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基見阿弦面露詫異之色, 隨着轉頭看去, 卻正見韋洛匆忙下樓而去。
“那是……”
陳基眼力精準, 且人在金吾衛,管理南衙禁軍, 負責城中巡邏防衛, 對長安城中的人員來往尤其熟悉。
何況韋家人乃是崔府的“貴戚”,陳基自不陌生。
高建見他兩個凝神打量, 就也張望了一眼:“你們在看什麼?”
陳基回頭看阿弦, 阿弦勉強定神,一笑道:“沒什麼。對了, 我還不知你如今住在哪裡?”
高建笑道:“多虧了陳大哥照應,我住在他家裡呢。”
阿弦本想自己懷貞坊的房子也足夠大,如今聽高建住在了陳基那裡, 倒是不好再說什麼。只道:“是想要住幾日?……還是長住?”
高建先看了陳基一眼,纔有些不大好意思般道:“我本來……是想來長安見見世面,再探望探望你跟大哥的,可是見你們兩個都這樣出息, 我心裡……”
阿弦正等着,陳基道:“他想在長安多住些日子,至少有我們照應,不管是做什麼, 也總比在桐縣那個小地方強些。”
高建見他替自己說了,鬆了口氣:“就是這個意思,如果不是陳大哥跟阿弦你在這裡, 我是沒有膽量留下的,之前才進城,幾乎不知道往哪裡去找,路那樣多,那樣寬大,什麼樣兒的人都有,俊的像是天仙,醜的又似小鬼,把我看的眼跟心都花了,只打聽戶部的去處,在半路上誤打誤撞地就被陳大哥看見了,這才救了我的命。”
阿弦知道這種感覺,當初她纔來長安豈不也是同樣?雙眼不識,滿心茫然,這樣大的城池,可以去任何地方,但偏偏又不知該往哪裡去。
幸而高建是幸運的,開始就見到了陳基,不似當初她那樣苦苦尋覓幾番不得。
突然想到舊事,心裡不免又泛起一絲異樣。
高建見她不語,忙問道:“阿弦你怎麼不做聲?”
將那杯酒握在掌心晃了晃,阿弦笑說:“沒什麼,那就隨你的意思。”
高建這才放心,豪爽大膽地擡手在她肩頭一拍笑道:“今日也總算見了你,我這心裡說不出的高興,來,我們喝酒!”
他把阿弦杯中的酒倒到自己杯子裡:“你都不喝,這都涼了。”
重又麻利地給她倒了一杯熱的:“咱們把這一杯幹了!”
陳基笑笑,也舉了杯子。
阿弦望着高建眉開眼笑的模樣,桌子中間是個羊肉鍋,熱氣騰騰地冒着白汽,把對面陳基的臉幾乎都遮的朦朦朧朧。
恍惚裡,就像是又回到了在桐縣,黑夜之中老朱頭路邊擺着的小桌子,他們一人一碗麪湯,也如現在這樣,吃的熱火朝天,興高采烈。
只不過,那些是再也回不去了。
阿弦舉杯,同他兩人的盅子輕輕一碰,有些微辣的酒入喉,卻似乎從眼睛裡滲出來,阿弦藉着低頭的功夫將雙眼擠了擠,好歹把突然而起的水漬給暗中消滅了。
***
久別重逢,又在長安找到了兩位昔日友伴,且能安穩落腳,本來悽惶的心徹底安穩下來,高建心花怒放,不免吃多了。
他本就是個話多的,喝醉了酒,能說的不能說的便都隨着嘴滑了出來。
高建醉眼朦朧地看着阿弦,道:“我現在才明白,你爲什麼一定要到長安來……”
阿弦知道他醉了,連她因吃了兩杯也有些頭暈,便笑道:“不能再喝了。”
高建一擺手,每一個字都透着濃烈的酒氣:“你是爲了陳大哥,唉,我現在才知道你的心,只不過你怎麼、怎麼居然要跟別人成親了呢……”
阿弦笑容一斂,陳基原本帶笑在旁聽着,聽到這裡,笑容也收了起來。
