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幕如此真實殘酷, 身臨其境般被烈火炙烤, 但是心裡卻是冷絕。
阿弦渾身遏制不住地輕輕顫抖。
崔曄終於還是忍不住, 主動上前將阿弦抱了抱,他平復了一下有些震驚的心緒,在阿弦耳畔輕聲道:“既然說給了我, 那就不要再去想更多, 也不許因爲這個再難過了……”
阿弦顫聲道:“雖然他不是什麼好人, 但是……”
“我知道,我知道阿弦的心。”崔曄撫着她的臉, 卻見到阿弦眼角星星淚光。
阿弦擡眸看着崔曄:“阿叔……可知道那些是什麼人嗎?”
崔曄搖頭。
阿弦想了想, 忽地說道:“我看見那蒙面人腰間懸着一個東西。”
崔曄一怔:“什麼東西?”
阿弦皺眉回想, 終於說道:“像是一隻魚。”
崔曄的手一震:“什麼?”
阿弦察覺他似乎緊張, 遲疑道:“像……像是個銅魚。”
四目相對,阿弦發現崔曄的眼神在瞬間變得凌厲:“怎麼了?”
崔曄卻又很慢地笑了一笑,聲音有些低啞:“沒什麼……”
停了一刻, 崔曄道:“我會記得你所說的, 不會告訴別的人詳細, 但是阿弦……記得也不要將此事說出去,知道麼?”
阿弦道:“我不會說的,除非找到是誰害死了周國公。”
崔曄頷首,又望着她輕聲嘆道:“你乖些,不許再難過了,不然,我就沒有辦法送你進去了, 咱們索性就在這裡說一夜。”
阿弦窘然,知道車在此處已停了太長時間,定了定神道:“我、我是該回家了,那阿叔呢?”
崔曄道:“我仍回吏部。”
“身子可吃得消麼?”阿弦擔憂。
崔曄笑了笑:“本是有些倦累,但是……就如我所說的,跟阿弦相處是最好的歇息。還要多謝阿弦今晚陪着我呢。”
阿弦臉紅:“是我要多謝阿叔陪我回來纔對,還、還有……這輛車真的送我嗎?其實我自己會買……”
崔曄笑看她不好意思的模樣,道:“若不是怕會引人注意,就送你一輛更好的,這輛已是委屈了我的阿弦了。”
“我的阿弦”四個字,這般別有意味。
阿弦的心怦怦亂跳,幾乎又想捂住臉:“那我走啦。”
崔曄慢慢地又替她整理了一下風帽,才嘆了口氣:“好的,你去吧。”
阿弦輕輕拍了拍玄影的脖子,玄影才竄起來,伶俐地奔出車廂,阿弦在出外之前回頭看一眼崔曄,見他正依依地看着自己,目光中是很寧靜的愉悅歡喜。
被這種目光默默地打量着,阿弦的心中竟也微暖而寧悅,忽然竟有種很想回來再抱一抱他的衝動。
***
是夜,虞娘子不免又旁敲側擊打聽了一番,阿弦打定主意一個字也不說,吃了夜宵便去歇息。
大概是因跟崔曄相處了半夜,阿弦睡得格外安穩。
次日出門,乘車來至戶部,才下地,就見門口上有數人竊竊在議論什麼。
阿弦不解,邁步往內,一邊留心聽他們說什麼。
正快到公房之時,一名書吏走來,道:“女官可知道了?藍郎中家的人一大早來說,郎中昨晚上忽然狂性更甚,居然連夜跑了出府,如今竟不知所蹤,府內已經報官,正滿城地找尋呢。”
阿弦也吃了一驚:“現在還沒找到?”
“可不是麼?大家都在說,晚間冷的那樣,郎中又是病人,只怕……凶多吉少。”書吏跺了跺腳,嗐嘆道:“如今藍夫人還在裡頭找侍郎哭訴呢,好不悽慘。”
嘆息中,卻也聽前方一名同僚道:“什麼世道,好端端地一個人,怎會說瘋就瘋了呢?”
他旁邊一人忙道:“噓,藍夫人出來了。”
阿弦本要進房間去,見狀便站住腳,順着衆人所看方向瞧去,果然見前方許圉師陪着一名中年婦人出門,那婦人雙眼紅腫,滿面憔悴,被丫頭扶着,尚且搖搖欲墜。
許圉師正低聲細語地安撫。
阿弦皺眉。
——“冤枉!我無罪!”
