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八月,京城一片磨人的炎熱,枝頭樹葉一片靜謐,連搖動都顯得無力。
王府相聚隔了三天,劉楓就啓程回了南方,帶上無名。
悠若和綠芙送行,離別的不捨,在炎熱的天氣中更加濃重,卻也無奈。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悠若和綠芙皆是笑着和劉楓揮手。他們都不是悲花傷月的人,十幾年的分別換來幾天的相聚對他們來說,已是一種幸福。
回程時,兩匹馬兒悠閒地在前頭走着,遍佈黃沙的路上,更顯得炙熱異常,冰月和奔月在後面緊跟着,隨行的還有一大隊王府侍衛。
“好幾都沒這樣愜意了,曬着這麼暖和的太陽方知道,去年的冬天是多麼的可怕。”
“可怕是可怕,不過雪下的很美,梅花也開得很茂盛,我還記得西廂那股香味。”綠芙仰首笑着。
“說到西廂,冬天有梅花辰晨,春夏秋季都稍顯冷清了,芙兒,在院落子中種點花吧。”她意味深長地道。
綠芙眼光直視前方,沒有風的吹動,黃沙靜靜地躺在地上,和城中一樣,都是一片靜謐。
“還不是時候。”語氣中的平淡聽不出情緒。
悠若看了她嬌豔的側臉一眼,沒有說話,策馬走了幾步,纔回頭道:“芙兒,林龍失蹤,王府派人找過嗎?”
“不知道,找到或是找不到都沒有意義了。他和王府的緣分算是盡了。”想起皇宮的那一幕,她扯出一個笑痕,“問世間情爲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男人和女人的感情真的好奇妙,我真的很意外背叛王府的那個人是林龍,而且是爲了雲宛芙。實在是不明智,不過人總有糊塗的時候,想一想,我又何嘗不曾糊塗過。”
想起那個爲她而死的女子,綠芙心有一股說不出的複雜,若是能選擇,她寧願死也不會讓她救,且還是以生命救下的,這是雲宛芙的悲哀,也是她的無奈。
在別人的眼裡,若不是雲王,若不是她,雲宛芙或許永遠不知愁滋味,永遠不識仇恨和絕望。雲宛芙的一生都是她給毀了,而她竟然以生命救下了她。在她的生命中,楚景沐排在第一位,卻被她奪走。她的出身就昭示了她一生都會幸福安康,團圓美滿,卻不料是這個下場。
綠芙冷冷一笑,救了她,的確會讓她複雜一陣子,可又怎麼樣?本來就是她想要殺她,反過來又爲了讓楚景沐能記住她而救了下。顯出自己有點以德報怨的偉大,她現在回想就覺得可笑至極。
說白了,她們兩個,即使她救了她,誰也不欠誰的,她不必爲了她的死而感到任何的愧疚。只是……
雲宛芙,是否她真的如願了?
是否楚景沐的心尖上,劃過了她的痕跡,雖微小,卻在心底的一覺,悄悄地保留着她的一個位置呢?
她不清楚,甚至也不想知道了,因爲她的心尖上,同樣有塊不屬於楚景沐的地方。
人的生命中,經歷過的事,接觸過的人,有的風輕雲淡的過了,有點卻深深地印在心中。偶爾想起會悔,會恨,會痛……
“世間很多事,真的是身不由已。姐姐,偶爾想想,真願意回到小時候,有爹爹照拂着,什麼都不管,多好!”
“又在說癡話了。”淡淡地打趣着,悠若轉頭看她,有抹心疼,“累了吧?”
淡淡的一聲累了,讓綠芙喉間微緊,抓着繮繩的手有點疼痛,自小,只有姐姐一眼能看穿她的想法。
“姐姐你都不問問我在宮裡的日子過得如何麼?”
馬上的身子一震,悠若勉強地笑着,她怎麼能問,怎麼敢問,綠芙的一切都藏得那麼深,越是閉口不談,越是在乎,她又怎麼會不明白,“你過得好就好了,其他的不重要。”
雖不問宮裡,悠若還是忍不住問了個極其敏感的問題,“芙兒,你愛景沐哥哥嗎?”
繮繩上的手陡然收緊,這細微的動作卻沒有逃過悠若的眼,淡淡一笑,“怕受傷嗎?芙兒,敢恨,又何懼愛呢?”
綠芙心一動,渾身戰慄,久久不絕。
敢恨,又何懼愛呢?
悠若的話在她腦中不斷地盤旋着,心尖竟有一股痠軟的疼。
“姐姐,我們賽馬一番如何?”綠芙深呼一口氣,拋開這些煩人的事,痛痛快快地馳騁一番更好。
“好!”話音一落,兩人似是心有靈犀般的。一夾馬肚,在寬敞的黃沙路上狂奔,揚起輕快的黃沙,奔月冰月一愣,也趕緊勒緊繮繩,緊跟在後,王府的侍衛也緊緊跟着。
策馬揚鞭,人生當歌,好一般暢快凜然!
