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州荒郊。
風雪夜, 無愁山莊。
之前那兩人對話, 說要用新奇法兒來折磨那武姓之人的時候,阿弦還在疑惑到底是誰落在了他們手中, 卻不敢想會是武三思。
沒想到偏偏是他。
無愁主回頭看着阿弦道:“你可知道里頭的人是誰?”
阿弦苦笑。
一來不知武三思被拿住, 二來也想不到無愁主竟帶她前來此處, 看這架勢,顯然是要引她見武三思的了。
本來她隱藏姓名,然而一旦見了武三思,豈不是立刻就會被戳穿。
先前無愁主說“只要是跟武后沒有關係的人”便不會爲難,然而,就算世人不知她跟武后的那一層血緣關係,但舉世皆知的是, 她是武后任命的第一個女官。
卻不知無愁主在知道了這個後, 會怎麼處置她?
阿弦正在思忖該如何回答, 無愁主卻自顧自道:“這裡頭的, 正是武后身邊最惡毒的一隻狗。”
正在此刻,裡間武三思叫道:“叫你們莊主來, 我要親自跟他說話!”
無愁主挑脣, 看阿弦一眼, 轉身往內走去。
阿弦見避無可避, 無奈一嘆,隨他進門。
***
這院子極大, 有許多類似馬廄的“房間”, 先前阿弦看過的是一個, 現在這個,又有些不同。
才進門,就看到有個人被“掛”在屋子正中,定睛看時,原來雙手被捆綁着固定在木樁上,又有兩個莊丁,把他的雙腿拉開,也分別捆綁妥當。
旁邊的木板桌上,卻放着各色奇異的器具,刀,鋸,斧,還有許多叫不出名字亦不知用途,卻一看就叫人望而生畏的東西,上頭還有未乾的血漬跟其他可疑之物。
無愁主走前幾步,阿弦則亦步亦趨跟在他的後面,無愁主身形高大,阿弦生得單弱,頓時給他遮的嚴嚴實實。
武三思則垂着頭,正奮力而徒勞地掙扎。
兩名莊丁則轉身行禮,口稱“莊主”。
武三思猛地擡頭,望見無愁主的時候,叫道:“你想幹什麼?你若是要財,我有的是,就算是想要做官,我也能讓你高官厚祿不愁,萬事好商量,快放我下來!”
無愁主卻只是靜靜地看着他:“像是這樣的人,貪婪,無德,暴虐,好色,爲官不仁不廉,爲人無恥無義,做臣不忠不孝,說五毒俱全都是小看了。”
他一笑:“但是偏生是這樣的人,竟然能夠身居高位,呼風喚雨,無人敢得罪,這一切都是拜誰所賜?”
阿弦當然知道他指的是什麼,但現在卻不是出聲回答的時候。
武三思目光一掃,也看見他身後有人,卻只當是莊園家丁,還仍對無愁主道:“所以先前我已經被貶出長安了,何況就算你看不慣這些,那也並非我所願,難道陛下的任命我要抗旨不成?”
“陛下任命?”無愁主嗤之以鼻,“好大的口氣。”
旁邊一名護院上前:“莊主,要不要先切掉他的舌頭。”
無愁主道:“我還想聽他多吠叫兩聲。”
“那就……割掉他的嘴脣。”
無愁主挑眉:“這倒是個不錯的建議。”
武三思渾身繃緊:“不、不要這樣!我若是出事了,二聖一定會詳細追查此事,一定會找到這裡來的。”
無愁主笑道:“事到如今,居然還在癡心妄想麼?就算他們找來了,那時候你已經成了一堆肉骨垃圾,是人是豬狗都分不清,不如猜猜看他們會怎麼處理你?”
武三思開始發抖。
無愁主淡問:“其他的人怎麼樣了?”