藍郎中厲聲高叫,雙眼赤紅:“放開我,你們放開我!”他奮力掙扎,將周圍一干侍候的侍女們推開,大踏步往外衝去。
正藍夫人從外進來,見狀叫道:“老爺……”纔要迎上來,藍郎中指着她道:“我並沒有錯,我沒有錯,是陛下不仁,陛下不仁呀!”
藍夫人驚怔,在場衆人也都呆若木雞。
藍郎中趁機衝上前來,將藍夫人一撞,頭也不回地出門而去。
而此刻眼前,許圉師陪着藍夫人往此處經過,一邊安撫:“我也會派人幫忙找尋,放心,一定會盡快將郎中找回。”
藍夫人拭淚道:“我們一家子的性命,就全仰仗老侍郎大人了。”
這責任甚是重大了,許圉師頭皮一緊,道:“戶部上下一定會竭盡全力。”
阿弦早退到門口,候人經過,才轉身進了公房。
才落座翻看案宗,不多時,門口人影一晃,阿弦擡頭看時,卻見是許圉師走了進來,臉上頗有惶恐不安之色。
阿弦忙起身迎接,許圉師擺擺手道:“你方纔也看見啦?”
阿弦道:“是,還不知郎中的下落麼?”
許圉師嘆道:“這長安城如許之大,他又是個發病之人,就算沒有個三長兩短,好端端地往人羣中一躲,也是難尋的。”他連連嘆息,滿面痛惜之色:“真真可惜了這樣精明的人物,怎麼居然會、會變成現在這樣……”
阿弦垂手站着:“老大人也不要太過憂急了,且保重身體。”
許圉師長吁短嘆片刻,瞟向阿弦,遲疑了會兒,小聲道:“你說……藍郎中現在這般,到底是……怎麼了?”
阿弦爲難:“大人,這個我怎麼知道?”
許圉師道:“我也知道爲難了你,不過你……你向來是比別人多一份能爲的,我也實在是沒有法子,一來沒了藍郎中,這部裡就似缺了一大膀臂,二來,對藍家也是極大的打擊,這又是年下了,若真的出事,這一家子可也不能活了。”
阿弦不語,許圉師走到她跟前,小心看她神情變化:“你不用擔心,只管跟我說實話,你可……知不知道些端倪?一點兒也成呢?”
阿弦想到方纔所見,自不好直說,便道:“我知道的也是有限,不過看藍大人的舉止,倒是有些、有些像是……中邪似的。”
許圉師窒息,繼而道:“怎麼看出來的?”許圉師當然知道阿弦跟藍郎中向來也沒見過幾次,既然她肯這樣說,自有緣故。
雖許圉師是個和善的長者,但阿弦仍是不敢將方纔所見告訴他。便只道:“我先前聽人說什麼……藍郎中自稱有功之臣之類,這種口吻不似他平日說話的方式……”
許圉師有些失望,又忙問道:“還知道什麼呢?”
阿弦對上他殷切盼望的眼神,心絃一動,終於道:“侍郎若是……若是信得過,就讓我去藍家看一看好了。不過我也無法保證……一定會有線索。”
許圉師如今毫無頭緒,只盼阿弦肯開口答應,如今見她應了,不管結局如何,一顆心先寬鬆不少:“好好好,你肯去就好了!”
阿弦見他竟比自己更加自信,不由苦笑。
***
許圉師叫了兩個差官,讓隨着阿弦一同前去藍府。
阿弦硬着頭皮出門,正要上馬,身旁忽然有個聲音涼涼地說道:“我知道姓藍的在哪裡。”
阿弦猛然回頭,卻見敏之立在牆根,漠漠地看着她。
情不自禁嚥了口唾沫,自從那夜不歡而散,又知道了敏之的死因,阿弦心裡難過,不知何故又摻雜着一絲說不清的愧疚。
偏偏敏之不見蹤影,也不知是故意避着她還是已經真的去了。
如今見他不期然現身,心裡五味雜陳,可聽見他說這句話,阿弦幾乎脫口問出來:“你……”
及時咳嗽了聲,阿弦對身旁兩人道:“請稍等片刻。”
她拉着馬兒走開幾步,背對着那兩人,對敏之道:“殿下……當真知道藍郎中在哪兒?他可還好麼?”