兩匹良駒並駕齊驅,不分輸贏,迎着熾熱的陽光,綠芙擡頭,嬌嫩的小手在額頭出遮住耀眼的陽光,看看古老的城門,笑道:“王爺一生爲了天下,希望他能如願,以後,真的太平無事!”可就在兩天後,一封邊境軍報匆匆地送到了楚景沐手中,皇城四將軍的軍隊以保皇的名義開始揮軍北上。宮變剛剛過,要想扳回劣勢,一定要早點揮兵進城,要是等到楚景沐徹底掌控了韓家軍。榮王就更無力翻天。
而榮王,宮變之後,幾乎都呆在府中,閉門不出。在鳳君蔚的日夜監視中,雖然還能隨意出入,卻不能離開皇城。而且,四將軍揮師北上,名義是保皇,並沒有打着榮王的旗號。鳳君蔚只好派人日夜緊緊地盯着榮王府,只要他不出城即可。
清晨,天才濛濛,楚景沐一身鐵甲,在微微晨光中穩健高大。平時清潤冷冽的臉蒙上一層堅毅和沉穩。
本來想着就這麼走了,可還是忍不住,進了西廂。那時候的綠芙正在睡夢中,眷戀地坐了一會兒,任時間在悄悄溜走,如果可以,他真的寧願這樣看着她安詳的睡容,不用被邊境的戰亂所煩。但是……
他是楚景沐,是領着千軍萬馬,一生保住黎民百姓免受戰亂之苦的楚景沐。
所以,他沒有任性的權利!
在她額上落下一吻,楚景沐微微一笑,輕輕地摩擦着她嬌嫩的臉頰,輕輕地說道:“芙兒,等我回來!”
匆匆忙忙的,把肖樂留在王府,帶着一千多人,趕往源城。
他剛跨出房門,綠芙就睜開了一雙若有所思的眼眸,在牀上躺了好一會兒。起身,披了一件外衣,出了房門,天際微微劃了一道濛濛的白光,整個世界還在沉睡,微微有點涼意。
可是這時的他,已經在趕赴邊關的途中,她想以前的爹爹。每一次,一有軍報,如果是好消息,他會眉梢帶笑,樂上好幾天,如果是壞消息,一連幾天,都會食不下咽,恨不得馬上衝去邊關,領着兵馬趕走侵佔疆土的外族。
將軍的一生,在馬上拼博,一刀一劍,血光劍影,流血流汗,保住了別人,那自己呢?
坐在臺階上,淡淡地笑着,看着微微亮了的天色,過了一會兒,才進了房裡,修書一封。
奔月冰月一進來,她把書信給了冰月,吩咐着,“把它交給浮月楚月,讓他們照我的話去做!”
“是!”
微微梳洗了會兒,她帶着奔月就去了梅花樓,才下了馬車,梅花樓的掌櫃就迎了出來,笑道:“王妃,七夫人說有事找你,在後院落等着呢!”
“我知道了!”
入了後院落,芙蓉花開,淡淡清香散在空氣中,撲面而來,混着淡淡的霧氣,讓人神清氣爽。瑤池邊,一道深紫色的人影揹着門站着,直挺如鬆,髮絲在風中飄散一股灑脫。
“七娘!”綠芙輕輕一笑,示意奔月去忙,她走近了那抹紫色。
“身體好點了嗎?”七夫人回頭,不算漂亮的臉上,淡淡的一層薄冰因看見綠芙而慢慢地融化,有了暖意。綠芙幾乎就是她一手調教出來的,對這個娘,她比其他的娘,多了一股尊敬。
“都好了!”綠芙走近她身邊,兩道紫色的長裙相互交錯着,一淺一深,相互輝映在晨光中,像一副極美的水彩畫。
“陪娘出去走一走!”七夫人淡淡地說,率先走在前面,綠芙也轉身跟在她後面。
出了梅花樓,兩道紫色的身影沿着小河慢慢地渡步着,天微亮,河邊沒有多少人,零零散散的。河邊一排蔥鬱的小樹,在晨光中,送着綠葉的氣息。
“仇報得差不多了,就剩下楚雲了,你想怎麼做?”兩人走了許久,七夫人淡淡地問她,證據平靜無波。
綠芙在她身邊,淡淡地笑着,秀麗的眉頭輕擰着,看了看平靜的湖水,靜得如一面鏡子,她底下身子來,撿起一塊小石子,隨手一拋。
“咕咚……”一聲,小石子在湖面上劃出一道半圓的曲線,最終在湖面上掀起了淡淡的漣漪,一圈又一圈,被外力強行打破的湖面已經不再平靜。
“很爲難!”七夫人看着她的笑容,轉頭看看湖面,問道。
“我在宮裡的時候曾經想過,如果回到楚家,我會放下一切,不再提起仇恨,可是我還是有點放不下。每一次看見他,我明明說服自己不要想,可是腦海中總會想起他殺了我爹爹的畫面。七娘,是不是我太過於執首了?”綠芙側臉看她,猶豫地問着。
“你掛念了那麼多年,要一時放下,的確有點困難,是因爲楚王,所以想原諒他?怕殺了他之後你和楚王就成了仇敵了?”