高建不等兩人反應,繼續又道:“不過也沒有法子,誰叫、叫陳大哥也成親了,難道讓你乾等麼……唉,阿弦,早說你是個女孩子,多、多好……”
阿弦想若無其事的笑,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那種能耐,便只似笑非笑地一咧嘴,心裡想着是要現在告辭好,還是叮囑陳基照看好高建再告辭。
忽聽陳基道:“再胡說,下次可不能縱你喝酒了。”
高建則緊緊地握住陳基的手:“陳大哥,我就是有些想不通……爲什麼你、你娶的不是阿弦……”
這次陳基不做聲,只是無端看了阿弦一眼。
阿弦實在無法再聽下去,霍然起身。
高建醉得厲害,竟沒發覺,只自顧自又含糊不清地笑道:“這世間哪裡有十全十美的事呢,我還惦記着,朱伯伯好端端在呢,朱伯伯做的飯菜,別說是在桐縣,就算是在這裡……也沒有人比得上……呃……”
高建打了個飽嗝,好像這一個飽嗝把心裡壓着的痛苦給頂了上來,高建忽然哽咽着哭了起來:“你們都走了,死的死走的走……嗚嗚……”
雙眼陡然紅了,阿弦握了握雙拳,垂眸對陳基道:“勞煩你照顧他。”
阿弦邁步要走,陳基道:“阿弦……”
阿弦略微一停:“怎麼?”
陳基道:“他醉了說的話,你不必在意。”
“當然。”阿弦回答。
陳基目不轉睛地看着她,但卻欲言又止。只言簡意賅地說道:“你放心,我會好生照看他。”
阿弦“嗯”了聲,轉身疾走幾步,匆匆下樓去了。
***
他們吃了半天的酒,自顧自盡興而已,竟不知黃昏將臨。
街頭上卻仍人潮如織,喧囂非常。
阿弦獨自一人走在熱鬧的長街上,心底卻忘不了高建方纔的醉中的話。
高建就像是一個記憶的符號,他的出現重又喚醒了對於桐縣的記憶跟思念,不,與其說是對桐縣的記憶跟思念,不如說是對那段時日的眷戀不捨。
或許,她之所以喜歡陳基,也正是因爲,陳基對她而言,成也是一個安安穩穩的符號,代表着那一段艱難卻讓她心安的日子。
但時光無法逆轉,每一步都只能向前。
那些她想抓緊不放的人跟日子也終究如同長河滔滔,奔流不回。
阿弦且走,腳步停下,目光凝滯在某處。
那是她昔日住過的平康坊的小院子,曾經被她視作“家”一般的地方。
眼前很快朦朧不清,原來她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淚流滂沱。
一聲詫異的呼喚從旁響起:“阿弦?”
阿弦卻並未聽見,自顧自往前,直到一隻有力的手握住了她的腕子。
阿弦這才察覺,隨之止步,她擡頭看向來人,卻見竟是袁恕己。
但很快阿弦又發現袁恕己並不是一個人,他旁邊站着的是趙雪瑞。
兩人都詫異地望着她。
袁恕己皺眉:“你怎麼了?”
趙雪瑞亦擔憂地說道:“方纔我叫了你兩聲,怎麼失魂落魄的也沒聽見?”又發現她滿眼淚,忙問:“出什麼事了?”
阿弦眨了眨眼,忙擡起袖子把臉擦了乾淨:“沒什麼。”
袁恕己道:“到底怎麼了,你從哪裡來?”
趙雪瑞擡頭看了他一眼,有些怪他聲音太過嚴厲了,便對阿弦道:“是有人欺負你了?”
阿弦原先有些感傷,被他兩個突如其來的出現弄得猝不及防,這會兒總算回神:“沒、沒有的事,誰敢欺負我?”她故意笑了起來。
本來想釋去他兩人的疑心,誰知這笑也太過“突如其來”,就像是一個懵懂無知的孩子忽然被抓了包,大不自然,如此自然更招惹了兩人的疑心。
幸而阿弦也知道自己這笑實在失敗,便圍魏救趙地說道:“咦……少卿怎麼跟趙姐姐一塊兒?”
