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十年情深,此去經年

陰森惡臭的天牢裡,有幾個人自從見到皇族子弟都被關入牢中,就抑制不住興奮之情,與相鄰被關的人竊竊私語起來。

或許是被關的太久了,他們早已沒有了多年前做官時的尊嚴與禮儀,在天牢裡他們擁有無盡的時間去反思當年的過錯,但往往許多人都會用這些時間來怨恨那些將他們送入大牢的人,而不曾想他們會被關進來的緣由。

於是漸漸的,他們的脾氣變得愈發的暴躁,人性便會愈發的怨恨,相由心生,便成爲了真正的面目可憎之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想當初這些人眼看着我被皇帝打入天牢的時候,沒有一個人肯出來爲我說句話,現在這就是報應!”

一人冷哼了一聲,語調極爲的陰冷幽恨。

“於兄不必如此氣憤,現在他們俱被關進天牢,屆時新皇登基,我等皆會被赦免,而他們這些人,是死是活還不一定呢!想想這些,只覺快慰啊!”

另一人出聲寬慰,語氣中不無討好。

“趙弟說的對,於兄不用與這些將死之人置氣了,我們還不如趁這時間,好好地計劃一下出去以後如何東山再起!”

又一人附和道。

隨之而來的,是其餘人接連奉承的聲音。

大概是因爲被關了這麼多年,現在覺得有機會走出這陰暗的天牢,所以說到後面,這些人便也忘了壓制自己的聲音,變得肆無忌憚起來。

天牢一共有兩個走道,一個是用來關押朝廷重臣,一個便是關押皇親國戚,兩個通道各在東西方向,但卻相距不遠,因此,到得後面,他們這邊在說些什麼,另一個通道里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這樣的恥辱讓其中有的人暗自握緊了拳頭,眼中的憤怒恨不得衝出牢房撕碎了這些人。

“東山再起?一個是貪贓枉法之人,一個是作奸犯科之徒,現在還被關在大牢裡永不釋放,你們憑的是什麼?”

忽然一道清冷如霜的身影橫插到這些人的中間,緊接着,牢房的內門被打開,一道纖瘦素雅的身影自樓梯上緩步而下,似攜了一縷風雪而入,令牢中所有的人都心頭一震,清醒了幾分。

那帶頭說話的兩名罪犯亦是一愣,相對一視後便開始上下打量起了眼前的女子,眉頭時而展平時而蹙起,顯然是有些捉摸不透她的身份。

“這位姑娘,雖然我們過去是做過一些錯事,不過我們已經在這大牢裡關了這麼些年,我們早已洗心革面,再大的過錯也應該抵掉一些了不是?再者說了,我們原本也是國之將才,此番若是能夠出去,必當會拿出十分的心力去爲國爲民,也好將功抵過啊!”

趙氏摸不準白墨冉的來歷,但是卻清楚,在眼下這個敏感的時刻還能進得了天牢的人,必定不是什麼普通人,打好關係總是不會錯的。

“將功抵過?”白墨冉眉梢微挑,若有所思的重複着這幾個字。

“是啊,姑娘,看您這品貌也不像是普通人,若是您能將我們幾人救出天牢,日後我們必當報答!”

另一個人見她的樣子,以爲她是動了心,不由得多說幾句,想要推她一把。

他這話一說,白墨冉眼角的笑意更加濃了幾分,看的那人心頭一蕩,不再說話了。

剩下的幾人亦是屏着呼吸看着她,眼神中難掩期盼,被稱爲於兄的那人大約是礙於臉面,並沒有說話,但是眼睛卻似有若無的往她的身上瞥,想來在極力壓抑着自己的情緒。

而就在這時,白墨冉的臉色驟然一變,眼中笑意全失,露出了掩藏於笑意之下的鋒棱。

“你們身爲東臨臣子,東臨皇權變換,你們不先憂慮江山社稷、百姓安危,反倒因此而沾沾自喜,想要藉此翻身,這就是你們所說的洗心革面?”