“我知道他在哪兒,好不好就不知道了。”敏之神色如常,彷彿仍是昔日那個荒唐不羈的周國公,冷淡道:“畢竟各人想法不同,我認爲的好,未必就是衆人眼中的好。”
阿弦看着他,面前卻不由又出現那烈焰沖天的一幕。她深深呼吸:“那、那可不可以勞煩殿下帶我去找他?”
敏之道:“你是求我麼?”
阿弦咬脣:“就算我求殿下了。”
“那以後我深夜去找你,你還趕我走麼?”
阿弦一愣,無奈道:“就隨殿下自由來去如何?”
敏之笑道:“這還差不多。”
因阿弦是背對那兩名差官的,那兩人不知她在做什麼,只見她時不時地摸摸馬兒的脖頸,彷彿在跟馬說些什麼似的,兩人都覺怪異,卻不敢做聲,只相視搖頭。
幸而很快阿弦便翻身上馬,道:“咱們去吧。”
兩人這才也上馬跟隨。
阿弦本不知藍府坐落在何處,這兩人其中一個是藍郎中好友,正是在前帶路的,不料纔到朱雀大街,正欲往藍郎中所住的西市長壽坊去,阿弦卻叫住人,望着東市的方向。
那差官還以爲她不認得路,正要叫她,阿弦已打馬而去。
差官慌忙叫道:“女官!錯路了!”
阿弦置若罔聞。
兩人又驚又且無奈,又不敢扔下她,只好不情不願地跟在後頭,因見阿弦離得遠,便道:“她敢情也是瘋了麼?侍郎明明讓我們帶着去藍府,如今卻東西不分隨意亂走。”
“罷了罷了,女人麼,不都是反覆無常的?咱們且隨着她,誰讓侍郎叮囑讓咱們都聽她的呢?橫豎找不到人也怪不到咱們頭上。”
兩人且行且嘀咕,阿弦卻渾然不理,只看着前方敏之的身影。
因見兩人落後,阿弦便道:“殿下!”
敏之雖未回頭,身形卻停了停,阿弦急打馬追上,不安地低聲斷續道:“我、我看見了那些……殿下讓我看的。”
敏之面無表情:“哦。”
阿弦道:“殿下可知道是誰相害?”
敏之方瞥了她一眼:“你問這個做什麼,你若知道了,難道會替我報仇麼?”
阿弦道:“我自然要給殿下討回一個公道。”
敏之笑了笑,嘆道:“小十八,你這種天不怕地不怕的勁頭,我是服的。”
阿弦道:“殿下覺着我的想法可笑麼?”
敏之搖頭:“不是,我是真心的欽佩。畢竟,天底下敢當面斥責天后的,你算是頭一個。”
阿弦道:“既然如此,殿下何不告訴我是誰相害,我一定會替你討回公道。”
敏之看着阿弦,他的眼神有些奇怪:“我告訴你容易,但是……”他笑着搖了搖頭,身形卻一閃消失。
阿弦一驚叫道:“殿下?!”
慌忙勒馬四顧,卻早不見了敏之的影子,阿弦待要再叫,身後的兩人終於追了上來,忍不住抱怨道:“女官爲何跑的這樣快?我們差些兒便追丟了。”
阿弦顧不得理會他們,不放棄地四處張望中,卻終於見到左側巷口,似是敏之的衣襬一閃而過。
當即忙撥轉馬頭直追。
那兩人見她渾然不理,“狀似傲慢”,一時氣滯,大眼瞪小眼間,賭氣停在原地不再追隨。
阿弦打馬拐過巷口,擡眼看時,卻吃了一驚,原來在正前方的牆角,有一人抱着頭挨牆蹲坐,阿弦心頭一顫,回頭叫道:“你們快來!”
翻身落地,阿弦急急掠了過去,扶住那人肩頭一打量,——卻見這人鬍子拉碴頭髮散亂,臉帶病容目光恍惚,不是失蹤了的藍郎中又是何人?