這一招果然奏效,趙雪瑞一怔,臉上露出有些羞赧的笑,瞥一眼旁邊的袁恕己。
袁恕己也一頓,但他卻是個心意堅決的主兒,不會被這虛晃一槍迷惑。
略微遲疑,袁恕己仍執着地問道:“我問你爲什麼一個人哭的這樣,你且先說明白。”
此刻心緒平復,阿弦總算能夠笑得自然:“怎麼只管問這個,我是一時想到些別的事,所以犯了傻,其實真沒有事。”
袁恕己問:“當真?”
阿弦點頭,又看趙雪瑞,想到先前在崇仁坊看見的那一幕,有些知曉兩個人的意思,便也識趣地不再問其他,只說:“我就不打擾你們了。出來了半日,也該回去了。”
袁恕己還想再問她幾句,或許可以送她回懷貞坊,畢竟看她這個模樣着實叫人不放心。
趙雪瑞似善解人意般說:“不如我跟少卿送你回去。”
阿弦早已從兩人身側走過,回頭揮揮手笑道:“很不必,我又不是小孩子,且認得路。”
她似乎生怕兩個人真的來送自己一樣,說話間腳下不停,像是賊遇見兵般身形閃爍,即刻消失在人羣中了。
身後,袁恕己目送阿弦身影遠去,趙雪瑞道:“少卿不放心阿弦麼?”
袁恕己不語,飛快掃她一眼,仍是找尋阿弦的身影。
趙雪瑞無聲一嘆,道:“少卿現在去追,還來得及。”
袁恕己聽了這句,就像是有人舉起刀子,從中把他那視線狠狠地給斬斷了。
所以他的雙眼一下子失去了目標,目光有些茫然地渙散。
袖子卻被人輕輕地拉了拉,是趙雪瑞道:“少卿……”
袁恕己緩緩低頭,看着近在咫尺的佳人,終於一笑道:“不,已經來不及了。”
趙雪瑞擡眸。
袁恕己卻不再說話,只是緩緩地轉過身,卻是向着阿弦離開的相反的方向。
——何止來不及,是早就來不及了。
袁恕己笑笑,目光看向前方燈火闌珊處。
那所有的燈影浮動笑語喧譁,他不必費心找尋,當然也不必再替她操心。
既然已成定局,又何必做這種纏纏綿綿兒女情長之態,什麼“斬不斷理還亂”,這可是他生平最痛恨的行徑。
要斷,就斷的痛痛快快,絕不回頭。
***
往懷貞坊而回的時候,阿弦又想起了在酒樓裡看見的有關韋洛的場景,她本來想去崔府,同崔曄說明此事,只是不知道自己所看見的代表什麼,何況已經入夜,又何必再貿然前去。
上回夜宿崔府,夫人還特意叮囑不許她住在崔曄房中,便是爲了躲避嫌疑,她又何必在這個關鍵時候前去多事呢。
懷貞坊的宅子裡,雖然都是昔日的奴僕們,可畢竟少了一個虞娘子,感覺大爲不同,一想到少了虞娘子,阿弦返回的腳步都慢了,一想到玄影還在家裡,才又鼓足勇氣加快步子。
崔府的管家娘子見她回來,卻是喜出望外似的,忙叫她洗漱吃飯。
阿弦說在外頭吃過了,兩個人不信,聞到她身上有酒氣,纔有三分相信,但因此卻又生出另一樁擔憂。
一個道:“在外頭飲酒似乎不妥。”
另一個說:“若女官要吃酒,無妨在家中自在,若是在外間一不留神喝醉了,卻似不大好呢。”
這兩個婦人出身崔府,心思手腕極其玲瓏,如果此刻面對的不是阿弦而是什麼尋常女子,只怕早就板起臉訓斥起來了,因知道阿弦跟別的什麼人不同,所以不敢絲毫造次,重話也不敢多說一句,說話之時還帶着滿臉柔和的笑。
偏偏阿弦是個吃軟不吃硬的,見她們是好意,且早先還曾應過崔曄……如此前情後事涌上心頭,便也愧疚說道:“我記下了,原本不會的,只是今日見到個同鄉,一時高興才吃了兩杯,並沒有醉。”