許久,綠芙才點點頭,微微的嘆息出口,“七娘,我是不是很傻,當初明明知道他誘惑我愛上他,明明知道他利用了我,放開了我的手,可是,我還是那樣不爭氣……”
“傻丫頭!”七夫人淡淡地拉起她的小手,包在手心裡,拍了拍,“什麼叫不爭氣,感情這種事,不是你自己靠理智可以控制的。當初我就是怕你愛上楚王,沒想到還是逃不過……”
“我也不想這樣!”綠芙愁着臉,似乎很爲難地說:“我們之間本來就有了那麼多心結,雲宛芙,晉王,懸崖上晉王的話……”
“芙兒,老實回答娘一個問題,晉王對你的意義是什麼?”七夫人冷淡的臉上一片嚴肅。
綠芙眼光一閃,選擇靜默,任她牽着往前走……一步一步,似乎在換氣,似乎在徘徊,對七夫人,她向來不會隱瞞什麼。
微微的一聲嘆息化在清晨微冷的空氣中,如幽似怨。
“我也不知道!”許久,綠芙輕啓紅脣,搖搖頭,“真的不知道!”
這是實話。
七夫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也沒有說話。
“女兒啊,很多事,不是聰明和冷靜就可以解決的,你愛上楚王,不是你的錯!同樣的,你對晉王的迷茫,也不是你的錯。感情從來就沒有對錯之分。”牽着她,繼續沿着小河走,七夫人指了指那一排開始往河邊洗衣服的婦女,淡淡地笑着說:“芙兒,你看看她們,看看她們臉上的笑容,在早上,這樣笑着出來勞動,在晚上又能這樣笑着入睡,多好,這樣的人生,未必不是一種幸福。不管你的選擇是什麼,七娘只想讓你幸福,畢竟你這些年過得太辛苦了。”
淡淡的語氣中漾着濃濃的心疼,七夫人抓緊了她的小手,微微笑着,蘇家的人,誰都心疼她。扶着她細嫩的臉,七夫人說道:“你不止有楚家,你還有蘇家和劉家,我們不管如何,隨時都歡迎你回來!”
“七娘……”
“傻丫頭……”
“可是有些事情很難放下!”綠芙神色有點黯淡,“七娘,不知道爲什麼,總覺得以後,我們會分開!”
“夫妻之間,最重要的是信任,你不信他,他不信你,分開是必然的結果。鞭兒,如果覺得他可以給你幸福,就去努力看看。不管怎麼樣,你幸福就好,這個世界上活着的人比死了的人要重要得多,我想你的爹孃在九泉之下,希望看到你幸福而不是揹着仇恨過日子。”她語重心長地說首。
聲音如水入了綠芙的心中,潤澤溫暖,她笑了,看着七夫人的眼睛,說道:“早上,我給瑤光航運下了命令,涼城和京城的運河全面停航……直到我重新下令開航爲止。我還讓浮月和楚月親自趕往涼城,清空涼城運河上所有的船隻。”
見到七夫人眼中的不解,綠芙纔開口,“皇城軍隊揮師北上,王爺今天一早爭趕往源城了,才兩天,哥哥的揮軍不可以會到。瑤光停航……就把他的大軍攔在了路上,等哥哥的軍隊到來。拖延了時間,等到王爺完全掌控了韓家軍,皇城軍隊就失去了進京的最佳時機了。”
涼城到京城這道航運被瑤光壟斷了,所有的船隻都要聽從瑤光航運的指示,他們常年駐守轉業軍人關,根本就沒有自己的戰船,只能靠商隊的船隻幫他們渡河。等到皇城軍隊上京要渡江時才發現沒有船隻,反過頭來要走回頭路已經晚了。
“想幫楚王了?”
綠芙點點頭,有點脣邊苦笑着,眉頭微微擰了擰眉,“他爲了這個國家都能把我給放開,何不成全他?而且爹爹一定希望天下黎民百姓能有個安穩的家。如果有戰亂,還牽扯到哥哥,不光光是王爺。”
七夫人只是看着她笑了笑,搖搖頭,牽着她繼續往前走,過了會兒,想起了什麼,“忘了和你說了,找個時間回家來吃頓飯,我們決定要去江南玩玩,估計過年後纔回來了。”
“這麼久?”
“好久都沒有出去玩了,要不是因爲你的事告一個段落了,我和你娘們也放心點,蘇家的生意你也處理的井井有條,瑤光那裡,放權給浮月和楚月,他們能獨擋一面了。不要自己這麼累着。”
“我!連你們也要走了!”淡淡的語氣有點不捨。
“又不是生離死別,芙兒,我記得你說楚王今天早上才走的,這麼快就相信了?沒出息的丫頭!”淡淡地打趣着。
“七娘……”