和煦的春風忽而變成凜冽的寒冰,所有人都驚愕於她前後突然地轉變,俱是愣在了當場。

“於丞是麼?”白墨冉走到那個一直被所有人奉承着的人面前,淡淡的叫出對方的名字。

於丞摸不準她要做什麼,可還是下意識的點了點頭。

“你的祖父于敏是戶部尚書,你的父親于靖是吏部侍郎,且你還是你這一代唯一的男丁,說起來,也算是一個有權有勢的官宦子弟。”

於丞沒想到白墨冉會對他的家底這麼清楚,不由心驚,但是與此同時,他又從心底生出幾分得意來。

既然對方對他的家世這麼清楚,那她就應該知道自己不是隨意能動的人,若是在此時幫他一把,日後也少不了她的好處。

可她的下一句話就立即將他打入了深淵。

“但那一切都只是曾經而已。”白墨冉看着於丞漸變的臉色,脣邊勾出一抹嘲諷的笑,“你在這牢中呆了幾年,大約不知道,你的祖父早已在兩年前生了一場重病離世,而你的父親,就如同你一般,沒了你祖父的庇佑,早些時候與人發生口舌之爭,得罪了人,現在早就不知道被貶成個幾品的小官,無人問津,於家往日的權勢早已不復存在。”

白墨冉的話說完,於丞早已呆若木雞,這些年來,他在牢中唯一的希望就是指望他的祖父父親能夠想辦法將他救出去,他和牢中其他的人不一樣,他們都是孤軍奮戰,倒了便真的倒了,但是他是有背景的人,想要出去還是有機會的,所以他也因着這一點,即使身在牢中,依舊有一種高人一等的優越感,而她的這些話,卻是將他最後的奢望都給破滅了。

怪不得,怪不得自兩年前祖父來看過他之後,自此再無音訊,他還以爲是刑部的管制愈發苛刻了,卻沒想結果會是這樣!

“你以爲這些人是真的尊重你嗎?他們看重的,也不過是你身後的勢力,可是現在,你甚至比他們中的一些人都不如!”

話落,白墨冉將目光從他的身上收回,轉而看向方纔阿諛奉承的那些人身上,“而你們,在外面便趨炎附勢,現今在牢裡被關了這麼多年,依舊還改不了這迎高踩低的秉性!國之將才?爲國爲民?偌大的一個東臨國,難道沒有可用之人了嗎?竟需要你們來當大任?”

她的聲音並不算大,但是因爲這地牢處於地下,又格外的空曠,所以在一片靜默的情況下,她所說的每個字都能讓人聽得清清楚楚,包括她語氣中毫不掩飾的諷刺。

“抱歉,怕是不敢勞煩各位了!”

這些人雖然是階下囚,但何曾被一個女人如此羞辱過?更何況她說的這些話,字字句句都直中要害,如同奪去了他們的最後一根稻草!

在她轉身之際,終於有人抑制不住自己內心的不忿,怒氣衝衝道:“你不過就是一介女流,憑什麼這麼武斷我們今後的生死?”

白墨冉止住了腳步,卻沒有回頭。

她沉默了許久都沒有說話,衆人皆以爲她是被他們說中了,所以心虛害怕了,心中又開始升起一絲薄弱的希冀。

然而就在這時,眼前的人突然笑了,她背朝着他們,衆人看不見她的表情,但是僅憑她那輕笑聲,他們也能聽出,她是真的覺得他們的話很好笑。

“就憑,是我親手推翻了這東臨的舊皇朝!”不若剛剛那樣,這句話她說的極爲擲地有聲,她側身,看向他們每一個人,眼神凌厲而嚴肅,一字一句,像是說給他們聽,亦或者說給在場的每一個人,包括她自己。

“舊的皇朝之所以會被顛覆,就是因爲皇帝昏庸,官宦*,所以,我絕對不會允許新的皇朝中再出現哪怕一個,諸如你們之類的人的存在!不管是爲了那些戰死的士兵,那些枉死的百姓,還是那些已經爲之犧牲的骨肉至親!我在此向你們立誓,在以後的年月裡,這牢中不會再多出一個人,我要你們親眼見證着一個全新的東臨國,迎來屬於它的盛世!”

言罷,她斷然的收回視線,向着天牢的另一頭走去。

而被她遠遠拋之身後的那羣人,還依舊沉浸在她的話語裡久久回不過神來。

什麼叫是她推翻了着皇朝?她一個女人,又拿什麼保證東臨的以後?

儘管他們心中有着很多的疑惑,但事實上,他們不想承認的是,他們的確是被白墨冉剛剛的那一番氣勢給震顫到了,面對她的誓言,他們感到心驚的同時,竟第一次的從內心涌起些微的羞愧之情。

是啊,對方只是一個女人,而,他們呢?

白墨冉越往前走,步伐就越發的緩慢起來,直到離通道口還有一步之遙的時候,她終於還是停了下來。

直到這一刻,她還是不知道以怎樣的姿態去面對他們,但是她又不能逃避,因爲時間拉得越長,對他們所造成的傷害也就越大。

想到這,她暗地裡握了握拳,輕籲出一口氣,這纔再度邁開了腳步。

天牢安置人的順序也有着講究,越是重要的人,關的地方也就越往裡,且其外觀不若普通大牢一般是用一根根木柱將地方圍起來,相鄰之人還能看到彼此甚至交談,而是兩邊用一堵堵牆所代替,將人徹底的隔開,而牢門這邊柵欄,更是用玄鐵所打造的,其堅固程度非一般利器可破,真可謂是固若金湯了!

