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高曠, 秋冬暖陽,院中最陰暗的角落也能分享到一線陽光,梅樹下乾涸的血跡, 陽光下一覽無遺, 如紮根在土中的暗花盛放。撲面而來的風並不刺骨, 卻依稀能聞到那一夜的腥風血雨。
院子的鞦韆無聊地輕搖慢晃, 上面坐着一個少女, 穿着素色花紋的深衣,腳上絲履,長髮如絲柔亮, 束髮絲帶滑落至腰上,只是那張臉過於蒼白, 脣上毫無血色。她看似慵懶地閉目養神, 只是時不時咳上兩聲。
忽然, 她張開睏倦的眼:“白露,你想說什麼就說吧。別老看着我。”
她身後的侍女走上前來, 將一包首飾交到她手中:“主子,狼煙讓我把這些還給你。”
那日大軍進城,關關出走前,曾到狼煙屋去過,除了黃金, 還留下一條竹片, 上面歪歪扭扭刻了三個字“帶她走。”首飾還在, 竹片不見了, 想必狼煙也知道關關的意思, 他是個聰明人,不過他沒帶白露走, 卻把帶關關回來了。
關關撇撇嘴,早知道狼煙又臭又硬,她心裡只可憐白露跟他要受苦。
白露問她:“主子,你讓狼煙帶我走?”
“你們不是郎情妾意嗎?難道還要分開走?”關關看着白露,促狹道。
白露臉上一紅,低頭,嬌羞着:“主子。。。其實,也沒有。”
其實,更嬌羞的人該是關關,可祁風一過世,關關突然覺得自己滄桑了許多。
“什麼主子,我連個下人都不如,人家想殺便殺。”
“太后會爲您做主的。”
“但願如此。”
關關說完,擡頭見白露正往門外張望,臉上有些焦急。
“是不是狼煙出去了?”關關問。狼煙平日裡神出鬼沒,該出現的時候總會出現,關關向來不關心這個。
白露點頭,臉又紅了紅,垂下頭來。
白露已經十八,早該是嫁人的年紀,可她是侯府家生奴,自然要聽侯府的安排。兩年前白露遇到了昏迷的狼煙,救了他,此後,狼煙被祁風收留,成爲侯府的門客。
李婉的隨從都是從相府裡帶來的,李宰相財雄勢大,怎麼可能弄些膿包,到侯府來丟人現眼呢。祁風曾說過,狼煙該算是邯鄲排行前五的劍客了。關關這下終於相信了。狼煙僥倖脫身,又與祁雷僵持了許久,昏迷了三天之後,終於有了點生氣。那三天,白露總心神不寧,關關從來十指不沾陽春水,突然被白露忽視了,自然過得困苦。
關關這幾年的生活中,只有分離和死亡,就算曾經得到,也不過鏡花水月。她想,若是每日太平地生活在燕燕居中,沒有不速之客找上門來,白露陪在一旁,其實,多個狼煙也無所謂。
關關想問狼煙去了哪兒,話還梗在喉嚨口,卻捂着嘴咳嗽了起來。
白露忙輕撫她的背說:“這秋冬咳嗽的毛病,去年纔好些,這又重了。我去把藥拿來。”
兩年前的秋天,侯爺和祁風隨王上出行,祁風便遣白露來服侍關關,關關病重,遲遲不見大夫來,眼看幾乎奄奄一息,白露只好讓狼煙偷偷帶關關出府求醫。若是此時,關關病了,更是無人問津。
她走了幾步,又回頭看看關關,覺得她這幾日變了,卻不知道是哪裡變了。便又勸道:“主子,還是進去吧,別坐在這兒吹風,涼。”
關關點頭,卻貪戀院中的陽光,坐在鞦韆上搖了搖,卻打了個噴嚏,這才起身回屋。
卻聽院外傳來一陣腳步聲,門外有人說話。
“小哥,你忘了這個。我家先生說,安心靜養,該是無礙。不過,下次最好還是人來。”
“好。請代我謝謝你家七裡先生。”
“二公子交代的事,我家先生自然義不容辭,小哥要謝,就謝二公子吧。告辭。”
“慢走。”
二公子?關關蹙眉,回身,端坐於鞦韆上,臉上已是風雲變色。
門“吱呀”地響了。到了初冬這院門就有點澀。
狼煙手裡提着個布包,走了進來。
關關看着他,冷冷笑道:“大清早,不在家睡覺,是另攀高枝去了?”