一名護院忙道:“多半都在關着,已經處理了兩個,要不要……”
無愁主略一思忖,點頭。
不多時,門外一名莊丁拖着一物進來,武三思正在膽戰心驚,見狀嚎叫的不似人聲。
原來被拽進來的正是武三思的一名長隨,也是姓武的家人,只不過這時侯已經手足盡斷,支零破碎,被拽着頭髮,嘴裡仍發出淒厲而有氣無力的呻/吟哭叫。
那護院將此人揪着到了牆邊,把牆上一枚銅環一拉。
牆上便顯出一扇門,徐徐打開。
門開之時,只聽得裡頭幽幽然響起一聲“嗚哇……”
然後,一隻碩大而毛色油亮的黑貓,幽靈般地跳了出來。
突然又見如此奇異場景,武三思略略停口,只是呆呆看着,不知這又是在做什麼。
卻見那隻黑貓先跑到無愁主身前,伸出脖頸蹭了蹭他,似很親暱。
無愁主不動,只溫聲道:“去吧。”
黑貓像是領命般,扭頭來到那武姓家奴之前。
它尾巴高高擎起,像是一面旗幟,圍着家奴轉了一圈。
就在衆人屏息之時,黑貓的尾巴靈蛇般一抖,忽然張開利齒,在他的臉頰上撕咬了一口!
武三思見那貓兒圍着打轉的時候,心中有一種不祥預感,見狀毛髮倒豎,魂不附體,失聲尖叫。
***
阿弦在無愁主的身後,起初看見那人彘被拉出來之時,已經駭然無法動彈。
先前她只看見過蕭淑妃跟王皇后的“幻象”,但哪裡想到,有朝一日會看到血淋淋活生生的此物!
護院把貓兒放出來之時,阿弦隱隱有種可怖的猜測,但看見那黑貓啃噬此人,才終於確信。
而就在她眼前出現的,卻是曾纏繞她的那個噩夢——蕭淑妃化身爲巨口利齒的貓妖,把武后吞噬腹中!
這一刻,就好像她的噩夢即將變成真的一樣!
“不……”阿弦竭盡全力將腦中揮之不去的可怖幻象揮開,本能地欲上前阻止。
無愁主不動聲色地探手,牢牢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但就在黑貓一動的瞬間,在牆上的門內,陸陸續續又探出許多頭,一隻只貓兒像是掠食的小豹子般一涌而出,圍在那人身旁,這剎那間,滿耳只聽見利齒啃動血肉皮骨,而那人彘起初還聲嘶力竭地叫着,很快……就沒了聲息。
這一幕發生的如此之快,叫人目不暇給,而這些貓兒彷彿訓練有素般,做的很是利落熟悉。
阿弦連掙脫無愁主手掌的力氣都沒有了,更加無法再看,胸口有什麼東西在涌動,她伏身欲吐。
無愁主見狀,即刻鬆手。
阿弦無法忍受這股瀰漫的血腥氣,拔腿踉蹌奔了出去!
屋內除了血腥氣外,還有一股奇異的騷臭散開,武三思旁邊一名護院嗅了嗅,嫌惡道:“這奸賊失禁了。”
無愁主滿是愜意地看着貓兒食人,聽到此,才皺了皺眉。
又見武三思已經活活被嚇暈過去,無愁主回身出門。
冰冷的北風裹着雪花,打在頭臉上,讓阿弦清醒了幾分,但是身體裡那股極爲難受不適的感覺更重了。
“爲什麼?”她擡頭,嘶聲道,“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我是爲了武媚這麼做的,”無愁主柔聲道,“這是我送她的禮物,遲早有一天……她也會如方纔那個姓武的人一樣……”
本來很好看的眼中,透出了殘忍的歡喜之色。
“你……”阿弦才說一個字,忍不住又欲吐。
心怦怦跳的極快,額頭的血管也似在突突跳動,而在她變得赤紅的眼中所見,那庭院中地上的白雪也轉作赤紅之色,似在瞬間被血濡染。
“你是……蕭氏族人。”阿弦喃喃,“你是蕭淑妃的……”
無愁主眯起雙眸,饒有興趣地看着阿弦。
他看似淡漠的眼神裡,藏着不動聲色的利刃,或者還有方纔貓兒們帶血的利齒跟銳爪。
“是啊,你終於知道了?”