這樣的構造在此時也大大的減輕了白墨冉心中的負擔,至少這樣,她不用一下子就面對所有的人。

不出意外的,關在最靠近走道口的人是澹臺然和永和公主,或許是太累了,永和竟是枕在澹臺然的腿上睡了過去,眼角還掛着尚未乾涸的淚珠,看樣子是受到了驚嚇。

而澹臺然則正襟危坐的坐在地上,這孩子到今年也不過才九歲,卻是經歷了許多人可能一輩子都無法經歷的事情,對於她的出現,他只是冷漠的瞥了一眼,此後就再也沒有看向她。

這是個有骨氣的孩子,這在之前白墨冉就已經有所認知,現在也更加證實了這一點。

她讓獄卒打開牢門,自己走了進去。

“你的父皇母后都已經去了。”白墨冉看着他,不輕不重的吐出了這句話。

澹臺然當即一愣,眼神有着剎那的渙散。

“疼……”永和在睡夢中發出了一聲委屈的控訴。

澹臺然低頭一看,這才發現自己緊握的手抓疼了永和的手臂,又倏地鬆開了。

面對至親之人的突然離世,別說是他一個孩子,就算換做任何一個再心智成熟的人,也依舊會承受不住的吧?

可是,這次澹臺然的表現依然出乎了白墨冉的意料。

“是你殺死了她?”片刻的失神之後,他表現的異常的冷靜。

“不是。”白墨冉如實回答他,“我最多,也只會要你父皇的命。”

“那又有什麼區別呢?”澹臺然露出一抹苦笑,說出的話卻是讓她的心又顫了顫,

“父皇死了,她定然是不會獨活的。”

白墨冉啞然,對方明明只是一個孩童,卻懂事的讓她心驚又心疼。

“你會殺了我和永和嗎?”澹臺然主動開口發問。

“不會。”白墨冉想也沒想,回答的很是迅速。

但是澹臺然卻還不罷休,繼續問道:“那羽哥哥呢?”

“不會。”白墨冉回答依舊肯定。

“郡哥哥呢?”澹臺然窮追不捨。

“也不會!”白墨冉很有耐心。

“那麼,太子哥哥呢?”聲音裡有了些不易察覺的小心翼翼。

白墨冉張了張嘴,卻是再沒有發出聲音。

她朝着澹臺然看去,捕捉到了對方眼中淹沒下去的希望。

這個孩子,總是有着讓人心疼的本事,白墨冉在心中無聲的嘆息。

“你問了我這麼多問題,也該回答我幾個問題吧?”她儘量使自己的聲音聽不那麼沉重,“你會恨我嗎?”

“不會。”就如同白墨冉回答他時一般,他回答的異常爽快。

“可我算是害死你父皇的人!”白墨冉特意強調,也愈發不明白他的心中在想些什麼。

“其實,自從不歸關傳來秦將軍兵變的消息以後,我就預料到有這一天的到來了,父皇近些年來性情變得愈發的猜忌暴躁,爲了手中的皇權,早已不復當初的清明,而母后,自從我懂事以來,便一心裝着父皇,因爲每每我去看望她的時候,她總是吵鬧的,唯有提及父皇的時候,她纔會安靜下來認真聽我說話,作爲她的兒子,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她有生之年替我早逝的哥哥盡到應有的孝道。”

他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情緒很是穩定,顯然真的是他內心所想,他頓了頓,復又看向白墨冉道:“或許現在這樣的結果,對於她來說,未必不是一種解脫,所以我不會恨你,也不會恨任何人。”

白墨冉徹底的語塞,面對一個內心這樣通徹的孩子,她覺得自己說再多的話也是枉然。

同時她也覺得釋然,她徒然發現,在這個孩子身上,她竟然能尋到一絲讓人安心的力量,至少在剛剛,她完全忘卻了自己心裡的那些負罪感。

“你以後打算怎麼辦?”見識過他超乎常人的理智與思維,白墨冉與他說話便也不再繞圈子。

“還能如何呢?無論我怎樣不受寵,我的身份始終是一個皇子,最好的結果不過就是被一生幽禁,但是能夠好好地活着,我便已經很滿足了。”