兩人見她認錯態度良好,便滿面堆笑,好說歹說又勸她吃了一碗燕窩才罷休。
是夜,阿弦躺在榻上,一時無法入睡。
她在飛雪樓裡跟陳基高建吃了半天,就算不想多吃,也早飽了,回來又被強行灌了一碗燕窩,整個人胃腸鼓漲,難以安枕。
手撫着肚子,翻來覆去過了子時纔算睡着。
多半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阿弦因想念虞娘子,忽然便在夢中看見了虞娘子。
***
那是個阿弦從未去過當然也不認得的地方。
但看着環境尚佳,不似無愁山莊那樣陰森可怖。
一個相貌秀美眼中略帶些憂悒的青年坐在桌邊上。
他低低說道:“我爲什麼要騙你?她的確是被崔天官帶走了,這會兒早就回到長安……”
在他對面,榻邊上半坐半倚一個人,正是虞娘子。
卻見她臉色微微泛白,似乎很是氣虛體弱的模樣,眼睛瞥着那青年,警惕地問道:“你休想騙我,我不信天官會去的那樣及時,而你們又怎麼會輕易把人交出去?”
青年嘆道:“崔曄自有他的手段,難道他是個可容小覷的人麼?至於爲什麼把人交出去,實不相瞞,我原先也很是意外。”
“哦?”虞娘子眼中也透出些疑惑之色。
青年回頭看她一眼,一笑道:“舅舅說,是要送個禮物給崔曄,那十八子,就是他給崔曄的禮物。”
阿弦幾乎從夢中給嚇醒了過來。
放在身側的手指慌亂地抖了抖,幸而並未真的醒來。
而在青年說完之後,虞娘子道:“我不懂,爲什麼他要送阿弦當禮物?”
“因爲舅舅原本就跟崔曄認得呀,舅舅……大概是念着昔日的情分吧,又或許是不想過於得罪崔曄。畢竟,女官對崔曄而言似是極重要的,又何必再多豎一個可怕的敵人呢。”
虞娘子聽到這裡,便也鄭重其事說道:“你說的對,天官很看重阿弦,若阿弦有個萬一,他一定不會放過你們。”
“那你總算相信了女官已經無礙了麼?”青年無奈地嘆息了聲。
虞娘子眼神變了幾變:“既然這樣,你們爲何不殺了我?”
青年皺眉問道:“爲什麼要殺了你?”
虞娘子道:“我只不過是個侍婢,全無用處。留着我做什麼?”
青年不答。
虞娘子看着他的臉色,試探又道:“若你真的不殺我,那麼,能不能放我回長安去?”
“你想回長安?”青年問道。
“是,我想去找阿弦,她一定也在擔心我,”虞娘子輕聲說罷,又求道:“你放我回去好不好?反正我是個無用之人,我發誓,絕不會向任何人透露半點有關你們的事。”
青年搖了搖頭:“誰說你是無用之人?”
虞娘子一怔。
“至少對我而言,你是無可替代之人,”青年擡頭看着她道:“我不會爲難你,留在我身邊不好麼?”
虞娘子道:“你身邊有許多侍婢,又哪裡缺我這一個?阿弦身邊卻只有我一個。”
青年的眼睫輕輕眨了數下,他道:“但我……也只想要你一個。”
阿弦像才從水裡爬上岸的狗抖動毛一樣狠狠地打了個哆嗦,自夢中醒來。
***
次日,阿弦哈欠連天地起身,被管家娘子們催促着,身不由己地洗漱,狼吞虎嚥吃了早飯,便帶着玄影前往戶部。
車纔出了懷貞坊,阿弦吩咐小廝拿了一封“信”,前去吏部交給崔侍郎,還特意叮囑,若有人問起他是哪裡的人,只說是崇仁坊袁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