無愁主低聲回答,彷彿溫柔的喃喃細語,聽來卻如此可怖。
他盯着阿弦:“現在的問題是,你是誰?”話音未落,他已經出手。
阿弦早就防備,腳尖點地閃身後退,無愁主卻更快,一把擒住她的手腕,左手揮出。
“啊!”阿弦只覺着下頜上一疼,那一點小鬍子早給他揭了去。
無愁主呆呆地看着她的臉,皺眉:“一葉障目而不見泰山,原來就是這個意思。”
旋即他眯起雙眼:“你……能通鬼神,女扮男裝,爲武媚說話……應該,還認得武三思。”
每一句,都引得阿弦的心窒一分。
原來他知道了!許是在領她進去見武三思之前,就看出她跟武三思相識!
“若我沒猜錯的話,你……”
無愁主的雙眼一眨不眨地看定阿弦,而她在他面前似無所遁形,他一字一頓道:“你是那個——十八子。”
阿弦聽見自己吞嚥唾液的聲音。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無愁主的臉上又流露奇異的歡喜,他喃喃道:“果然是天理循環啊,讓你們一個兩個的都撞到我的手中來。”
阿弦的手緩緩握拳。
然而她還沒來得及動,無愁主道:“你的武功有一部分是崔曄所教對麼?”
阿弦渾身冰冷:“你、你說什麼?”
這人的眼睛彎彎,是個笑的模樣,眼角魚尾縱橫,眼神卻似狐狸般狡黠,豺狼般殘忍。
“若有機會,你可以問一問過他,他的武功是誰教的?”無愁主似笑非笑,“不過你沒有這個機會了,實在可惜。”
阿弦直直地看着他:“你認識我阿叔?”
他的臉上浮現不以爲意的狡黠笑容:“我早聽說他被個丫頭迷得神魂顛倒,今日一見,實在是大失所望,我竟不知他的品味何時變得如此之差了。大概是在武媚的跟前兒當差,所以近墨者黑而已。”
若說面對這樣可怖的人,不怕那是假的。何況他竟似跟崔曄認識。
阿弦心驚肉跳,但聽了這句,卻驚怒交加:“你沒有資格這麼說阿叔。”
無愁主道:“哦?”
阿弦咬牙:“你躲在這種見不得天日的地方,做這些有違天理律法的殘忍行徑,這樣卑鄙無德的你,怎麼有資格說他!”
無愁主臉上的笑僵了僵,哼道:“小丫頭倒是很爲他出頭。他自己也還未必敢這麼說我!”
阿弦道:“你得意什麼?那是他天生的好涵養!”
無愁主眉頭斂起:“你,是不是嫌自己死的不夠快?”
阿弦想到虞娘子跟玄影,勉強將喉頭的話又壓了下去。
無愁主盯着她,過了片刻,又哼道:“原本看在你跟崔曄相識的份上,我不會爲難你,可誰叫你是武媚的鷹犬呢?女官?可笑……一介女流不好好地學針織女紅,出來混跡朝堂,你難道還想成爲第二個武媚?”
阿弦深深呼吸:“我不是誰的鷹犬,是你一相情願這樣認爲,我在朝廷當差做事,就如在朝廷中的千百個官吏一樣盡職盡責,如果這是鷹犬,那天底下所有官員豈非都是鷹犬,你能都殺光了嗎?”
無愁主道:“但是女官只有你一個,我殺你當百,是不是很省力?”
話音未落,便覺着眼前白影一晃,無愁主大袖一揚,“啪”地一聲,原來是方纔阿弦趁着跟他說話的當兒,團了個雪球在手中,此刻用暗器的手法甩了出來。
誰知無愁主的身手跟反應同樣絕佳。
阿弦後退一步,但自知已無退路。
無愁主看看袖口上的一點白痕,忽然笑看她道:“平心而論,你雖是女孩兒,身手卻很不錯,也不知是崔曄教得好,還是……”
阿弦冷冷看着他,無愁主也同樣望着她眼中閃簇不滅的火苗:“我大概知道崔曄爲什麼會喜歡你了,免得日後他知道後說我以大欺小,不如這樣……”
阿弦正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無愁主道:“三招,三招之內你能不被我捉到,我就把你跟你的人都放了,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