澹臺然的面容依舊很平和,只是說到最後,臉上還是忍不住露出一絲嚮往。

“不過如果可以,我倒真的希望自己只是一個普通人家的孩子,雖然可能經常吃不飽穿不暖,困頓於生計,但至少那樣會讓我感覺自己是真切的活着的,而不是每天都擔心自己說不定哪一刻就被人暗算所害。”

白墨冉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懷中的永和,也對他露出了一抹笑容。

“願上天如你所願。”她道,心中已經有了自己的答案。

“綠綺!”她提高嗓音喚道,綠綺聞聲而入,走到她的身邊。

白墨冉對她打了個手勢,綠綺立即會意湊近她,一番耳語後,她看了眼澹臺然和永和,瞭然的點了點頭。

“閣主放心,我會安排好的。”

不久之後,澹臺然和永和便被綠綺叫來的人給帶走了,走出六皇子的牢房,白墨冉原本焦灼的心已經平靜下了一半,就如同他所說的一樣,昏聵的皇朝註定不會長久,今日就算沒有他們,以後也會有別人,她不必過多的覺得愧疚。

而她現在之所以會感到難安,完全是因爲她與這些皇子們有着或多或少的交情,纔會如此過意不去。

這麼想着,她繼續舉步往下一間牢房走去。

澹臺羽像是已經等待她很久了,此時一見到有人過來,就從牢門裡扒拉出半隻腦袋,急不可耐的朝着外面張望。

“別擠了,就算你不疼,我還替這鐵欄覺得疼呢!”

白墨冉一見到他這副樣子,什麼其他的心思都沒了,只覺得好笑。

“哼。”澹臺羽見她過來,有意無意的在她臉上掃了幾眼後,纔將自己的腦袋從鐵欄中解救出來,站在牢房裡雙手環着胸,老神在在的看着他道:“我就知道你以前的樣貌是僞裝的。”

白墨冉一邊看着獄卒打開牢門,一邊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調侃道:“所以這麼多年來你年年天天的纏着我就是因爲覬覦我美貌才說要娶我爲妃?”

澹臺羽被她的話堵的瞬間一噎,似乎是沒想到她會這麼自誇,竟是無言以對。

恰好牢房的門已經被打開,獄卒立即退開,讓白墨冉走進去。

“小羽。”她看着他,笑意盈盈。

澹臺羽愣了一下,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是在叫他,還沒回過神懵然的應了一聲:“啊?”

“很早以前我就想這麼叫你了,在脫離了你和我的身份之後。”

“那要是能去掉前面的那個‘小’字就更好了。”澹臺羽湊近她,一臉期盼的看着她。

白墨冉卻是沒再接他的茬,對他的話一笑而過,便道:“之前我與六皇子的談話,你應當聽見了?”

澹臺羽頓時失望的放下環在胸前的手,瞥了瞥嘴沒有說話。

但是這個動作無疑表示默認了,白墨冉也不多言,直接問道:“小羽,你以後想要做什麼,在離開這個皇宮之後?”

“我不知道。”澹臺羽的聲音有些低落,又帶了些茫然,“阿冉,你知道嗎,其實我從小到大的願望,就是有一天可以逃離這個皇宮的金絲牢,做一個真正的紈絝子弟,自在逍遙,可是等到真的到了這一天,我卻只覺得迷茫無所依。”

“令人想要逃離的從來不會是事物,而是人心。”白墨冉一言中的,直中他的要害,“如今你畏懼,你渴望的,你逃避的人都不復存在,皇宮對你而言自然也沒有了意義,你想要的與不想要的都變成了過去,你當然會覺得心中空蕩。”

澹臺羽一時無言,半響之後才露出一個似苦澀似欣喜的笑容,“阿冉,不曾想你竟會這麼瞭解我,甚至超過我自己。”

“你是我所關心的人,所以你的一舉一動我自然會看在眼裡,當你對一個人上了心的時候,有些事情其實並不難猜測出來。”

聽得他這話,澹臺然的眼睛倏地一亮,很是愉悅道:“阿冉阿冉,你這話的意思是你很在乎我了?我在你心中是不是很重要?”