藍郎中渾身冰涼,且篩籮般抖個不停,他的頭臉跟肩頭都落着一層霜雪,嘴脣已經是青紫之色。
背後兩名差官聽她叫嚷,本還不當回事,慢吞吞露面看時,正好阿弦竭力把藍郎中從地上攙扶起來。
那兩人呆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反應過來後又忙不迭地跳下地,雙雙奔過來幫忙。
***
那兩人一左一右攙扶着藍郎中,因無法上馬,一人便飛馬趕回去找轎子。
剩下那名差官將藍郎中扶起,阿弦打量周圍,卻再不見敏之的身影。
兩人正原地護着藍郎中,只聽得“吱呀”門響,身後的一戶人家開門,有人走了出來,拿着笤帚打了個哈欠,正要掃雪,一眼看見此處情形,便駐足發呆相看。
幸而不多時,那報信的差官去而復返,卻帶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竟是大理寺的狄仁傑,身後幾名巡官擡着一頂軟轎。
當即忙將藍郎中扶上軟轎,帶了往回。
狄仁傑則過來同阿弦打招呼,道:“我一早兒也聽說藍大人失蹤之事,幸而及時找見。”
阿弦道:“您怎麼在此?”
狄仁傑道:“大理寺就在前頭不多遠,我聞訊便急忙趕來了。”
此時因戶部那兩人已先行護送藍郎中回府,阿弦便也不急,又想自括州一別,極少跟狄仁傑碰面,也不宜倉促告別,便牽着馬兒跟他同行。
狄仁傑因又笑道:“不過,滿城的人都找不到,怎麼十八弟一下兒就找見人了?”
阿弦便也笑答:“也只是誤打誤撞罷了。”
狄仁傑點了點頭,並不追根究底,只說道:“藍大人的事我也聽聞了,他的這病症有些古怪,若不除根,只怕仍有後患,但是……他怎地跑到這裡來了?”
狄仁傑說着,便回頭看了一眼。
這時兩人已經出了巷口,前方不遠就是朱雀大街。
阿弦正要問此是何處,冷不防見一人騎馬緩緩從正前方而過。
驚鴻一瞥間,卻見那人身着褐黃色常服,腳踏黑靴,腰配短刀。
生得體態雄壯,高鼻深目,連鬢濃須,竟是個胡人。
阿弦瞥了眼,不以爲意,正要回頭問狄仁傑,忽地心生疑惑,便又擡頭凝眸看向前方。
正狄仁傑也回過頭來,在那人經過之前看見,便皺了皺眉。
回首見阿弦一臉錯愕,狄仁傑便低聲道:“你不認得此人麼?這是樑侯手底下極得力的的跟隨,乃是一名胡人,叫做什麼索元禮。”
阿弦直直地望着“索元禮”,目光從那一張令人過目不忘的臉上掠過下移。
在對方的腰間,有一物微微晃動……竟是一枚已有些泛黑的魚符。
就在看見這眼熟的魚符的瞬間,阿弦耳畔有風沙呼嘯之聲,眼前所見對阿弦來說是最熟悉,也是最陌生的。
之所以熟悉,是因爲她看見的是豳州之地的風貌,黃沙滾滾,北風凜冽,之所以陌生,卻是因爲看見了一個早就橫死的人。
豳州大營,因謀殺同僚何鹿鬆,早就被蘇老將軍私下處以極刑的靳參軍。
“……欽差一行的路線本是機密,我是冒死相告。”靳參軍的聲音裡透着不安。
“放心,絕虧待不了你。”對面那人嘿嘿一笑,腰間的魚符隨着輕輕抖動。
就在索元禮要從面前消失之時,他似察覺到什麼,驀地回首。
是兩隻極兇惡的眼睛。
這雙眼睛阿弦可謂銘心刻骨,甚至在一瞬間,她情不自禁地舉起手來,將面前這張胡人的臉上下一擋,只露出中間的雙眼。
霎時,那一夜風火沖天的灼烈刺痛感又撲面而來。
阿弦渾身戰慄。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小夥伴們~二更君伸出柔軟的小爪子麼麼噠!(づ ̄3 ̄)づ╭?~
WWW ▲т tκa n ▲co 海燕阿弦:讓暴風雨來的更猛烈些吧!
火孔雀敏之:不愧是我忠心耿耿的跟班,上吧小弦子!
阿叔:==唉,忽然發現了樓上兩位在某些方面的相同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