次神諭的暗示,肯定跟庫雷博恩的解讀有意義上的相似,這讓火精靈王斷定,異族對他而言將無比危險。神諭是神的指引,”他把腦子裡的想法飛快地說出來,“那麼,自以爲得到了指示的火精靈王,就進行了剷除一切威脅的計劃。”
“我倒覺得,異族的說法本來就很牽強。魂相異者……這句話換成通用語,不就是靈魂與某樣東西不同的生命嗎?”伊莉絲皺着眉說,“那這裡面可以解讀的空間太大了,尤其是這個相異,到底是與什麼相異?與火精靈王?與火精靈?與精靈?還是與普羅大衆?再來,區別大到什麼程度?如果一丁點不同也算,那這世上根本就沒有完全一致的兩個靈魂,仔細想想就知道,不管將來是誰接替了弗雷姆的位子,都可以套進這個神諭裡。所以我就說了,占卜師都是些不能信的騙子。艾普薩拉斯的王宮裡也有大神官,我就從來沒當回事過。”
“他們只能選擇一種理解來當作依據,否則根本無法展開行動。”克雷恩考慮了一下,緩緩說道,“說不定,1000年紅四月的那次神諭,解讀出的訊息更加準確,纔會讓火精靈王不惜出動王立警備軍也要展開清除行動。”
“按我知道的情報,1000年開始到1005年之間的明暗行動,針對的都是非精靈族,而且,都是定居在艾爾法斯境內的大型聚集點,各地點的主體種族都不是精靈。”伊莉絲沉聲說,“那麼看來火精靈王對神諭的理解,威脅到他王位的,是異族。”
“如此一來,他野心的膨脹也就順理成章了。”克雷恩嘆了口氣,“輪迴之紀本來就有預言會發生席捲聖域的戰爭,打亂一切現有秩序,讓世界重回混亂。他不惜一切爭奪艾爾法斯聯邦的控制權,應該就是爲了拿全部精靈作爲後盾,跟外界徹底劃清界限,守住聖佑林海。我想,他雖然最早驅逐的是境內的獸靈部落,但他心目中最大的威脅,應該是人類。”
伊莉絲沉默下來,直到快回到樹屋,纔開口說:“人類的確是最快適應林地生活的異族,而且適應得非常好,人類的貪婪也的確是很大的威脅。他們的慾望太強,對權力對財富對異性都是。關鍵是,他們還對征戰有着超乎尋常的狂熱,獸靈中最好鬥的部落,發起的戰爭數恐怕也無法和隨便哪個人類王國持平。”
她輕輕地啊了一聲,有點恍然大悟的樣子,“難怪在高等精靈議會,火精靈那邊近些年一直在提出針對人類的議案。要不是04年戰爭的變化打亂了計劃,艾爾法斯聯邦本來都已經決定趁機北擴到瑪杜蘭和波亞迪蘭南側,建立對人類王國的戰略緩衝區。”
“結果達爾斯蘭發展太快,又與精靈成了盟友,一切就只能擱淺。”克雷恩大致推想了一下,突然發覺,自己當初爲了救人鋌而走險的行動,竟然不知不覺改變了整個南部地區的局勢。
如果沒有他冒充使節給了當時的達爾士大公一個合理的藉口,針對瑪杜蘭的行動不會如此順利,波亞迪蘭也不太可能那麼順利的投降爲附屬國後被吞併於07年,精靈就可以藉機北擴更多。
而一旦這樣發展,達爾斯蘭與精靈王國就很難建立真正的友誼,發展空間也會受到極大壓縮,如今的哈斯米爾大平原之戰,情況將會完全不同。
聽了克雷恩感慨的陳述後,伊莉絲笑着說:“沒想到從那時候開始,你就是我們水精靈的福星了。”
“哦?這是怎麼說?”
“風精靈有迷霧森林這個天然大屏障,水精靈王國卻要負責北邊境的防守,北方的達爾斯蘭是結盟還是敵對,對如今情況的影響太大了。”伊莉絲看向疲倦的獅鷲,一副恨不得連夜飛回艾普薩拉斯的樣子,“儘管盟友也借走我們一部分兵力,但如果是敵對王國,被牽制在邊境的部隊只會更多。”
“早點休息吧。”克雷恩擡頭望了一眼樹屋,“該看的都已經看過了,接下來,就是全力趕路的時間。”
“嗯,就是累傷這幾隻獅鷲,明天天黑前,咱們也一定要趕到艾普薩拉斯。即使什麼都做不到,我至少也能平復姐姐緊張的心情。”
在這片克雷恩無比熟悉的林地裡,他睡得格外香甜。潮溼的風帶來了熟悉的氣味,包裹着他,像是把他送回了無憂無慮的童年。
只可惜,睜開眼後,一切還要回到充滿焦慮的現實。
不到中午,他們就跟另一批空中衛隊碰上,被護衛的同時,也得知了艾爾法斯聯邦的最新情況。
高等精靈議會被暗精靈把持,直屬精銳部隊集結在風精靈王國東部,以幫助作戰的名義阻礙水精靈王國的支援。
但這並不是最讓他們吃驚的消息,最讓他們吃驚的消息,就發生在昨天。
星曆1009年紅七月6號,暗臨日,水精靈女王格蕾希亞三世歷數火精靈王穆艾三世十大罪狀,同時對其宣戰。
水精靈王國的先頭部隊,當晚就殺向了土精靈王國的叛軍後方。
精靈內戰,正式爆發。
卷十一 水深火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