“是,很重要。”白墨冉回答的很坦然,隨即又補上了一句,“別院九年的陪伴,小羽,我早已把你當成我很重要的朋友。”

澹臺羽的眼神稍稍黯了黯,不過也只是一會兒,隨即便恢復如常,面上還是高興的。

“阿冉,我想好了,如果可以,就讓我去給父皇母妃守陵吧。”

“守陵?”白墨冉頓時皺了眉,在她看來,澹臺羽還有很多更好的選擇。

“這樣,其實也不會讓你爲難不是嗎?”澹臺羽微微一笑,眼神依舊澄清的如春日的湖泊一樣,讓人心神滌盪,奇妙的撫平了白墨冉心中焦躁的情緒。

“不管你做出什麼樣的決定,我都不會爲難,所以你不必爲我考慮。”白墨冉上前幾步擡起身,習慣性的就想摸一摸他的腦袋,澹臺羽卻是猜測到她的動作,先她一步的躲閃開了。

白墨冉的手摸了個空,心裡不覺癢癢。

“其實我做這個決定也不僅僅是爲了你而已,從小到大,我都執着於爭取母妃的愛,可是任憑我再怎麼努力,終究還是比不上她的親生兒子,而今我自由散漫慣了,去皇陵守墓也好,至少那裡清淨,也不會有多少是非。”

他的話語很誠懇,從他的眼中,你尋不到半分的雜質。

“你真的想好了?”儘管如此,白墨冉還是向他再次確認。

她是真的希望他以後過的很好。

“絕不後悔!”澹臺羽看着她,堅定地點了點頭。

白墨冉與他對視了一眼,最後也露出一抹愉悅的笑容,然後趁他晃神的時候,速度飛快的揉了揉他的腦袋,眼底浮現出陰謀得逞的狡黠之色。

澹臺羽看着在自己腦袋上作亂的手,眉頭皺的死緊,卻又無可奈何,最後乾脆放棄了抵抗,也就任由她去了。

終於,白墨冉收回了手,最後看了他一眼,轉身就要走出牢門。

“阿冉,其實我對我父皇的死並不是那麼不在乎,我想過生你的氣的,可是最終,卻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因爲將心比心,比起父皇對秦家和白家做的那些事情,你做的這些已經算是很手下留情了。”

“其實,就算你生氣,討厭我,甚至恨我都可以,因爲就算外面有百種千鐘的理由,總有一個事實是所有人都反駁不了的,那就是他是你們的父皇。不過,我還是很高興你能夠原諒我。”

白墨冉沒有回頭,所以澹臺羽只能憑藉她的聲音來猜測她的神情。

她的身影平緩而又忱摯,因此他不難猜出,她的脣邊一定掛着一抹淺笑,表達着她內心的釋然。

“阿冉,我喜歡你這麼多年從來不是因爲你的容貌,而是因爲羨慕你的灑脫,那是我從來不曾擁有的東西,而你卻輕易地得到了,而今,我也該謝謝你讓我不再只是羨慕。”

白墨冉終於忍不住回頭看了澹臺羽一眼,他的笑容就如同沁人心脾的花茶,甜中略帶點澀,澀後又是繞人心絃的美好。

於是她也笑了,無數的畫面在她的眼前飛快的掠過,令她不得不動容。

“也謝謝你。”

曾經九年光陰,不止只有冰冷。

一如澹臺然一樣,不久之後,澹臺羽也被白墨冉安排人給帶出了牢房,只是不同的是,這次她一個人在澹臺羽的牢房裡站了很久,卻遲遲沒有移步。

她很清楚下一間牢房裡的人是誰,也知道那人暗藏的野心。

正因爲此,她纔不知道該以何種姿態去面對他,畢竟,他是姑姑的兒子,她的表哥。

“你還要讓我等上多久,怎麼,敢做不敢當麼?”

澹臺郡的聲音冷冷的從不遠處的牢房裡傳出,也打破了白墨冉逃避的心理,讓她不得不向他走去。

澹臺郡看着她步履緩慢的樣子,眼底掠過一抹黯然之色,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你能夠那麼坦白的面對五弟六弟,卻對我如此的拘泥生疏,說起來,比起他們,我們還算是最親近的人吶,表妹!”

最後一聲表妹,他叫的格外的認真,聽在白墨冉的耳朵裡亦是動容。

她擡頭看向他,與他四目相對,也直到這一刻她才忽然發現,他的眼睛其實和姑姑的很像,只是平時這雙眼裡盛滿了太多的算計與僞裝,纔會讓她下意識避開。

“有的人視皇宮爲牢籠,有的人視皇宮爲聖地,有的人離開是解脫,有的人放棄是痛苦,表哥,我只是覺得,你屬於後者而已,無論因如何,果是我的作爲傷害了你。”

“是。”澹臺郡並不否認的點了點頭,在見到白墨冉略顯歉疚的神情後,又接着道:“又不是。”

白墨冉不解看向他。

“的確,身爲皇子,你要說我一點都沒有肖想過那個位置是不可能的,出生在皇室,爭名逐利是常事,直到母妃死之前,我都一直沒有歇了爭儲的心,可是,母妃死了。”

最後這幾個字,澹臺郡說的輕輕淡淡,可白墨冉卻不知爲何,聽出了幾分茫然無措的味道。

“自打我記事那天以來,我與母妃就經常會被人或明或暗的欺凌,母妃也一直未曾真正開心過,那時候我就在心中下定決心,終有一日,我一定要將這些欺辱過我的人狠狠地踩在腳下。好在沒過多久,或許是蒼天有眼,母妃被提升爲了貴妃,在這皇宮,她也擁有了寵冠六宮的位置……表妹,你怎麼了?”