“不早,已是日上三竿了。”
從前狼煙不見蹤影,關關知道他常頑固地跟着,只是極少現身,話不多倒也恭順。自從關關被狼煙強行帶回,緊接着狼煙受傷後,他說話總是不冷不熱。狼煙捨命相救,關關是感激的,再也不提自己出走未遂的事。可祁雷也不知道是着了什麼魔,居然請大夫來爲狼煙治傷。
關關看着狼煙就這麼和祁雷有來有去,心中冒起一股無名火。她隱約也怕自己被狼煙給賣了。這事從前也遇上過,如今那人還在外頭的樹林下躺着呢。
“二公子,沒說讓你什麼時候過去?”關關嘴上隨意。
“我是侯府的門客,聽從君侯安排。”
白露拿着藥碗出來,見兩人對峙,忙上前軟聲勸道:“主子,喝藥吧。放心,狼煙他,不會的。”
關關看了白露一眼:“白露,他巧言善辯得很,無需你代他說。”
可是,狼煙不語。
關關“唰”地站起身來,想逼視狼煙,可落差太大,只能仰望。“你爲什麼不照我的話,帶白露走?”
“只要主子不走,何須連累白露去做逃奴?”
“我,我是要往南陽尋人。”
“只怕尋人是假,逃避是真。”狼煙冷然。
“你說什麼?”關關驚怒於狼煙的不遜。
“你心中認爲這些年來受盡欺侮,皆由祁風而起。你根本不願與大公子攜手面對,只想躲着他的身後,你也不相信大公子能護你周全。你負心薄情!”狼煙越說越激憤,他雖然有些維護祁風,但他的猜測也並非全無根據。
這一席話說得關關怒火中燒,怒喝道:“你,你給我跪下!”她氣得咳個不停,滿臉通紅,白露幫她順着氣,說道:“狼煙,他不是這個意思。”
狼煙面露赧色,站在那裡,眉心糾結,卻見關關拿過白露手中的湯藥,連碗帶藥砸在他身上,罵道:“誰給你的狗膽,竟敢揣測主子的心思?”藥打溼了白露給狼煙新做的衣袍,沿着衣襟往下淌。
狼煙憤然頂撞道:“你是個懦夫。”
“狼煙,你太放肆了。”一個男聲傳來,聲如洪鐘。
三人往門口望去,原來是龐邕。
“大人。”狼煙識時務地向他低頭拱手。
“姨父,各處的守衛該算是你的手下。”關關看向龐邕。
“跪下。”龐邕一按狼煙的肩膀,他齜牙跪在了地上。
“姨夫,可是有事?”關關問。
“大公子頭七,侯爺請關小姐出席,太后也將駕臨侯府。”龐邕說道。
關關沒回答,只是點了下頭,說道:“姨父恕罪,我先休息去了。”說着,她又低頭咳了兩聲。
龐邕深深看了關關一眼,只說“那就好生歇着”,便轉身出了燕燕居。
關關看着他的背影,略有所思,轉身正想回屋,卻見跪在地上的狼煙正虛眼看她,滿臉不屑,她嘻嘻笑道:“告訴你,我不過是個小女子而已。”說着,卻臉色一變:“你是大丈夫,好,在這兒給我跪到天黑。”
狼煙不理她,關關跺跺腳走進屋,心中氣道,就算跪也不肯彎下脊樑。
白露不知該跟着關關去,還是該在院中陪着狼煙,左右爲難。白露俯身對狼煙低聲說:“這幾日沒聽見主子提過大公子,卻咳了好幾夜,她心裡有氣有怨,難免刻薄了些。”
狼煙將腳邊那個布包交給白露,說道:“她若是不測,大公子九泉之下不能安心。”那個布包發出淡淡藥草的味道,白露點點頭,留戀地看了狼煙一眼,便要往廚房去了。
這時,只聽得關關的聲音從屋裡傳出來。
“這院裡人來人往,跪在那裡丟人現眼的。還不給我跪到廚房裡去。”
其實,素日裡燕燕居不用說人,就連鳥也都不常來。
只因這院中有隻八哥,長得無甚特別,只是會說人話,雖然翻來覆去只會那一句,卻被人寵溺圈養着,甚是清高傲慢。但這足以讓其它鳥兒憎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