澹臺郡說到這,敏銳的察覺到白墨冉情緒的波動,便停了下來沒有再往下說。

“沒事,我在聽。”白墨冉勉強的笑了笑,以掩飾自己內心的傷疤。

在知道母親當年死亡的真相後,她便再也無法淡然的去面對那一年的榮辱,因爲那都是母親用性命作爲代價,才換回來的粉飾太平。

澹臺郡還是覺得她的臉色不是很好,但是既然她不願意說,自然有着她所忌諱的地方。

於是他便也不再多問,繼續方纔的話接着道:“這麼多年以來,我一直在與太子皇兄明爭暗鬥,到得最後,竟是忘記了初衷,我其實一開始只是想讓母妃高興一點,若是我坐上了那個位置,我們就不用再受任何人的臉色了。”

“可是,母妃去了,我所做的這一些又有何意義?”

她也是到得最後方知姑姑的心思,而澹臺郡,他的表哥,卻永遠不會明白她的母妃爲何終其一生都無法開懷。

他們本是最爲親近的人,卻永遠不明白對方的心思。

此後便是一陣沉默,良久之後,白墨冉纔開口道:“表哥,先前我與他們的談話你也該或多或少聽到一些,你呢?你想要什麼呢?”

“我需要一道免死金牌。”澹臺郡回答的很是迅速,且話語異常的堅定。

白墨冉頓時一愣,不明白他要做什麼。

“六弟與世無爭,性子耿直;五弟心思純淨,瀟灑不羈。所以秦夜泠會放過他們,這點我願意相信,但是我呢?我是什麼樣的人,有着什麼樣的野心,我自己知道,你也知道,明眼人都看出來的事情,秦夜泠呢?他會不知道嗎?”

白墨冉想她大概知道他的意思了。

“爲了權力,我可以狠下心對任何人下手,包括我的親生父親,這也是我爲什麼不會怨你殺了他的原因,因爲我早就認清楚一點,皇權就是建立在鮮血與白骨之上的,若是今日不是他的出現,我難保以後有一日,會不會親自動手。所以,對我這樣一個有着皇室血統,且城府頗深的冷血之人,就算他今日願意看在你的面子上放過我,也保不齊以後會後悔。”

“我明白了。”

澹臺郡已經將話說的這麼明白,她沒道理不答應,而且,他是姑姑唯一的兒子,她也一樣不希望他出事。

有人打開牢門放他出來,澹臺郡臨走之前,深深地看了一眼白墨冉,最後欣慰道:“若是母妃在天之靈看到你現在的模樣,她一定會很開心。”

白墨冉又是一愣。

在快要擦身而過的時候,澹臺郡的腳步停了停,似是想起什麼又回頭道:“或許還有一件事情要拜託你幫忙。”

“什麼事?”白墨冉側身迎向他。

“幫我找回小公主,我的妹妹。”

他的目光真摯誠懇,白墨冉知道,他是真的在乎。

她笑了笑,這才道:“你也別忘了,她同樣是我的妹妹。”

澹臺郡也笑了,似有若無的瞥了眼最裡間的牢房,然後意味深長的看了她一眼,轉身漸漸走遠了。

白墨冉自然沒有遺漏過他的那一眼,她轉身,看向那間牢房,袖中還藏着綠綺在她進來之前交給她的一件物事,眼中波瀾翻涌。

今日怕是她永生難忘的一天,有太多人,太多事都超出她的預期之外,有悲傷的,有欣喜的,更有讓她……措手不及的。

白墨冉步伐遲緩不定的朝着最裡間的一間牢房走去,隨時準備應對那人可能會突如其來的質問和憤怒。

可惜,什麼都沒有,整個通道異常的安靜,只剩下她走在地上與地面摩擦發出的輕微腳步聲。

直到她終於走到通道的盡頭,在那最後一間牢房前站定,那人還是未發一語,甚至連呼吸聲都不曾聞。

她帶着狐疑的情緒擡首看去,這一瞧之下,難免心驚。

只見那人正背對着她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全無平日裡束髮修冠的優雅,一頭長髮散亂的披在他的前胸後背,只是一段時日未見,他的頭上已經長出了許些白髮,與其他的黑髮相映襯,顯得尤爲的明顯。

明明正值青年,奈何白髮早生。

“你怎麼會……”白墨冉詫異過後不由得呢喃出聲。

“怎麼不會?”澹臺祁兀的冷笑一聲,卻依然沒有轉過頭,話語尖銳的如一把鋒利的刀刃,恨不得一刀刀的劃在人的要害。

“身爲太子之尊,卻被自己的未婚妻三番兩次的拒婚,眼看到了及笄之日,未婚妻子卻病死家中,豈不晦氣?而今更是知道自己的未婚妻原是詐死,還和自己的情郎一起殺了我父皇謀反奪了皇位,搶了原本該屬於我的一切,我怎會不氣不怒?”

說到這裡,他終於轉過了頭看向白墨冉,一雙眼睛似凝了多日來的慍怒,釀成了滔天憤恨:“早知道有今日,我當初就該親手殺了你這妖女!”

白墨冉沒料到他會有這般激烈的反應,心中難免詫異,她沒有逃避他的眼神,反而直直的迎了上去,似是想要看清他眼中的憎惡到底有幾分真假。

不知是白墨冉表現的太過平靜,還是她探究的視線讓澹臺祁感到怪異,最終他還是先行錯開了與她的對視,冷哼一聲,轉過頭去,便不再說話。

白墨冉看着他的背影,心情愈發的複雜起來。

眼前的這個人,是她曾經最憎惡與反感的人,在過去的十年裡,她一直頂着他未婚妻的身份存活在世人的眼中,一直到她破釜沉舟假死的時候,她的身份依舊未變。

即便她再怎麼逃避,也不得不承認,雖然他過去是做了很多過分的事,可真要論起來,那些事情遠不及她對他傷害的千分之一。

“澹臺祁。”她沉默半天后,終於開口喚他的名字,聲音有些沙啞,聽上去似乎很是疲憊,“你說的那些我不反駁,我可以對任何人說聲抱歉和對不起,但唯獨對你,我不需要。”

“哼。”澹臺祁也及時發出了一聲冷哼,表明自己的不屑。

“自古以來,成王敗寇,願賭服輸,你既然身在太子之位上,就不僅只該享受這個位置帶給你的榮華富貴,也該承擔起它所對應的腥風血雨,曾經,你的這個身份也帶給了我許多的無妄之災,所以同樣的,我並不覺得對你有任何的虧欠或是愧疚,因爲你是太子。”

“不用再惺惺作態了,說了這麼多,你不就是想要我的命嗎?現在我的命就握在你的手上,想要就動手,我澹臺祁也絕非是貪生怕死之人!”

澹臺祁似是再也不想聽她再多說一句話,驀地從地上站起來轉過身,滿臉厭惡的看着她。

“來人,將牢門打開!”白墨冉看了他一眼,便出聲喚來了獄卒。

澹臺祁見此,發出了一聲低沉的嗤笑,臉上寫着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眼神裡更多了幾分冷意。

獄卒察覺到兩人間不同尋常的氣氛,有些遲疑的看了白墨冉一眼,在得到對方肯定的頷首後,也不好多說什麼,只得打開牢門,站在一旁小心的注意着兩人間的動靜。

牢門打開後,白墨冉一言不發的走了進去,筆直的朝着澹臺祁的方位走去,眼看着兩人之間只剩下一尺之距,可她卻還是沒有止步的打算,依然堅定的向他靠近。

澹臺祁怎麼也沒料到她會有這樣的舉動,呼吸驟然一頓,嘴脣抿起,眼底極快的閃過了一抹慌張,隨即又被他極力壓下。

終於,在兩人之間相隔還有一掌之距的時候,白墨冉停下了逼近的動作,往後倒退了一步原地站定,仍舊沒有說話,就那麼一瞬不瞬的看着澹臺祁。

雖然方纔對方的緊張只是一剎那,但對她而言,卻足夠看清楚一些東西,一些她不願意看到,卻又無法自欺欺人的東西。

在她的注視下,澹臺祁的姿勢有些僵硬,面上又恢復了最初冷漠的表情,回給她以更加冷厲的眼神。

“澹臺祁。”

她再次開口喚他的名字,只是比起第一聲,多了幾分柔和與無措的味道,聽上去仿若河畔的柳絮掠過水麪,在人的心裡漾起一層一層的漣漪。

“這或許,是你我二人之間所見的最後一面了,你……可還有什麼話要與我說?”

澹臺祁的眼神陡然顫了顫,眸中的冷厲似有了裂縫般,漸漸地有了幾分柔軟,卻又在片刻之後,變成更爲堅硬難摧,似乎連看她一眼都覺得憊懶,撇開臉,嫌惡的吐出了一個字,“滾!”

白墨冉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轉過身去就要走,卻在踏出一步之後又頓住了腳步。

她背對着澹臺祁,狠狠地皺了皺眉,她不明白自己是怎麼了,就好像無形之中有一股力量阻攔着她,讓她僅僅走了一步,就已經窒息的難受。

她將手再次伸入了袖袋中,握緊了裡面放着的那件物事,這才感覺自己的心裡好受了些。

雖然她不知道原因,但是事已至此,白墨冉決定不再難爲自己。

於是她轉過身,目光直直的落在了澹臺祁的身上。

這一次,她沒有再掩飾自己眼中複雜莫名的情緒,而是將她的困惑、狐疑、不安全部都表露了出來。

澹臺祁猝不及防與她這樣的目光相對,一時間僵在了原地無法動彈。

白墨冉卻動作極快的走到他的面前,將她從進天牢以來一直藏於袖袋中的東西拿了出來,一隻手握起他的手,將其放在他的手心上。

“你的東西掉了,剛剛忘了還給你。”

白墨冉努力的剋制住自己的嗓音,這才讓自己把話說得這麼輕描淡寫。

要知道,當她在綠綺的手上看到這東西時,心中早就開始翻天覆地,再加上綠綺還特意強調說這東西是澹臺祁與他人交手時從他的懷中不慎掉落時,讓她更加沒有辦法再爲自己開脫。

澹臺祁沒有料到她會就這麼握住自己的手,當即愣住了,只是還沒等他從手中柔軟溫滑的觸覺中緩過神來,便看見了她放在他手中的東西,整個人徹底的失去了言語的能力,猛地倒退了好幾步。

他的手中,是一隻做工異常拙劣的香囊,上面歪歪扭扭繡着隱約可以看出是兩隻水鴨的生物,其中一隻鴨子的脖子更彷彿被什麼東西壓彎了直不起來……正是白墨冉當初送給他的那隻香囊!

功虧一簣!

澹臺祁當即腦子裡就浮現出這四個字,隨即擡起頭,目光慌亂擔憂的朝她看去。

早在一旁沒有看漏他任何一個細節的白墨冉就這麼再次與他的目光相對。

只是這次,他的眼神讓她突然想起了許久以前,那個晚宴的夜晚,冒死相救她的黑衣人,那個僅僅一個眼神就彷彿讓她輾轉了前世今生的人。

“你是——”

“閣主,西漠國有人求見!”

綠綺突然腳步匆匆的走進了天牢,雖感覺到兩人的氣氛有異,但事態緊急,容不得她有半點遲疑。

“西漠國?什麼事?”白墨冉聽到這個詞,只能想到一個人,莫非,是他出了什麼事情?

綠綺聞言看了澹臺祁一眼,欲言又止,目露爲難之色。

白墨冉這才反應過來,想到剛剛還沒弄清楚的事情,又見綠綺難以掩飾的焦急,她最終還是走出了牢房。

直到走出了幾步之後,白墨冉忽然頓住了腳步,冥冥之中好像有種牽引,讓她想要回頭看上一眼,哪怕只是一眼。

這次她沒有掙扎,聽從了自己的直覺,再度轉身,回頭,將他的未來得及收回的視線捕捉個正着。

白墨冉覺得,她怕是一輩子也忘記不了那個眼神。

包含了眷戀、離別、決絕、欣慰以及……深愛。

她不知道,爲什麼有一個人可以將這些情緒揉捻在一個眼神裡發揮的淋漓盡致,她更不知道,她當時是以怎樣的心境竟然能夠只一眼便將這所有的情緒從裡面剝離開來一一讀懂。

但她很清楚的知道一點。

她狠不下心了。

“閣主?”綠綺顯然也茫然於白墨冉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心中着急,忍不住出聲催促。

白墨冉倒也沒有再拖拉,似乎是心中有了決定,利落的轉身而去,再也沒有半分遲疑。

澹臺祁看着她逐漸消失在眼前的身影,面上再也不復剛纔的半點冷硬狠厲之色,面容平和而又溫暖。

阿冉,保重。

他看着她離去的方向,嘴脣動了動,卻沒有發出聲音,只留下一抹笑容,於頹廢中驚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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